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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四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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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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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铺的传说

天上有七颗星星,是传说中的北斗七星。

在我家那个地方看那七星,不下雨的夜晚又亮又大的就在头顶上,连起来是一把漂亮的大勺子。不知从哪一代人开始,我们那里就很有故事,传说七仙女下凡,在这里酊了一下脚尖尖的,这里便成了一个窝谭谭,四面一环住了几十家人,也不知哪个朝代就住到今天的了。这里有个好听的名字:北斗铺。

出村西口,高一点不到一公里的地方让人找不到源头的冒出一条小溪,往村东山谷深谷里流出去,由西向东从村子中间过。由于找不到来源地,人们把它称为“西里河”,有人尊称它为天河水。说也奇怪,那水不管你在里面洗了什么,只要流淌出三尺,水自己就清了。就算下雨,也隔一天就清澈见底。

母亲从小在河边长大,喜欢喝西里河的水,出门干活路过西里河都要灌一军壶背在背上喝一天。

母亲有了我们四姐妹以后又怀孕了。村里人看我们四姐妹小的时候一个一个眉清目秀,清一色的“女子军”于是偷偷议论我们家是否“七仙女下凡”,称母亲是喝了西里河的“金水”,所以生的都是女孩。

“金水”据说是彩虹落到河里的那一瞬间产生的。山里的彩虹一般是一头在山上,一头在河里或者是溪水间,形成高高的高过山巅的一条美丽的弧形彩带。

父亲说彩虹出现的时候不要看,会伤眼睛的。初始的彩虹是从河里开始,我去放牛的时候经常能够看到,美丽的彩虹总是让我忘记父亲的嘱咐。有彩虹的时候,再渴我都不敢喝河里的水,怕自己也像妈妈一样生妹妹。偷偷塞一个枕头在肚皮上,怎么看,大着肚子的我都显得很丑,就算生了也是个丑妹妹。我于是有点奇怪我家房子背后坡地上那家人,为啥生那么多男孩?每一次望着清涟涟的西里河,他们夫妻到底吃了些什么一直在我小小的心里投下谜团。

我听了村里对母亲的议论,高兴的要命。妈妈说如果这一胎生的是妹妹的话,再把床叫父亲加大一点。我心里想着母亲肚子里的还是个女孩就好了,多一个人睡觉父亲就会到山上去伐木,重新给我们钭一个大床,晚上睡觉妹妹就不会把尿撒在我身上了。

虽然床够大的了,父亲是木匠,特意加的,长宽都是两米。大姐和小妹睡一头,我和三妹睡一头,小妹睡觉不会动地方,大姐可以安心睡觉,可是三妹晚上好挤我。我睡床外面,早上起来我都睡在地上,我睡床里面,她又把我挤得贴在墙上,热天还好说,冬天的话,可把我冻坏了。

虽然我知道全家都在盼着妈妈生一个弟弟,父亲尤其希望,怕在他这一代失却能抬犁钯耕地的人,为此不惜相信香灰有生男孩子的效果,好几次哄着怀孕的妈妈当药服下,看得我心惊肉跳。我却无比殷切的期待着妈妈再生一个妹妹。我的同桌因为我身上的尿臭,都不和我坐一张课桌了,作为一个女孩子,我是无比羞涩的。

听了神婆的话,那一年父亲特别卖力。计划生育开始了,这一胎肯定要罚款。尽管如此,父亲就像捡到宝一样,每天干很多活计累的很,还开心的教我们唱黄梅戏。

父亲下到西里河畔用两个月时间挖了一个很大的窑子,又到县里炸药库批了几包炸药,在窑子后面的山上炸下一堆石头,用凿子造成方块形状葺到窑子里,一个冬天带着我们几姐妹给他帮忙烧出来两窑子石灰。到现在我都还记得那样的早晨,吃着卖石灰的钱买的雪片糕,我多么开心的知道:好吃的雪片糕和西里河的河水上飘着晶莹剔透的冰块和父亲烧的石灰,不是同一种白。

五分钱一斤,一窑子怕有二十吨左右,多数卖给了在西里河上修路的老板和盖新房子的村人,有一部分被人偷了,凡是来赶集的过路的都用袋子装了一些回家用。多少年来,小村里就没有烧石灰的,父亲的石灰烧出来,真的很好卖。以后去谁家一看,都雪白雪白的墙了;西里河路边的行道树,地上一米都刷的白白的,防治蚂蚁的同时,还能给司机警示;四蓝大妈做的凉宵也因为父亲的优质石灰做点变的美味无比,热天的时候,怎么吃,吃几大碗都吃不够,味道正宗的很。

当然,重点是解决了我家的经济问题,我们几姐妹比村里其他小孩年纪小就陆续读上了书,小学一个也没有拉下。

母亲一生,父亲就自觉的全额的去县里缴纳了计划生育罚款把户口给上了。我才明白父亲开心的理由:有儿子了。我好奇的盯着弟弟左看右看,又白又胖,一点也没有香灰的影子。是个活泼可爱的小弟弟,只要发现有谁看他,他就会媚笑着伸出小手要抱抱。

“你妈生你们几姐妹的时候,就没听你爹唱过黄梅戏。”邻居阿奶这样对我说。

要有谁问父亲:“你有几个(孩子)?”父亲会一边咋吧着草烟一边微笑着伸出一只手掌去,完了还不忘记交代一声:“小的是儿子。”

弟弟的到来,让我也兴奋了一把,父亲要盖新房子了。村里有一半都盖瓦房了,我家还是黑黑的茅草房,点着马灯都看不清墙面。虽然茅草房年代不久,他们结婚时候队里人帮着盖的,可是被松明子火把熏的黑乎乎的。相比同学家白白的瓦房,它有点让我出不了门了。比起钭床,新房子更让我期待。

有人喊我爹“石灰老板”,这是一个新绚的名词,这让我抬着喂了猪后花猫似的脸出去也不觉得害羞了,因为人们会招呼一声,顺便告诉别人“这就是石灰老板的娃娃,他家老二姑娘。”我不像姐姐那样经常去集市也有人认识我了,被人认识也是一种荣耀,一种山乡里被人尊重的荣耀。

在他们眼里,我是很乖的孩子。放牛,割草,喂猪,煮饭,不用父母叫,自觉的去做了。我可以早上起来不洗脸的就忙开了,不管天热天冷我一个月固定抽时间到西里河河边洗个澡。父母很累,我只想多帮父母一点而已。

我读小学姥爷还在,住在我家茅草屋的对面生产队的房子的中间一间里。一次我好奇翻了姥爷的所有东西,又小心的放回原地。

姥爷的床上有着老人都有的像仓库里的一股霉臭味,那个年代里所有村里的老人都有那股味道,透着慈祥的霉臭味。我捂着鼻子很有兴致的翻动着姥爷的小东小西,有毛主席语录,有针线,有一些古老的铜钱,最后姥爷床架后面墙洞里的一个竹子小框框吸引了我。

我用了几个大小不一的凳子叠在一起站上去把它拿了下来,竹子小框框里有一个小小的布袋,我打开扎在布袋上的麻栓子,看到里面塞满了一角两角的钱币,倒在我的小手上刚好有一把,除了村里的小卖铺这是那个年纪的我见到的最多的钱,我姥爷的钱!

哇,这么多,我拿一张姥爷应该不会发现吧?我从里面抽出一角钱,小心的把余下的又放回去,给他复原了。

我躲到我家房子背后,看着一角钱,村子西边阿亮哥家的小卖铺里那诱人的塑料糖纸裹着的香甜味道魔一般的吸引着我。我长这么大,十岁了,还没有吃过水果糖。我的好朋友芬每天都有得吃,每次那香甜的味道从她的嘴里溢出来的时候,想吃一口的渴望就像一只小虫爬在我的小肠里。

姥爷去放牛了,看太阳,回来还早。瞅瞅路上没人,我飞快的跑到阿亮哥家的小卖铺门口,用一角钱买了十个水果糖。是纸包的那种,塑料包的有点贵,一角钱只能买五个。

第一次吃水果糖,圆的糖包在方形的糖纸里,两头扭着,许是用偷的钱买的,心里紧张怎么也打不开。妹妹回来,我给了她一个,她高兴的连纸吃到嘴里,我一着急,连忙抠了出来,不巧,那糖带着妹妹的口水弹落在一泡又大又稀的牛屎上,可惜了一分钱。

“姐姐,糖!”只听妹妹叫了一声,我阻拦不及,妹妹扑过去,抓了一把,都是牛屎。我把她拖到村里的水池旁边,放开水龙头好不容易弄干净了她,太阳西沉,天色已晚,该煮晚饭了。我慌忙把妹妹的衣服换了,烧了火让她烤着,她坐在火塘边,一边身子发着抖,一边努力的伸出舌头舔着她嘴边上的一点点我不知道有没有的甜味。

我心里怕极了,放在包里的糖果我不敢再拿出来,要是姥爷发现了怎么办?心里突然觉得很沮丧:我已经不是乖娃娃了,这些年,我一直努力做个好孩子,可是我终究毁了我自己在我心里的形象。

父亲在天黑以前知道了那一角钱的事情,用教牛的牛皮皮鞭狠狠地刷过来,我一跑,打在脚上腿上钻心的痛,好像有几百个毛辣虫叮了一般。父亲从没有打过我,这是第一次,而这第一次就那么狠,居然动用到牛鞭子,把我的倔脾气也打出来了,我不再在院子里跑,直往坡地下西里河的方向撒开腿狂奔,我成了一匹发狂的野马,疲累了一天回来的父亲再也追不上了。

谁家孩子不吃糖?就我们家。父亲为了弟弟,超生!可以盖两间房子的卖石灰的钱都给政府了,我们几姐妹都没有好衣服穿也没有糖果吃还住在黑黑的茅草屋里,有时候写作业都没有一支好笔。我的心里的怨恨从父亲的鞭子抄下来的时候就产生了,我一路跑到西里河边,一边哭一边从河边的公路往西去了,踩着一路的月光一路走一路发誓我再也不回家,这辈子再也再也不回家了。

我连夜跑到离我家十公里的二舅老家住了一个星期,和几个表弟表妹玩的不亦乐乎。三舅老家的表姐知道我来了,翻山过来二舅老家接我去她家玩,我穿着她带给我的旧衣服和她刚刚爬上山顶,父亲迎面走来:“玩够了吗?玩够啦就回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离家出走的缘故,此后父亲再没有打过我和姐姐妹妹,再没有用过那根牛皮的鞭子。有亲戚给我家一条黑色的狗,老咬人。母亲让我把鞭子拿出来,做了一个狗脖套把它拴了起来,每每看见,心里都会一紧,仿佛拴的是我,是拿了姥爷一角钱不是乖孩子的我。一年多,撩起裤腿,我的脚上腿上都还有鞭子的印记。

村子下去西里河边,车路下有一个隐蔽的地方,有石头,石块的下面有一小个谭,那水是地下冒出来的,是热水,一村子人老老小小都到那里洗澡。早上,村里的男孩子在西里河里捉鱼,完了就在谭里泡一会,远远的在村里都听得到他们洗的高兴了的口哨声;中午,怕冷的老人把牛往对面山上一赶,也懒懒的泡在里面半几个小时,然后穿了衣服在河边的巨石上躺着晒晒太阳,直到太阳被大山遮去,才抱着手去找牛;妇女和女孩子比较羞涩,都是晚上约了去,白天怕羞。

在那水潭里泡着,地下不停地冒着热水,谭的下边有一个出口,洗脏的水自己就流出去,流到西里河里去了,伸手侧边就是凉凉的奔腾的唱着歌的西里河,有月亮的夜晚最是撩人。干净的石头,洁净的哗哗响的流水,温热的水潭,坐在里面,刚好露出水面一个头枕在那石头上。小姐妹就这么围半圈,一边天南地北,一边舒适的用谭里的滑石头搓去身上的腌糟。

大姐说我要多泡泡,把脚上的印记泡没了,不然以后嫁不出去。

谭对面的石岩上,趴着一大片藤条。冬天里,熟透的红豆就掉落在地上,村里的女孩子都拾了一些藏着,背着大人绣荷包,绣好把红豆塞里面,准备送给喜欢的人。

我没有喜欢的人,也不知道谁喜欢我,每天砍柴割草放牛照顾妹妹累得要死的女孩,谁会喜欢我,我也不敢喜欢别人。见人家拣,我也拣了一些,偷偷绣了一个荷包放在枕头边。

一直都是我洗被子,姐姐有天吃多了不消化,被子还不脏就扯出来洗,把我的荷包给扯出来了。她不为我藏着,倒把它交给了妈妈,一家子从中午就笑到晚上睡觉,一个一个眼泪都笑出来,我辛辛苦苦绣出来的荷包被他们形容成“猪肚子”。真是的,没看到我的手指上尽是带血的针眼吗?

秋天里,西里河边都是野菊花,河水还是凉的。这个季节,月亮特别的大,我在西里河洗了最后一个成人澡后离开了故乡,成了一个故乡在它乡的人。这一次父亲没有找我,上车的时候还嘱咐我不要回头不要哭,没事不要回来。跟着一个大我九岁的男人坐在车上,我还是忍不住回头,忍不住的哭,一次一次的回头满含眼泪的离开。

我走出了故乡,而那条西里河虽然廋了,却一年年流淌在家乡的土地上,替我守候着故乡的一草一木,替我留意着亲人们的悲欢离合,唱着岁月里最欢快最奔腾不休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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