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掉落的地方,色彩是忧伤的
蚯蚓整夜的搬运着
风吹稻浪的声音
……
月光站在祖母身后
望着村外的墓地”
弗洛姆说,爱是一门艺术,是人类对自己生存问题的一种回答。即人类要生存,必须有爱。《月落故乡》中难忘的是思亲之痛,割舍不去的亲人之爱、故土之情也给了诗人无限的温暖与深恸。
案上摆放着《夜的日记本》《风与花的爱情》《在路上,时间之外》《汕尾诗歌地图》《十个太阳》《镜》等多部诗集。佩服80后的海君所呈现的旺盛的创作态势,连年来多次荣登《诗刊》等大刊、名刊,在国家、省等各级报刊上发表了诗歌1000多首。数量可观,质量呈螺旋式上升状态。
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谈到创作过程时说:“我常常从一个物体或状态着手,诗从一个意象一个叙述中渐渐诞生,我用清晰的方法描绘我感受的现实世界。”海君的一切“与月亮的记忆”正是从用清晰的方法描绘感受的现实世界开始的,叙述一次写下日记,“将你走后留下的阳光,折进日记里/时间好比今夜,花开无期/想象总是有些低沉/月亮躲在花瓶的后面,图静无息/一个呼吸,喊痛了所有的故事/风声密密匝匝,和着霜露/写尽扉页那些已枯黄的泪迹”(《与月亮的记忆》),用不同时间的向度,马上就将人们的思绪带向更隐秘的空间,“一个呼吸,喊痛了所有的故事”,揭示所怀念的“那些已枯黄的泪迹”。一般的诗歌爱好者在“收”时格外用力,恨不得把所有要表达的深情全部倾注而出,而高明的诗写者则深谙抽离或是更好的倾注的道理,“走着走着,月亮就消失了”。
每一个优秀的诗人都有自己的精神原乡,里面装的可能是成长印记,可能是亲人至爱,如祖母情结等。这个精神原乡和诗人渴盼追寻的心灵归处是一致的,这也是诗人诗歌充盈的盛器。追求精神原乡的过程,是诗歌生命不断丰盈、蜕变、羽化的过程。海君为自己的诗歌构建了一个精神的归属地,让自己的诗歌摆脱了虚幻的营造,从而有了厚实的承载。回归乡土,让蕴积的乡情、亲情,一触即发;或从内心击起,以目击者的身份,感叹世态炎凉,世事无常;或从生活着眼,回忆勾勒,再现场境,所表现出来的往往是最本质的,也是最真实的东西。
回到家乡,回归宁静,于诗人而言,意味着回到一种纯诗的境界。“用你行走的方式爱着春天/幽谷蝶舞,忧郁与影子并坐/萤火虫隐进石壁/收藏最温暖的风声”(《给你一个春天》),诗人在行走书写着、热爱着,在心灵的回归中感受人与自然的关系。波德莱尔曾说,一个艺术家的首要任务,是反抗自然。因而,自然、乡野在波德莱尔笔下是丑恶狰狞的,故土不过是一块尸布,乡野的风景在用自己的线条表明它只是一具巨大的尸体。而在庄海君的情感中,乡情是独一无二的,当乡愁没有寄托的时候,人的灵魂也是漂泊不定的,而诗歌这种以抒情见长的文体便成了他倾诉乡情的重要表达形式,他“在废墟里寻找动静”,反复地追问“我的童年,记忆里的伙伴/都去了哪儿,最美好的时光”(《离歌》),对他来说,故园、乡村是有知觉的,每当“夜色漫上来的时候,村里的传说正在醒来/所有古老的语言都属于生活/有夕沉的忧伤,有星月的童话/还有那些被石头命名的惊喜/一起见证日子的抒情”(《立冬》),这样的故土之情绝无矫饰,日思夜想,“月渐渐小了,缩成一粒/像渐熟的暗香/遗落在荒芜的小径里”(《月亮是故乡的一道伤口》)。
由时间沉淀的爱总是如此深沉而温暖,记忆中的祖母就是有如此伟大的神力,能把寒冷的冬天揣在怀里,对儿孙是温暖的哺给,给自己的是留在掌心、额头上深深的线索和印记,读之令人感动、心酸。而在《咳夜》中,祖父的一生正是所有“在田里大病了一场”的祖辈父辈悲哀命运的写照。
童年乡村生活的贫穷苦涩是如此令人刻骨铭心。如“这一天,我与两个弟弟起得最早/路边的小草还未睁开眼睛/有风饮霜露的痕迹/为了能讨得一碗热口的汤圆/奔走了几个村庄,一些河流在消失/我们在旧公社的门口,被潜在的故事锁住了去向/渴望温暖的信念比任何时候都坚定/鸟鸣、晨雾、花影,真实地陷落了/关于它的回忆,总是那么孤独”(《冬至》)。这里怀缅的是童年的生活,与兄弟同在的逝去的时光,三言两语,便用最简洁的语句呈现往日往昔贫穷苦涩的片段与场景,并勾勒描摹出乡村过去的面貌,寻找着那些不曾遗失的手足情,阐释着痛彻心扉而挥之不去的乡愁。而“多年以后,他的呼吸依然那么沉重/仿佛能压碎一片落叶的气息/又见暮色,对归鸟哭泣……”(《多年以后》),海君的诗歌创作原点和距离感都在诗中呈现,那极具痛感的无法释解的诗意忧伤久久萦怀。而站在生死的两端,“有人躲在墓地后,噙着泪水”每一声咳声里有着燃烧的液体,恍惚间“遥远的村庄,离魂而去/夜,很深,以为飞走的是自己……”(《埋往事》)。
在多重时空的叙述里,海君摆脱了单一和线性的时间向度,呈现了多维并存的时间和空间之感,以此来表现自己“臆想”或“错觉”,如“一场雪过后,纸上的岁月/还很年轻,古镇没有遗址/老街上没有百年的当铺/喊一声古书里的方言,韵脚苍白/瞬间空寂,埋骨他乡”(《纸上的雪》),诗里面,那种因时间与空间的错位所带出的苍凉与深恸,久久难以释怀。而紧紧牵引我的是他多维言说中所形成的陌生化的阅读效应,手法非常娴熟,能读出他对诗艺有着自己最虔诚的探索。如,“那夜,夏天死于虫鸣的抒情/情节在回忆里腐烂/路过一抔黄土,领山略水后/或许,行走才能改变落水的方向”(《献诗》),这是对又一轮回忆又一轮年华的体悟,这个夏天不同于别的夏天,那夜不同于其他任何夜晚,因“路过一抔黄土”,因山水阅遍,不同的时间向度缠绕出不同的生命体验,唯有行走的人才能明白有回不去的原点。又如“不远处,阳光正在赶来/以风为眼睛/拉近清晨与黄昏的距离/方向,藏在一滴水里”(《风在吹》)因为风在吹,周遭所有的气息所有的存在都异化成风的语言,这时,诗人特有的孤独感在无端地扩散。但生活在前,风是你的眼,所有的迷失所有的彷徨都必需在不时空中回转,把握生命的方向。这种多维暗示性的节奏构筑于诗的内核,不同的风向昭示不同时段生活压力的本质,他对生存本身有着新的思考新的想象。
乡情诗有太多的人在写,而每个诗人的感觉又是千差万别的,就像世界上没有相同的两片树叶,因为诗人感觉的产生,是生理感觉与心理感觉相互碰撞、相互幻化,或相互交融的一种对现实生活的再创造。而海君似乎更适应弯腰的姿势,更亲近自己生命里最低处的那一部分。他的乡情诗,似乎是通过一种直抵心灵之光,穿越层层的时间与隔阂,消除陌生感,构建了属于自己的多维言说方式,带领着读者慢慢地打开一扇扇情绪与感觉的闸门。在月亮所隐喻的意象与故乡之间,诗人没有太多虚弱的形容,也不着意对苦难和不幸作过多的阐述,而是让诗的感觉自然地徜徉,用最干净最精简的语言,以符号性的意象加以点染,让村庄的贫瘠、生存的困厄成为一串记忆的符号,或成为一缕飘缈的往事。海君在对故土情感的诠释中,用“月色”建立了一座通往人们普遍经验的桥梁,在某种程度上构筑了一团类似叶芝式的取暖的炉火,诗的内部情感充满了启示性的变化。
诗意,生活所向。在当下快节奏中,我们并不情愿硬生生割断心灵与自然之间的精神脐带,而是试图以自己的方式找到情感的皈依和精神的倚仗。《月落故乡》就是这样,它在多重时间的循环跳跃中辨识自己的存在,从而表达自己体认的命运感和原乡的痛感,自始至终以自己的方式寻找精神的方向,让一种怅惘成为永远无法追回的昨天,或积蓄成生命中某种指引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