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我们又见面了。我很少梦见家,却经常梦见你。灶台里的火,熏黑的铁锅,以及凌驾在烟熏火燎,噼里啪啦之上那一道落满香火的红纸。
你的双眼浑浊,似乎融入草木的灰烬。我与你对视几秒,你便消失在黑夜。一张大红色方桌,那是我们以前经常一起吃饭的方桌。逢年过节,你和女儿们一起在灶台上忙碌。炒的厨房里烟雾缭绕,那种油烟味是劣质的锅和铲相互碰撞摩擦出的味道,盛菜的盘子如果不是我们晚辈们用浓稠洗洁精泡水清洗,绝对是粘手的,甚至盘子上有几道摩擦力很强的黑色油斑。当洁白如新的盘子装上女儿们炒的菜,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无比的可口。在炒菜和上菜的时间间隙里,有时会传来你习以为常的骂人的词汇,你是喜欢骂人,喜欢骂喜欢的人,你骂人时眼神足以让一团熄灭的“哄”的一声火重新燃烧起来。骂人的词汇也很新颖,让不认真烧火只顾着说婚后家长里短的女儿们一下子又重返年少懵懂的孩童时光。你的大女儿是我母亲,我的母亲性格和你一样像锅里的油,一达到沸点就噼里啪啦个不停。所以你有时会说“一看见你妈妈就头疼”,然后眉头一皱,嘴里噼里啪啦地骂起来。我的母亲瞧你生气了,吐了吐舌头,连忙哄你开心。你刚才还板着的脸,一下子红润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隙,露出了微微突出的龅牙,咧开并不十分红润的嘴唇,跑出新鲜沸腾的词汇。笑起来对着我的母亲骂道“你这个小人鬼”,接着,便转向我,告诉我,小时候母亲特别爱哭,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人家都叫你“鼻涕虫”。我没大没小地喊了一句“鼻涕虫”,母亲瞪了一眼我顺口骂了一句“马叉丁”。仿佛骂人的本领已经融入血液。我们和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鹏都笑了起来。
现在,我不敢喊我的母亲“鼻涕虫”了,也再也没有人敢喊了。你仿佛带着我们的童年,走出我们的时间和空间,去了一个遥远的黑夜。你与我们的童年一起在黑夜的火海中变成灰烬。而在某一个夜晚,那个空旷的厨房里,我抬头,发现一道由灰烬写成的“唵佛敕令”。以前我从来没有发现过它,你走后,我开始注意到与你有关的一切。在梦的角落,和你有关的一切繁星一样闪烁。等我想跟你进步一聊天时,你便消失不见在朦胧的黑夜。
我很害怕黑夜,似乎黑夜里有一张大口,只要我伸出手指,手指就会被看不见得怪兽吃掉。那些年我经常夜晚独自一人从外地回到家乡,如果去你家,灯最亮一定是厨房。瘦小的你就在那个厨房里像陀螺一样不停转悠,雾气升腾,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就出现在布满油污的红色方桌上。你用粗糙的抹布,给我擦出一块最干净的地方。我扶着碗吞下一个蛋和几口面,碗空荡荡的。只剩下,碗壁上面浮着的几颗香油珠子,珠子如省略号般,省略了这一路的雨雪风霜。
这次,我又一路风尘仆仆赶回到梦中,厨房灯熄了,只见一块方桌,因为久未擦拭失去它原本的红色。桌面之上是一泻千里的月光。我和外公坐着,空荡荡的院子让我们觉得寒冷。外公的脸庞依旧苍老得像一头牛。母亲把我写的关于你的文字读给外公听,月光填满了外公脸上干燥的褶皱,褶皱间多了几分晶莹。你最喜欢骂外公了,估计也最喜欢外公了。
曾无数次梦见你和你的一切,这次只是一眼的瞬间。这次的梦中的一瞥,是无数次梦的重叠。醒来后我去打开手里的“周公解梦”去认真地解读一番,我试图从那些宋体的字眼里找寻你想告诉我的一切。或者我想借助那些迷雾般的宋体字告诉你我在这个异乡城市的一切。我曾想问你,在那硕大空旷的房屋里,你是否有一夜也像我今天这样无眠。是否有一夜像我一样和窗外的冷雨一起哭泣,是否有一夜像我一样心痛到像有一辆车疾驰而过堵到自己的胸前。是否也和我一样曾经害怕过这茫茫黑夜。
恍惚间,似乎能听见你骂起了这糟糕的天气,骂起了这茫茫的黑夜。我听见这骂声中,有着被家人保护的舒适和安全感,有着奇特的药性可以对抗时间的疼痛,有着笃定的声响确定自己存在于这世间。于是,我也学会呐喊一声“烦死了”,令人窒息的压力被各个击破,碎片划破城市冰冷的黑夜,四面八方的雾气从口子里流淌进来,多么像童年清晨润湿我双眼的雾霭,我梦中的小村庄雾化在周围的空气里,让咳嗽入肺部的空气也变得清凉柔软,我轻轻拥抱一下“烦死了”的黑夜,黑夜也颤抖起来,我把被子裹得更紧,呼出的气体也更加温热而明亮,我告诉自己这是窗外的黑夜而不是我的黑夜,最后安然入睡。
在梦中,你如婴孩那么小,也许那是你褪去衰老,越过生命终点之后,回归你精神的婴孩。那样的形体和你双膝跪在蒲团的红布上,双眼紧闭,双手上香时一样的谦卑,一排红烛在并不辽阔的空中燃烧,一把把香火在头顶之上又红又亮。我们不知道你祷告了什么,只是那四个神秘的书法字体“唵佛敕令”在历经年复一年的生活的蒙尘和煎熬之后,依然在厨房不起眼的角落有着不可思议的光芒万丈。
也许,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你祷告了什么。后来我们在“唵佛敕令”红纸的角落发现“合家平安”四个小字便明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