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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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五锤子的那些闲话儿
雷雨刚歇，细雨尚不于绝。五锤就来了。他穿了一身迷彩工服，脸上挂了三四个欲落未落的雨点。一双解放牌胶鞋，泥都上了半帮。等他一屁股坐上我递给他的小凳，便拾起地上的捅火棍，一边捅捅火炉子，一边说：“臭臭走了，今儿一早走的。是和黑三一起坐火车走的。”还没等我哦说出口，一大滴清清的稀鼻涕，就滚了下来。他赶紧从裤兜里摸出团皱巴巴的卫生纸，摁了摁鼻子。
大约是儿子刚走，又兼遇了着雷雨的洗劫，思儿与独居的寂廖，让他有家难歇。这我理解。我就有过这样的经历，也算经验吧。一大家子回来，有老有小住上几天，猛嗑啦刹【方言：就是一下子的意思。】走了，谁都有再也呆不住的感觉。他不翘泥踏水，寻地儿转转，真要急的流泪呢。
五锤是我亲戚，说近不近，说远又不远。因为有这种关联，且又住的不算太远，但凡工停或休业，打工的五锤，闲不住了，就会过来找我聊天。
五锤是那种久走背时，倒霉缠身的人。前些年，按电的铁炉儿对五锤说，后川的填方工地上，要个做饭的。工钱不低，人不算多，连司机带老板，也就二十多个人的饭。老板说，做饭的不交火食费，一月给两千八百元。铁炉儿对五锤说，你考虑做不做这饭。“做呀！怎就不做。”五锤代妻子盖满庄答应了下来。五锤不傻，妻子毕竟除了跟着自己出山回山，没个正经营生。这工地离家不远，就在后川，清早儿上工，晚上下班。两头不误，还干吃净拿的，一月可挣两千八呢。主意定了，回去一说，妻子也喜欢，第二天便上了班。
这盖满庄生的十分姿色，又兼从小去上海姑姑家做过褓母。眼见宽着呢，只是因为生了两个孩子，才羁拌了远走高飞的野心。要不，早不愿呆家里，伴着那老实疙蛋五锤，过那无穷无尽的苦日子呢。
对于妻子盖满庄的所思所想，老实的五锤一点儿都没有查觉。
盖满庄给填方工地做了饭以后，不仅仅喂猪喂狗的泔水剩饭有了，连五锤子的孩子们午间下午放学后的饭，也不用回家吃了。这让五锤子很高兴，高兴的有些想入非非。早先，他经常打工，学会在工地上顺点烂铁丝，废钢材换点零钱花花的毛病。得到了进一步的培养壮大，贪婪的奢望迅速在心底里膨胀。他对妻子做上饭以后，不再只是支望偷偷拿回来两把筷子，纸包里包回来几两花椒大料粉来。他现在敢思想，工程停了，那些碗啊盆的，家具灶具都会无偿的属于了自家。要是妻子会哄老板高兴，把那人迷的更稳更痴心一点，还指不定能沾上更大的光呢！比如说：五锤子自己在心里假设着，那些机械坏了，修理换下来的零件都会让自己拿去当废品卖呢。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是整整小山一样的一堆钢铁。对这个，五锤子借上去后川拾柴火，背那玉米杆时，看到过。哇，那么大一堆，全是笨重的钢铁呀，那得卖多少钱哦！
你还别说，事情的发展有时与人的想法完全可以走成一条线，成为同道上的朋友伙伴。五锤子爱沾点光，占人点小便宜的想法，正得到了事实上的应验。当盖满庄啦话时，对那老板说，自己有胃病，需要吃药时，老板就把自己的医保卡给了盖满庄，让她自己上药店买药去。盖满庄抽空去交电费时，自行车轮胎就爆了。老板听说了，让盖满庄把那轮胎里外换新了，自己给出钱。当盖满庄一五一十地向五锤子交待这些事时，五锤子就没感觉有什么不妥。他甚至觉得老板就该这么当，钱就该这么出。我妻子反正是给你工地做饭出力的，就该有这方面的照顾。不过，五锤子也清楚，人家不欠自己的，不给你这好处也不是不可以的。反正念人几句好，又不要自己花钱。五锤子就不仅对着老板说，你这人心好。甚至，当着村里人的面也说，妻子做饭的那工地上，老板有多好。
好，不断向下发展。利，不停地在五锤子眼前出现。那老板后来与五锤子成了至交，休工的晚上，下雨的天气，老板就来五锤子家了。让五锤子眼明，心花怒放的不是老板本人。是老板的东西。因为那老板来家时，回回不空，次次有礼。就说二人喝个酒吧，总是老板自己掏钱买酒，买烟，连那茶水，猪肉，和娃娃喝的饮料，都是老板的。五锤子那个心里乐啊，就别提了。反正，他摸着自己装满了的肚皮，都是装的满满地快乐，打一个饱咯，都是无尽的欢悦。
老板就像上辈子欠了五锤子的多少情一般，利用着今生相遇相惜的时间，弥补那点儿亏欠一般。五锤子家的出路是黄土路，老板就打发车拉机子送，又是水泥，又是石子的，五锤子的路就这么没花一分钱，轻而易举地被水泥硬化了。五锤子的老婆说，院子里想盖间小房，盘上台锅灶，防止天热了，家里生火窑太热，砖就在四轮冒着黑烟，喯喯喯的轰鸣声中拉来了。五锤子开了口的，老板满足他，五锤子不开口的，老板照样会满足他。就那那台大电视来说吧。五锤子家原来安的是14吋的黑白小电视，五锤子没说换电视，人家老板悄悄买来，默默地为他们换上了。五锤子的心里，除了对这个朋友的感激，剩下的还是感激。
对于五锤子家，这般快速地变化。除了五锤子不朝那方面想，庄里人人人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说那不是他五锤子的本事，是盖满庄的功劳的，只是不在他五锤子面前说罢了。
果然，数月以后，工程结束。五锤子的女人，那个风流窈宨的盖满庄，在五锤子打工外出的时候，带上自己的三个小孩，离家出走了。回家的五锤子，不见了妻子儿女，那个急呀！他感到了问题的严重。也似乎揣测到妻子的不辞而别，有它的前期因果。五锤子含泪向自家兄弟们说了妻子突然失踪的事，要求他们协助自己，找回妻儿。凡事想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了。五锤子一家，费尽周折的打探寻找，落了个无功而返的结果。该问的问了，该去的地方去了，该想到的那些地方也都找了，就是没寻找到妻儿的下落。即便是一点儿有用的信息也好。这也是人能想得到的事。中国地盘那么大，凭个人的那点儿力量，如何找得到呢？。
那个阶段，村子里说什么话的都有。什么难听的话都会从人嘴里崩出来。五锤子不敢出去串门儿，即便路过谁家院子，听到人家的以论，他不敢接嘴反驳。甚至，谁说在郑州火车站见过盖满庄，或者说，自己和盖满庄在哪儿肩头碰肩头地遇到过，五锤子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在他看来，那是人在事中，别人的借故编排，欺负人以满足自己的心底畅快。
被人连妻带子端了窝的五锤子，知道急了愁了也没用的道理。他消沉低落一段时间后，过起了出门进门就一人的光棍生活。
因为我和锤子有亲戚关系，而且，锤子觉得我这人为人谦和，心底善良，不会讥笑别人的。所以，许多难言的苦处，心中极攒的块垒，他都愿意向我诉说。他觉得和我说会儿心中的苦痛，自己才会得到些释然和平静。有许多迷惑不解，或者事情怎个处理和对待，和我啦啦话，他就会明白一些。总之，他似乎很需要我的安慰与开导。也是啊！妻子儿女音讯杳无，自己守家打工，没人知疼知热不算，还要面对村里人那么多的流言蜚语，冷嘲热讽，也够难为他了。要知道，走了婆娘是痛苦，承担流言也是多大的重负啊！
对于他的遭遇，善良点的，不会落井下石，说长道短。那些，看着别人落难，不嫌事多的人，就爱编些子虚乌有的故事，迎合一些人的喜好和口味。有人说，盖满庄被那老板踢出去了，又找了个更年轻，漂亮的小伙子，在绥德街上转呢。另一个就说，那里，前几天还在宁夏见的，盖满庄怕人认出自己，还特意乔装打扮了一番，眼上戴了副墨镜，那镜片好大好大。有的说，盖满庄没和那老板闹翻，人家好着呐。自己就亲眼见了，给老板生了一个女儿，都会走路了。锤子听到这些话，他气啊！他想骂这些人羊下羔，狗皮却疼的话。可他不能。因为他懂得，纵有千只手，堵不住万人的口。他忍了。一次次，一遍遍地都忍了。
数年过去后，锤子算算，自己的孩子也大些了，该懂些事了。比如说：记起老人了，想回来看看了，或者逢年过节了，问问锤子节日怎过的。再不然，打个电话问问，是好着还是病了。这似乎很平常的事，到锤子这儿，就是得不到。等了数年的锤子，连句来自儿女的问候，都没得到。
这时候，有人就谋上了锤子打工赚来的那几万块钱。他们和锤子啦话时，对他说，存那钱有什么用，不如自己好吃好喝了。有的对他说，盖满庄把儿女带上，跟了那包工头，就往那人身上赖。孩子的出嫁结婚，你是一个子儿都不给。就让那人看的成家去。这话乍听起来，是替锤子着想，实际是想让找不到出处的钱，借自己用才是说话人的目的。锤子的嫂子，更是露骨地想让锤子，从今往后，成了自己家的家奴。她今儿叫，明儿唤。要锤子为自己家做这事，干那活的。遇到村上分钱，或一同打工领工钱的机会，能代领就赶紧抓到自己手里。只是到她手里，就再别指望要回来。锤子如果开口想要回来，那女人就说，你光棍失意的，家都没有了的人，要那钱干什么嘛？这些，都让锤子生气，常常悉数讲给我听。
耐不住寂寞，守久了孤独的锤子，终于学会了去城里，那些饭馆，或者酒店找女人。不过，锤子人很精，每月去的次数不多。他也不要价高年轻的。那个老点，便宜些，他就找那个。他知道自己打工挣钱不容易，况且，话是嘴上说的，真叫他放弃两个儿子，撒手不管他们以后。打了那光棍，他万万做不到。有人偷偷告诉我，锤子找小姐寻女人的事。我没去责备锤子。原因是，他妻子如果不走，那是他的毛病。我可以谈谈我的看法，眼下这般的景况，我实在责备他不得。锤子很清楚，我憋在心里没说的话。有一次，当一块常做活的廖红，和锤子开玩笑。说“你老婆扔下你不管，你也不如再找个老婆回家，让她盖满庄看看你锤子。”你猜锤子怎么说。他对廖红说“锄地的再僱上个打伞的，有那必要吗？那样不是净是人的没自己的了吗？”这话，他似乎转弯儿给我说过，自己只是像渴急了的牲口，找到点儿水喝就行，不求一定是啤酒还是饮料。不管是岩缝水，还是凉井水，只要能解渴就成。就自己打工挣那点儿工钱的瓤水，还顾得上喝那高级的有品味的东西？
他就是这么年复一年，月复一月的打工赚钱。也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的存钱。在他看来，猪肉养不到羊身上。这老话说得不会假。迟迟早早，儿子们会明白，谁才是他们的亲老子。他相信总有那么一天，儿子会回来跟自己要钱。说：“爹，我要结婚了，需要父亲您的筹办啊！。”
我写这稿子时，窗户上已经罩上了夜影子。我不得不开灯，完成最后的两行字。这时，沟底一阵自行车刮泥板的声音，又哗啦啦响起来了，那是锤子。是他去镇上打工赶黑回来了。
2018年9月20日完稿于老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