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家里的这些那些
时光如剪,剪断了人与人的关联,也将我童年的岁月,丢在了山的那一边。
印象里,藏青色的天空下面,东边横亘着的是遮眉堵眼的环梁山,南边是看不到沟掌的一条深沟,我们村的人,习惯上把那沟里的三四个村子,唤作后沟里。那里走出来的人,叫后沟里的人。太阳和月亮一爬上中天,就把光统统抖落在沟槽里面。那条小河,便在太阳下,亮起来了。有那么几段,映了阳光,像撒了银屑或者鳞片。西边,是一座高高高高的山。因为它的高,就做了村里人祭祀风雨,祈求五谷丰年的地方。此山,也随之被人唤作了二月二山。山下是一道形如纸扇的大湾,扇形湾的右半边,叫寨子坬。寨子坬的顶头,蹲着一座庙。供奉的是关老爷,故庙叫老爷庙山。村子依山而建,窑洞就山随形地分布,排列在这壁半大山的阳坡上面。
窑洞大体分了五层排列。我家就在五层中的最下面。人虽分不出三流九等,但为人处事确实是各各有别。窑说不上千差万别,却在筑窑的材料和大小上,谁是谁的特点。说具体一点,那就是给人视觉和感觉上的印象,都有层次与等级上的区别。期中,砖窑是最整齐最光鲜的。如那上层人物一般。气度与外观,就与别人不能等同相看。砖窑高贵,却数量不多,只有四孔。现在看到的那一片青灰砖窑,那是我成年后,各家相继在几年时间里修建而成的。再下来是石窑,这种窑多些。出过面子的也就五六孔窑洞而已。旧窑洞配上垮墙烂院的,比之于前面陈述的要多上一些。
分层排列的第四层上,也就是我家窑顶头处,是一处大院,约有二三十孔窑洞,集中分布在等高的同一条线上。前谓张家睑,后唤作王家场。
全村百多户人家,又被中间的印子渠断开,分了前庄和后硷。而后硷名义上像是半条庄子,人却不多,只住了不到十户人家。多半数的人,集中攒居在前庄。
这是按照前后分的。如果把村里那条小河看作分界线。那么,村东还住二十几户人家,以焦姓人家多一些。
这么算来,前庄至少有四五十户人家居住了。因其窑洞与窑洞搭界,这家墙外就是那家的院。大人们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而孩子们也是眉毛厮搁【土语:见面多的意思。】早不见了晚见。
这前村大院,因其人多,窑洞集中,自然而然,占了村中的大势,似乎村中的风光也悉数被其所霸,独揽村光了。因为在当年,村中大小的新闻都出在前村大院,红火热闹呢,也出在那前村大院。
【二】人市峁子与前院的石碾
前村大院的中间,安着一副古老的石碾。几乎多半个村子的日常生活,都离不开这个老石碾。腾几回玉米糁糁,压一小簸箕的黑豆钱钱,抑或那碾米的压茶的。都要走那处老石碾。这老石碾,除了其固有的生活功能以外,还兼作了娃娃们的玩兴乐园。因为那些年,孩子们去前院藏那猫猫,就把老石碾作了游戏的大本营。孩子们在习惯上,称那里叫做老猫的地点。
而我家的窑顶头,就是当年说古道今,谝闲传挑杂话的地点。村里人给那地取名叫了“人市峁子。”那人市峁子的形成,是因为居住上硷上的人,求省事,图方便,把那自己家的垃圾和灰渣,统统倒在了我们家住的窑顶的上面。倒是有人倒,却没有人再拾掇它。久而久之,便堆成了一座灰渣堆起来的高地。这多少有些像欺负下面住户的样子了。我曾经问过父母,为什么不制止他们,父母说,自己小年时,搬进这窑住时,便是这个样子的。其后再没人到了。这高峁,临河近路,又兼顾了方便亮眼,不知不觉中,也就成了人的集散地,乐的寻觅处。
老石碾与那人市峁子,自作了村里人寻欢取乐的地点以后。便是日日欢乐一片,夜夜笑声就不断。
当东边的环梁那一边,那片槐林的树稍上挑起来一盘晈洁雪亮的银月时。也就到了村子里最热闹的那个时间的节点。靠碾盘的这一头,是孩子们的天地,藏猫猫,抓汉奸或者玩打仗什么的。一个个跑的气喘吁吁,三沓呵塄【土话:形容睬踏声音很大。】抓嘛喊叫声,清亮幽远,把一个村子像抬起来了一般。那种喧嚣,一阵紧似一阵,达到它的最沸点。
这边的娃娃制造了热闹,那边的大人,制造出的欢乐也绝不逊色于时间。说笑不断,呱呱溜烟。有时是底语,有时是浪笑,夹杂着相互间的笑骂与追打,从来没有过停歇。你听不到那边有什么动静了,以为没人再言传时,也就是消停那么短暂的瞬息之间,“哗”的一声,便又爆出无数人的笑,融在一起。那雷鸣击鼓之的情势,喧嚣闹腾之威力,震得河对面返回来的回音,呼闪闪的,流荡于空气中间。那兴奋劲儿,一点儿都不亚于老石碾盘的这边。
印象里,如果说欢乐和愉悦,是不分大人小孩的。既便谁一定要分了,也就是区位上的这边和那边的事。如果说,这种快乐,没有声音级别上的区别,没有频率上的高低的。既便有差别,那也只是此时和彼时的时距上的差别。因为,在我看来,两处是平分了愉悦的秋色,强强各占居了空间的一边。
这种欢悦,是精神上的消遣,是疲劳后的缓解。村里清一色的都是农户,个个都是背了那日月,指靠种了地吃饭的人家。虽然,人人没多少清闲享受。时间,在他们那儿,紧逼的像小孔中硬打进去一个大楔。既便夜影瞳瞳里才归家,黑似夜漆里吃了那灯下晚饭,也是嘴扒啦了,就一定要过来凑凑热闹的转转的。于是,下过田的来时,拦羊喂牛的也来。灯底下做木活的,停了活计来了,后脚底打那席子累了的也来。如果说他们是赶来凑热闹,寻趣味的话,倒不如说是为了放松自己,歇息那累的不能再累的身子骨的。
这种快乐,是能够影响人人情绪的,是能够由此及彼地传递给别人的。像那感冒会传染一样。男人去寻欢影响着的是女人,大人的快意影响着的是娃娃。这不,后硷上的二鬼子,放学后就来前硷玩,玩的忘了母亲有病,没人下炕点煤油灯。当然,自己也忘了还没吃过晚饭。一声女童的“唔锅啊,妈叫你回来点灯来哩。”就把二鬼子喊得慌了手脚。丢下手中的玉米杆杆,呼沓沓地跑出了碾盘。灰锤子的娘,因为男人和小孩都去前硷顾他们疯去了。自己一人一屋,孤灯对了寂寥的,心里就不耐那烦。于是喊那河对面的角儿过来串门儿。角儿是女的,井沟贺六的二女子。那角儿听得灰锤子的娘叫自己,便胳肢窝里夹了要做的衬垫儿,格溜溜地就奔灰锤子家去了。
老皮子本来是和老脑有商量好要打扑克的。因为那一浪高过一浪的欢笑,把老皮子心给逗毛了。竟忘了约了老脑有赌博的事儿了。当老脑有问他,“还耍不耍了的时候。”老皮子竟说,明儿晚上再说。还让老脑有一起来听人家的啦话,老脑有就站了。
时光荏苒,世事变迁。当村子里的人,一年走一些,一年再走一些。这么一拨儿一拨儿地走了之后。村子就逐年地空了下去。空了的村子,再没有多少人去住。村子,仅仅就剩一个空洞洞的躯壳了。虽然,老碾盘还在,灰渣峁还在。只是,往日的欢乐是不知所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