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多陪外婆一会儿!”
“为什么不多陪外婆一会儿!”
为什么我那天没有多陪外婆一会儿,急匆匆赶去上班。
“都怪我”,“都是我的错”。这串话把我的生活撕开了一道口子。几个月后我再次回想起这一夜时,我才知道在这道口子里我洒满了盐渍。口子是我亲手用锈迹斑斑的刀划开的,就像那把舍不得扔掉的铁厨刀一样,无论用它来切什么水果蔬菜,铁锈就在新鲜的果蔬切面上播下种子,开出一摊摊铁锈花,铁锈花越来越肆虐像本来生长在切面上。说到底,那把锈铁刀还是我买来的,卖刀的人曾保证这是一把不锈钢刀,怎么用都不会生锈。如今不光生了锈,还锈得不成模样,不管把它放到哪里,锈就像生了脚一样爬到哪里。它所到过之处,皆是铁的伤口。
有些伤口会形成一个脉络,小溪一般蜿蜒,我得多次摸索、再走的远一点才能找到小溪的源头。几个月后的我像上次一样逃离故乡。
来到树山脚下。这一次我似乎把故乡一半的灵魂也带来了,树山在繁华城市的边缘,它有和故乡有着同名的道路——华山路。我常常道路安静之后翻开那夜的伤口,习惯往伤口里添加几个生锈的词。终在伤口不能承受之时,我拨通一个聊愈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披着月光而来,在我的伤口周围与锈迹共舞,对我说着春天一般的话,月光引我往往春天里攀爬:你知道吗?外婆去世你的母亲也很自责,她也不知道怎么发泄她的自责,你是她最亲密的家人。可是,外婆的去世真的因为你吗?你要认真想一想。
不是。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当我继续往春天里攀登时,月光告诉我这不是我的错。月光也转达了外婆想对我说的话:不要自责,也不要认为是你造成了我的死亡,或者在某种程度上负有责任。你没有!在半山腰的尘世层面要去理解生命顶峰的灵魂层面是很困难的。我继续往上攀登,光一路伴随着我。月光继续转达道:无论你认为你能做什么或应该做什么,我还是会离开。这不是你的责任;孩子,放下任何内疚。
当我低下头,才发现我早已离开地面很远,月在山上看我。我看到宇宙本来的构成是蛮美的,而我们认为的“巧合”只是上帝保持匿名的方式。我收到一封信,信里这样说道:相信我,对自己好一点,认识到我和你分享的都是真实的。
我相信,这是真实的。
我也相信,有轨电车2号线每天都会经过“华山路”,绕过树山,把远方的月光运到我的窗前,我对着电车许愿。渐渐地,我们熟悉起来,有时开着窗一抬头我便看见一辆电车从山的那头疾驰而来。白天的电车也会开着灯,一串火红的字跳跃在车前窗上头,提示着人们这辆车的起点站和终点站。
我也坐过有轨电车2号线。那是来树山的第一天,我带着口罩背着背包弓着腰,拖着一行李箱坐在电车的座位上,恰巧途径一个“华山路”的路牌,我的身子一下子直立起来。路牌早已消失不见,只见因为车的疾驰,路过的树木们变成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绿映在玻璃窗上,日光在玻璃上调和出一幅动态油画。电车继续前行,一座小小的山丘便映在车窗上。小山的坚定是一种鼓励。小山的样子像我外婆的帽子,外婆喜欢戴帽子去田里干活,她喜欢各式各样好看的帽子。
我能想起外婆那天在医院脱下帽子,“微胖”的脸转过去打起精神跟邻床的人夸道:“这是我家外孙女,她做老师,给好多小孩上课。”临床的人一句“不简单”,让她“微胖”的脸上红润起来。其实,那时我年年失意总考不到教师证,而外婆却逢人就夸耀,所有认识她的人都知晓。她的“夸耀”对我来说是一种莫大的鼓励。当然,她也能敏锐地察觉到我的“急匆匆”,我在医院已经呆了两个多小时了,明天还要上课。
“去吧,早点去吧。”她“微胖”脸上的神情祥和,我实在无法捕捉到祥和深处的不舍或者其他什么。我按照她的再三叮嘱带了一袋牛奶路上喝,想着外婆应该快好起来,下次见面估计就是出院。
然而,几天后的见面仍在病房。那天下课后我立马从苏州赶回家,电话里说她连人都快不认识了。我回到那个和外婆一样简单朴素的故乡小镇,看一眼那张不是“微胖”而是十分浮肿的脸,只听见一句“这是欣——”就再也说不出话。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逃出病房......
后来,习惯逃离的我终于考到一所学校,成了她口中一名教师。我来到学校入职,与这里的水、这里的树、这里的山相逢,此情此景应该是上天的礼物。
拆礼物的几天都是晴空万里,时间长了,礼物也渐渐被搁置角落。生活的尘埃会悄悄落满每个人肩上,头顶,以及眼睛。新的工作环境总要去适应,黑板上五颜六色的粉笔灰经常飞入我的鼻腔,有时候我会怀疑自己的肺是不是也变成五颜六色,面对讲台下难以安静的小嘴巴我有时会怒吼,怒吼之后又会希望时光逆流,再给我一次机会讲出春天般的话。与孩子们相处的很多细节不是像批改作业,一只红笔就可以判断对和错,一个分数就可以评判出高低。经常需要跟孩子们建立联系——沟通两个不同世界,就像月光与我,我与树山。
我也常常需要跟我内在的小孩对话,想看看她是不是跟外面的小孩一样。她现在是不是还是一个人回家,还是有爸妈接她。也许,她现在已经学会搭车回家,不管多晚一个人坐车,总是会有同行的乘客,即使坐过了站,坐过了车,也会有称职的车检员在不远处望你。提醒你“请带好口罩”“终点站到了,请下车的旅客带好行李”,即使和这座城市的车检员语言不通,即使我和车检员带着口罩,也可以通过眼神产生一刹那的联系。世界上所有的车都和这座城市的电车一样,在日光里来回,在月光下反复停起,在某个瞬间有人和我们紧密相连。
此时在高于电车处回顾过往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坐电车了。在这里我可以看到树山的顶不增不减,以及雾霭缥缈或虚无。还有延伸到雾霭深处的山脉,它连接着我细微的神经。我的血液与它一起浮沉,我的心跳与它一起若隐若现。
这几天,我因为新冠病毒感染只能待在卧室里,卧室里的百叶窗把树山割裂成细细条条的好几段,像住院部的病服条纹那么规整,每一段都被浑浊的雾洗得褪去原有的色彩。雾把日光也缠绕上一圈又一圈的绷带,再把落日推下山去,落日残留的滚烫带着怨念依附在我的额头上,我额头上茂密的树林日渐萎靡,甚至斑秃,一块块陡然消失的绿,像一只只惊愕的眼睛睁着不愿闭合。我甚至看那窗外树山脚下的白墙黑瓦的人家,每户人家的墙日渐惨白,每个人都被病毒吃掉了名字,每条道路挤满了只有字母和编号的病毒,病毒把有生机的事物吞噬得一干二净。也快要把我啃得只剩残渣,起初病毒只是啃我的头,它每晚不定时不定次啃食,如果超过十点未眠,它便要去蚕食你的心。其实我还算幸运,感染的病毒温和,有些人感染的病毒是要把全身都啃一遍,好几夜不停歇。
在夜最深的时候,我尝试抛开肉体,坐上有轨电车中到梦中小憩片刻,那时的我就是树山里的一棵树,我的身边有大树和小树,有活着的树,也有消逝的树,我们没有痛觉的神经,也没有苦难的心,只是一棵树。作为一棵树,所有的风霜雨雪到嘴边都是水本来的味道,那种味道是所有树木历经千年万年的白,那种味道是所有树木扎根千里万里的黑。在树的心里,这就是最好的味,这就是拥有所有。
当我再乘着有轨电车返程,我离开山的家,离开树的家人,我们没有拥抱,也没来得及告别,山中却传来声声鸟鸣,鸟鸣从不停歇伴我一程又一程。母亲经常来电话说,外婆去世之后的这些岁月常有飞鸟飞过。
一更又一更月光把电车擦亮。终点站的灯亮了,我向梦中的一切说了声再会,请照顾好自己,我也会照顾好自己。
回到比梦境更辽阔的人生,我看到我和树,我和山,我和飞鸟,在过往许多次生命旅程中都有着灵魂的联系。我们都目睹过生命的兴盛和衰微,我们做过几次彼此的老师。在这段生命旅程中,我们像磁铁般紧密地吸引在一起,因为我们有共同的工作要做:坚定地活下去,不只为自己,也为他人。
纵然一些人已经消逝在宇宙那边,但我们之间的联系仍然牢不可破。就如同他们在世时紧密,我们彼此信念相通、心心相系,我们常常同时想到对方。恰巧,这时有轨电车便会途径我的窗台,送来匿名信:请多想念我,每当你想我的时候,我同样也在思念着你......
后来每一次落日黄昏,我知道落日终究会沉入夜的海,我知道月光会从这个轨道归来,我知道一无所有也可以丰盛,我知道顺势而为可以抵达春天。我知道人和人之间,大自然和大自然之间,当信任彼此的时候,美好的事物一定会发生。
写于2023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