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的余光泼洒在东方的天际,注视着这广袤天际下的一切。
这一年的经历似乎凝结成一方冰土,冰土把一些回不去的时光,回不来的人阻隔在幸福河以外。开凿冰土之后,水滴在这盛夏燃烧,滴落成幸福河的一部分。
幸福河在扬城的一个小镇上日夜流淌,每天都会途径小镇的凌晨,途径幸福桥下车行的午后,车行的老板强子是个实在中年人,说话有些不太利索,不过养的鱼倒挺多。有些闲来无事的青年来幸福河钓鱼的人心里嘀咕着:不能被强子发现,不然他会说,至于怎么个说法。估计就像一块小石子扔进了河中央,水花飞溅到月光,月光洒下又归于平静。于是钓鱼的青年人也很自觉,不会钓太多。
当然幸福河也会流经每一个老人的夜晚,村庄屋里的灯亮了,倒映在河中,有了成排的光芒,照得房屋更硕大,照得老人更消瘦。
老人家里有一排佛像,祈祷时炉香似水环绕过每一尊佛前,流经过老人合十的指尖,云烟缭绕,腾驾而起,奔向幸福河,与运河通连。
若想抵达“幸福河”,得从我的家出发。
若想抵达“幸福河”,得化作一滴河水。
一滴在老家屋子东北角池塘里的水,二十几年前小池塘里到处是我的兄弟姐妹,我们时常穿游过每一根芦苇,好奇它们如何向上生长,不知名的飞鸟如何与它们嬉戏,落日如何把油画棒涂抹在高空的天际。有一天,一根羽毛降落在我头顶,这是羽毛不是笔直,略带一些弧度,从根到顶端的羽毛越发柔软和深沉,我想把它别在心上,根本别不住,一触碰它就像小船一样向前划去。而羽毛拂过的空气变得干净,羽毛飘过的水面留下一条纯净的痕迹。那时的我,却多想去远方。
远方,也许连水面都是我没看过的颜色,比落日的涂抹得更有想象力。远方,鸟儿飞行的任何一个细节都会在河面上循环放映。河面上没有芦苇,只有大片的河水。
我想,远方的河一定很辽阔。我努力吸取四季的雨露,吞食各类漂浮的植被,我一定可以快快长大。那时的我,多想长成一片大河水。
终于,十八岁的一天,我不得不离开这里。不是因为我长大,而是这里被填平。被填平的,还有我身旁老屋的地基,地基的泥就是从河边一担一担挑上来的。那时,老屋里的老人用担子挑着两个大箩筐,我无法想象扁担如何在她的肩膀上下跳跃,跳跃的不只是扁担还有生活,生活狠狠地压在她的肩膀上。可是她擦擦汗,又继续往前走了。
她继续挑着扁担,沿着幸福河,去往通扬运河。我仿佛也跟她去做过三个月的挑河工,我看她把白色的毛巾挂在黑泥土一样的脖子上,毛巾由白边黄再变黑。河道两侧不同颜色的衣服,却有同样的肤色,同样泥黑的毛巾,黑的闪光形成一条无尽的河流,河流上空响彻的号子,化作飞鸟,片片羽毛,飞入河道,引入运河水。
我想,运河水早已抵达老人的脚心,走过老人填平的路,我也早已经成为了运河一部分了。
走在运河边上,仿佛匍匐在祖先的背上。沿着通扬运河向南,也许你不知道通扬运河在哪里,我这么跟你讲,从外婆家门口的幸福河向西南。幸福河的河岸有一艘小船,水泥做的,之前外婆经常把小船里的水刮去,然后撑着小船可以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她距离我们总是一条幸福河的宽度,撑一只小船就能到达河岸。河对岸灯光明亮,泛黄的岁月依然在不远处,那一年盛夏七月初七,我的外婆来冲喜,一个去世,一个结婚。也许本来她可以晚点结婚,外婆才十九岁,外公二十三岁。
结婚第二年,生养了我的舅舅。
我问过外婆,你结婚时有轿子吗?
“轿子呢!”外婆叹道。
“只有两三样菜啊!”后面说了个“梦”的发音,我并不理解那个“梦”字轻声的含义,只是朦胧中看到十九岁的梦中,花落了一地。
她又把“两三样菜”重复了一遍。
接着她说出非常标准的“棺材”二字,我的外公,她的新郎就睡在棺材下面。
不识时务的我居然还问她,什么材,她努力说出尽可能我懂的普通话,语气一遍又一遍加重,接着她用平缓的语调又说了一遍,我们方言中“材”的发音是轻声,轻得似雪落地无声。
“她家姊妹两个睡在下面。”
我震惊:“就睡在棺材下面吗?”这不是什么戏剧性的文学,这不是设计的强烈对比,我再三疑惑又确认“就睡在棺材底下吗?”接下来我们的沉默有通扬运河那么长。
“我就睡在旁边。”回忆起外婆这句话,三年后依然直抵我的内心,回声久久地撞击。
“她是饿死的。”
接着,外婆扯开话题,让我去找手机,我在庭院里转,寻找她的红色手机,她记得手机的准确位置,她手机里的文字大都是我们的名字。我把手机拿过来给她,仿佛握住河流的脉络,有了它,她可以随时撑船抵达。
当时的我没有意识到,那些话题是多么沉重,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用我所能理解的词汇,像幸福河一样平静地讲述她的过往。她和十九岁的她站在一起,需要半个多世纪的勇气。
我无法理解“饿死”这个词汇。
那时的我,也无法理解“死亡”。
直到,我们与外婆的距离,永远隔着整整一条通扬运河。
那天,我和弟弟奔跑在田野边,天上的星星也慌张起来。您在我们梦中,挥手一别,仿佛说了声“再见”。
清晨,是我们坐在你身边最久的一次,你微弱的呼吸像是快要沉睡,这一睡便是一睡不起。我和弟弟说,你应该只是有点困,说不定睡一觉就好了。弟弟也这么认为。我们在你身边站着,你是不是很高兴,那些你爱的人都回来了。我也回来了,褪去我的叛逆。于是,风也变得沉默。
午后,蜻蜓从幸福河岸上飞起,也许它们是从通扬运河各处聚集而来,在您家的庭院里盘旋,蜻蜓振翅出三千佛声,每一声,八月的午后都在下沉。
那晚,家人们躺在棺材下面,我们守着棺材守了一夜。我们守护的是一个消逝躯体,我们守护的是一个源源不断的灵魂。
只是,竟不知从河的哪头,去回忆你的点滴。提到“外婆”二字突然停顿,再讲外婆有关的事,突然哽咽,流下泪来,泪会不会以另一种形式汇聚到运河之畔?
会的。
那日,远在苏城的老师给我打来电话,鼓励我。
九月,我如约去了苏城。以扬城为起点,过润城,经常城,抵苏城。
向来晕车的外婆也曾陪我从故乡来到苏城。九月苏城小雨,我遇到一位乘公交车的老人,青菜和小橘子的红袋子捆扎起来,挂在肩上,多么像外婆背着红袋子。此时,我与故乡的距离有多遥远,外婆与我们的距离就有多遥远。
我曾以为这样的背法有点累,可是老人的步履轻盈,她上了公交车,还不忘转过头对我说道:快上车吧,一会儿雨更大。
等我下车后,我回到苏城环城河畔的住处,这里社区对河流进行“河长制”管理,会对雨水、排污进行巡查。会让我联想到,故乡的幸福河有时也会抽干水,把淤泥捞出来,清理完河里的垃圾,水像鱼一样又被放了回去,水继续活了起来。
河里的巡查和清理,年复一年。
内心的修复和清理,日复一日。
遇到困境,我常会去请教一直坚信我可以写下去的老师。师生之交,其淡如运河之水。春天在那里?老师告诉我:无论社会怎样变化,自己具备了服务社会的一技之长,也能坦然接受和应对职场、市场的无常变故,每个人都可以在社会中、市场上找到一个谋生的岗位,同时自己也最清楚自己在人生中想要什么想做什么,这是事业心,一个人心里放不下自然会想法设法去坚持,应该多从“社会需要我做什么、我能为社会提供什么”着眼规划自身发展......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失业、转行、再学习。只是今日回想起来仿佛骑行过程中,穿过一场长达几个月的恶劣天气,持续的沉闷,晴朗的假象,间断的暴风雨。最终,全部被拥抱入苏城环城河中。
我经常梦见外婆。
就像那日梦里外婆看见我,说了句:等你好久了,你回来啦。
我是回来了。忽觉秋更深了,星空更加辽远,轻轻唤一声你在哪里呀。
我经常打电话问母亲,人去世之后会变成什么?
会变成大自然的一切,然后想她。
我的母亲说,她已变成鸟,变成蝴蝶,变成蜻蜓。
后来,经常看见蜻蜓低飞。行路再远的孩子,总也飞不出的天空。如果回不去的话,就把幸福河披在肩上,它像超人的披风,陪你乘风破浪。或者,送故乡一个守护神,由和外婆有关的河流的组成,在着习惯分离的时代,珍惜每一次相逢。
所有的支流都会分离,经过漫长岁月还会相交。就像此刻打开水龙头,岁月从你指尖流向身体,你不禁打个寒战。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大抵也是如此,触电般准备泪下又收紧泪腺。此时正值寒冬。
护城河映照出冬鸟们低头的影子。寒风苍茫,草丛散生,洗涤着平凡的这一年,也洗涤不平凡的一年。外面的疫情,内心的堵塞,让人想到在宋代时,运河曾经漕运不畅,有一段“由汴河入淮的附近,直通扬城的运河”,施工五年,才告成功。我也用了五年,成为社会需要的人。再去求职时,正如元代马可波罗运河之行,沿途扬城、镇江、常州皆是眼中美景,可一日看尽。
新的生活也会产生淤沙,因为水道依旧。还好常去书店阅读疏浚内心的淤堵,每每内心河床崩塌之时总有外婆一样的人,把我的心从河床捞起。我学着外婆的模样,定期清理船里的废水,再撑一支长篙,划向想去的远方。
每过一两周,我便会买好车票,从苏城站出发到达扬城东站,或者从故乡等待一辆顺风车把我送到苏城河畔。曾经的古运河运盐为主,也兼防洪和灌溉;如今我的运河疏通了我的泪腺,也防内耗和滋养。在故乡和异乡“漕运”中,船上盛满了月光。
月光下那些内向与敏感生出的小草,以前每逢盛夏想着拔除,现在想着修剪成可爱的形状。
我也偶尔从可爱的梦中下沉,踏着我疲惫的脚步,拖着我沉重的身躯下坠,下坠,每一次都褪去一层皮再新添一双羽翼,借黄昏的风再次直上。
黄昏使我迷醉。梦境是一场始终无法预料的旅程,夜最深时启程,梦境穿过无法知解的我,像一首运河边的葫芦丝曲,浑身的血液像运河水一样奔腾出无限的可能。
多年前我曾向万物询问月光的名字,那时候对月光的解读附加了万物的色彩。后来我转身发现,当注意到月光时月光便有了名字。
我需要对自己来一场可爱的提问,我喜怒哀乐的颜色、形状、气味。我的痛苦是灰蓝色的刺猬,我的愤怒是火辣辣的朝天椒,我的悲戚是八月的“秋老虎”,从此我和我握手,我和我拥抱。
你好。
我是我。
原本我的目光蓝黑,还好有像外婆一样的人。每一次与他们相逢,我内心的淤泥石沙,洗涤磨练,渐有月华。我要像幸福河一样,绝不输给风雨,绝不输给酷热的盛夏。我也想成为那样的人。
作家王蒙说:人生一世,总有个追求,有个盼望,有个让自己珍视,让自己向往,让自己护卫,愿意为之活一遭。乃至愿意为之献身的东西,这就是价值了。
于是,我更愿意美好地活着。如果没有美好就创造一个,如果创造不了,就向往一个。一步一步来,总会有的。
终于,我来到一座东依千年大运河的苏城小镇,镇上住着许多像外婆一样的人。童年里住着有外婆的孩子,终究要飞出幸福河的臂弯。一位位老人的逝去,就像拔除臂弯里一根根羽毛,羽翼透明如水,不如就成为一汪清水,学着千年大运河畔的老人生出善根。
突然明白来这座小镇的意义,这里的路是把童年折叠成小船的形状,涂上月光的色泽,放到每一个人的运河里去。
“运河中的水源若非清流,是极易淤堵的。欲期全流畅通,自需随时疏浚”。不要放弃“漕运”和“疏浚”,我要在这高铁、高速上,一次次与内心对话,一遍遍跟生活摆渡,记住幸福河的温度,照顾好自己。
我是幸运的,我有幸福河。
此刻,幸福河已经熟睡,它们在说着什么梦话。运河畔依旧有车灯不息,是什么在高速大道上疾驰车辆呼啸来回,仿佛疾驰在心里。
那些田野以外的川流不息,总要一支篙才能溯洄田野中央。
星星从很久以前开始闪烁,每一次闪烁,都道一句“故土难离”。
空气异常清冷,街道上也很清冷。
在这里,每周二的早晨也是如此。
我站在二楼的走廊护导,透过走廊的窗户看外面的树木,西边窗外的树叶多一点,它们似乎一年四季葱绿,每个季节都绿的不同,比如春天它们会带着一点刚走过冬天的枯黄,这种还未完全复苏的绿,有一种枯败之后刚复兴的气象。它们似乎在等待什么,等待一束热烈的阳光,把它们内心的河流照得滚烫。
东边窗户的树木也在等待着,也许它们并不觉得孤寂。因为终会等到阳光。
我也在等。
等每周二的早晨,小朋友经过时,敬个礼,说一声“老师好”,我连忙回应。这时候我才觉得自己不是一棵树,而是一条运河。
幸运的河流。
像幸福河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