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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四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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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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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乡街

云南彝族人多数都生活在大山里,淳朴而善良的居多。我的家乡北斗自古有赶乡街的习俗,每一个乡场可谓是“一街赶千年,千年赶一街”,处在茶马古道的一个点上,赶了一千多年。可惜最近十年,由于村庄人口的减少,被荒废了。

  最早的乡街是用来交换货物的,村里人用拿得出手的野蜂蜜和山里的出产与外地人交换布匹或油盐,后来才形成市场用货币购物。

  很多人家推翻老房子的时候,都会发现一些古铜钱。最多的是道光年间的“孔方兄”,偶尔会发现太平天国的“孔方兄”,还有发绿的分不清使用朝代的刀币。种地的时候,经常会发现一些好看的瓷器碎片和带花纹的瓦片。都没有人要。对于一辈子在大山种地的人来说,用处不大。如果有铜质的就收起来,用来卜卦或者刮痧,至于铁的和镍的,都给小孩子当玩具了,玩着玩着也就没了踪迹。

在古道上,我的老家是大理到保山九里十八铺地段之一铺的黄连铺,彝家老古辈说这里曾经是官道上的驿站,没有汽车以前,有官盐、丝绸、陶瓷、茶马世代从这里经过。官道以西,出去是经过缅甸到印度等国家的商道;官道以东,是走进中国腹地的出山之路。因为有了这一层便利,这里的人和城市一样,是这一片最早用上卫生纸和吃上官盐的地方。

热闹的乡街基于马班脚程的时间上热闹和散场,逐步形成固定时间段赶街的习惯。赶街日一般相距一个星期左右,也有用十二属相的日子来确定。从我们村南边翻过去两座山的那条街,就叫龙街,稍远一些,还有马街、狗街、猪街、羊街......街与街之间相距九里,也称“九里十八街”,街场也可算作是古道上行走之人的里程碑。街街都是赶街人的天堂,孩子们的最爱。

  赶街天一般从早上开始,中午两点散场,有卖吃的和用的,街尾巴还有牲畜交易场,可以买到仔猪和小鸡之类的家禽,雨季还有山里人采摘的山茅野菜及菌类。外地人侧带来布匹、衣物、酱醋茶酒盐、锅碗瓢盆等生活必需品。

  记得小时候,妈妈只要是带我去,就会给我买一双军用胶鞋,干活爬山挺耐穿的。通常半年才会带我去一次,有时候忘记了,过年才带我去。平日里都是带大姐去,大姐可是我们家的街长,从来没有漏掉一个赶街天。大姐一年有四五双鞋子,可惜我人小脚大,她穿不得了,我也塞不进去了。因此我早就习惯了光着脚丫跑来跑去,平时都不这么穿鞋,街上的人背后都管我叫野丫头。

  等我知道害羞,懂得穿鞋的时候,我已经是穿三十九码大鞋的姑娘了。我妈再也不让我不穿鞋就出门,在我成年的时候,终于将脚的尺码堪堪控制在四十码内。若是没有妈妈在控制,我这脚指不定要超四十码。作为一个姑娘家,不止买不到合适的女鞋,就四十这尺码也太吓人了。

  在此之前,在他们的眼睛里,我这个野丫头会在妈妈带我去赶集的前一天,穿着衣服在大水池边简单冲个澡,然后,就把鞋子一双整整齐齐留在水池旁,光着脚就回家了。赶集的人接水看到,会帮我拎回来放在我家门口的那个用来歇脚的石头上。这个石头是父亲起房盖屋子刻意让工匠留在这里的,旁边还栽了根大腿粗的杆子,主要是给赶集走累了的山里人歇脚。有时候他们也把牵来的马,拴在石头旁边的杆子上,权当马桩子。

从小我就知道,赶街天家里来人特别多,有些甚至要在我家吃了饭才肯走。

  记忆颇深的是来自卦红山的老表亲。他通常是牵着马来赶集的,总要在我家要一袋包谷,跟父亲喝一壶酒才走。他家住在附近最高的山的山顶,缺衣少食,不仅如此,他还有八个彼此相隔不到一年半的孩子。他跟我们的邻居家是亲戚,可是他每次来找亲戚都扑空,不得已每次都先到我家歇脚。他和我家也不是老表亲,只不过相处熟了,他就一直喊我爹做老表。无一例外,作为本地外来户的我们家,是他唯一能够借到粮食的人家。

  他到我家借粮食,从我记事起就借到我读中专。一年不落下,也不见还。我读中专后,他家也因为村集体将他们家纳入贫困户领了补助而减少了到我家借粮的次数。后来村里在他家下面不远免费修建了水窖,他家缺水撂荒的土地得到灌溉,最后一次从我家借走一百斤包谷种,五十斤洋芋种后,也就不缺粮了。

  他来时常背着一个有五角星的书包,里面放一双鞋,鞋是背着来的,总要在我家打水洗了脚,才穿上鞋去逛街。所谓赶街,就是买一包盐,一点点布头线脑,最多给孩子一人带一颗糖。逛完了回来,把鞋底一擦,放包里又背着,然后光着脚回去。最后一次看他来赶集的时候,那个书包已经有了十几个补丁,至于鞋子一直都是灰不溜秋的模样,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牌子的鞋。我初中毕业那个假期,发现他来赶街,居然左脚皮鞋,右脚解放鞋。

赶街天常来我家借粮食的,还有背后山头上来的我爹妈给我拜祭的老干妈。她每次来,都要在村头采一朵花戴在头上,冬天没有花,就拴个红头绳。有一次来,给我带了她家的一个梨,又不直接给我,要我跟她去村公所她的宿舍拿。拿了梨,我一高兴,就乐极生悲从村公所她宿舍的楼梯上摔了下来,将右腿摔断了,自那以后,赶集的她就再也不从我家门前路过了。

虽然遭遇横祸,我却暗自高兴,少了一个到我家背粮食的人,我们又可以吃好几顿干的了。说实话,我最怕吃稀饭了。一有人到我家借粮食,我家就要吃好几天的稀饭。多年后我才明白,附近村子住得都比我们村子高,缺水严重,稍微有点气候变化,就会颗粒无收。我们村子住得离河近,河边土壤肥沃,可以种点水稻,沙地也可以种洋芋和花生,我家房屋前后的土地也是非常适宜庄稼生长的。包产到户后,父母日夜耕作,就数我家的收成好又多。

  我到现在都不明白,父母为什么要把辛辛苦苦积攒的粮食省下来,接济那些高山来客?时隔多年,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记得当年我父母给予他们的恩惠?远离家乡的我每次回去,偶尔遇到了,他们都能准确的叫出我的小名,我却连他们的辈分和名字都不记得。

那时候,除了有马蹄印的二十寸宽的条石马帮路,一条乡街其余地方都是泥巴地,赶街最怕下雨,几乎有一半货物会沾染泥水。这时候有人自带蓑衣,而最好卖的就数塑料雨布,一人一个平米,披在身上,在脖子上打个结,头上戴顶草帽。身子和背篓里的货物都保护好了。赶街天一下雨,满街草帽,不管是卖货的,还是买货的,都是一个样子。所以那时候也管赶街的街场叫“草帽街”。

   每个“草帽街”都是有坡度的,下坡一方为东方,上坡一方为西方,卖货的俗称“卖东西”,买货的俗称“买东西”,也叫“有东西卖”。凡开街都开东西街,不开南北街,俗称“难卖”、“白卖”。总之,开东西街买卖东西,旺的是买卖人的风水。

   草帽街的街道的草都被赶街的人踩没了,旁边的树啊,芦苇啊都要清理干净。一般都是卖货的清理,方便摆摊。在坡底留一片茂盛的芦苇,割一条细小的路进去,作为赶街人方便用的场所。每个进去方便的人,就在外面挂一条红色的布带子,暗示有人。顺便在跨过进去的时候,捡一个石头进去,用别人捡的,把自己捡的放在干净处,留给下一个用。后来,包产到户,为了收集粪便,集资建了分男女的厕所。也不捡石头了,各人自己带手纸。

  人的一生一不留意,匆匆几十年就过去了。当我再次回到乡街的时候,家家户户修建了私家厕所,公共场所被购买原地盖了铺面。街道干净得没有一坨牲畜的屎,那些有马蹄印窝的远古条石,早就不知去向,有的被人拿去做了铺垫,有的被盖房子的土壤掩盖,街道泥地上都铺水泥了,道路是双车道的柏油路,街边老旧的供销社也已经卖给村民做了民房。

我依稀记得赶集的日子是每个星期的星期六,结果去了一问,才知道我们村的乡街取消了。问及母亲,母亲说:“人太少,早在十多年前就赶不起来了,附近三个乡街集中在十公里外的大平地街了。”

我走在曾经幼时热闹的乡街水泥地上,没有碰到印象中磕脚的石头,也没有一踩漫到鞋面的泥巴灰。只有闭上眼睛才能感受千年不变的风,带来细微的熟悉的舒适感,故去的爆米花的味道、牛屎马粪的味道、供销社糖果的味道,便一起涌上心头,久久挥之不去。我知道,我在怀念这个小村过去的乡街,过去的我……

此时饱经沧桑的我,便是这秋水打湿的乡街上,一个最遥远而感慨的存在,拥有少年时在这里生活的记忆和半头白发的怀念。水泥铺就并改头换面的乡街,已是遥远的我,今日里最陌生却又最难忘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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