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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鹤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18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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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里的灯光

二〇一三年春节前的一个月,我还在广州教书。

那天,确切来说是二〇一三年一月二十五日,跟往常一样,讲完课后,我穿过学校对面的天桥,往自己的临时住所走去,这时候,放在提包中的手机响了,我低下头看屏幕,是二姐打来,她在电话中哽咽了一阵,然后轻轻地说了五个字:爸早上走了。

这头的我突然沉默下来,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两边寂然无声,良久,我才悄然地挂上了电话。二姐说的爸是我的义父,由于我的生父生前和义父交情厚,所以在我两岁的时候,义父就认我做义子了。

窗外的阳光穿过纱窗照进我的屋中来,斑斑驳驳的,像极透过树叶呈现出来的光点,明明暗暗又细细碎碎的。

揭开窗帘,站在窗口边,我抬头望着这座繁华的南国大都市,对面高楼林立,街道上人行如织。在这个热闹又喧哗的世界里,我的心中却不合时宜地陡然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忧伤和寂寞来。

我赶忙买好回贵州的机票,一个人匆匆启程。

飞机进入平流层的时候,机身突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我心里一震,但我马上忽略了这种感觉,一个人静静地遥望着天边那不断向后飘忽的云朵,这时候,我的泪水才终于悄无声息地滑落,义父给予我所有的恩情,今生我是再也没机会回报点滴了,这次回去,将是我送他上山安息的永远告别。

义父生于一九三八年,为遗腹子,他从小就和祖母相依为命、艰难度日。在穷乡僻壤,孤儿寡母的生活处境,彷徨凄凉得我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才能准确地表述出来。可义父心性温润,他对祖母极好,一生没对祖母说过一句重话。打从我记事起,祖母的眼睛就看不见东西的,在祖母失明的漫长岁月中,义父对祖母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义父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平凡得像乡间的一棵高粱,他一辈子在乡间默默无闻地辛勤劳作,像极一头默默耕耘的水牛,义父用透支的血汗换来微薄的食粮,并以此来哺育自己的儿女,他一生与人为善,一辈子没和别人吵过一次架,也没和外人红过一次脸。我想这种处事态度和他内在性格善良有极大的关联,他宁愿自己吃亏,也不愿意跟人争强斗胜。

一九九三年五月,缠绵病榻多年的祖母走了,义父悲痛不已,我看到他在祖母的遗像前,悄悄地坐着,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只知道默默地流泪。两个月后,我生父紧跟着离开了这个世界,生父年龄实际上比义父小,生父的先行离去,让作为兄长的义父始料不及,人生无常,世事难料,面对此景,义父夜里长叹不眠。又过两年,我到乡上读中学,就寄宿到义父家中来。

义父家的后院有一园子,园子里种有一些蔬菜,还有一些柚子、花红之类的果树,园子的边上,我记得有一片密密匝匝的竹林,它形成一条长长的弧线盘旋地环绕着义父家的那栋木屋,我和六哥就住在木屋二楼最左边的阁子里,那间小阁子,是我读书,写字,睡觉的场所,阁子两边是两个长方形的小粮仓,我和六哥的床摆在阁子的正中间,窗外有柏树,月夜时分,树影婆娑,有风的时候,竹林,摇曳不定,偶尔,还萧萧作响。

从义父家到乡上中学并不远,翻过竹林,爬过一家曾姓人家门前的长台阶,再穿过赶集的街道,往右一拐就可以看到学校的大门了。那些年,我在学校上晚自修,冬天的夜里,一个人走出校门,我穿过昏暗的街道,站在曾家旁边那课高大的皂荚树下,往坎下看,隔着密密匝匝的竹子,我就会看到木屋中露出一道浅浅的灯光,它虽然昏暗,但却长久地温暖了我年少那颗孤独无望的心。

义父知道我放学晚,在家人安歇的夜,他留住了屋后那颗灯,灯光闪烁,给我照明了回家的路。我和义父之间的话很少,那些年月,我实在不知道跟他说些什么,义父一天也很少跟人说话,他沉默寡言,只知道忙忙碌碌,田间地头的农活随着四季的变迁一桩接着一桩,那是农人永远都做不完的生计。

阳光从机窗外照进,冬日的阳光应该是温暖的,可我感到它带来的却是丝丝凉意。我想,在今后岁月的夜里,当我独自徘徊时,是再也没有人为我点亮那盏在竹林深处的灯光了。

我在义父家度过中学里的最初三年,乡上中学毕业后,我才离开那里。此后,我在广漠的人海中独自一个人去经历世事,近二十年来,我能做好的事情虽然不多,但任何时候,在心灵深处,我都一如既往地珍藏着义父留给我的财富,那就是无论身处困窘还是境况寥落,我都决不放弃与人为善这一人生的最初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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