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快要到了,独自徘徊在校园林阴小道上的我,多想买一鲜花亲手送到父亲那寥落的坟前,来祭奠我那早逝的父亲。残阳如血,我仰望着西边眩目的晚霞,思绪像一个楔子穿越十三年的时空朝着岁月的深处滑去……
时间如捧在掌心的细沙,十三年的岁月在不知不觉中穿指而过。光阴带走了人间多少的沧桑和浮华,岁月捎去了流水的故事,改变了世间的每一个人。都说,时间可以冲淡千种情愁,散尽万般伤痛,然而我对父亲的怀念并没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失,随着岁月的递增,怀念的感觉却在心头肆意地疯长,如藤蔓,越长越茂,愈缠愈紧。
我出生时,父亲已是不惑之年,中年得子,他颇感欣慰。记忆中,父亲对我的爱总是慈祥多于严厉。三年后,母亲撒手归西。当幼小的我哭喊着扑向母亲的遗体时,一生坚强的父亲当着众人的面,任泪水肆意地流淌。母亲走时,我才三岁,这些场面在我的脑海中几乎没有什么印记,即使有也极为模糊。直到多年后,姐姐告诉我,才知道坚强的父亲也有流泪的时刻。
少年丧父,中年丧妻和晚年丧子是人生的三大打击。父亲幼年就遭到丧父的痛苦,刚步入中年,又逢丧妻的隐痛。
祖父因拥有几十亩田地,解放后被划为地主,后郁郁而终。“地主”这顶帽子并没有随着祖父的死去而进入坟墓,而是作为主要遗产留给了父亲。父亲带着“地主崽子”的身份到处受人排挤和歧视。天资聪颖,成绩向来优秀的父亲,迫于生计,小学四年级都没有读完,便过早的离开了他心爱的学校,进入修路队。从此,十几岁的父亲便与那些成年男子一起闯南走北,四处奔波。
十年浩劫,凄风苦雨的日子里,作为“黑五类分子”的父亲和祖母受到了沉重打击,忍饥挨饿的岁月,精神和肉体还要承受那永无休止的侮辱和折磨。
父亲十五岁那年,家乡突发大旱,乡亲们食不果腹。一个有着凄风和淡月的夜晚,思母心切的父亲,趁人不注意溜出修路队。一路翻山越岭,七八十里的山路硬是被他一程程地甩在身后,黎明时分,当父亲从衣兜里摸出一路连挖带刨弄来的红薯递到祖母手中时,望着黑瘦,疲惫的儿子,病榻上的祖母抱着十几岁的父亲泣不成声。
过后不久,祖母在贫困交加中死去。多年以后,父亲还一直庆幸自己在祖母去世之前还能见到她最后一面。我八岁那年,父亲曾经告诉过我,那一夜,在翻过一座山岭时,他连接遇上三四个饿死在路边的饥民,只是不忍心告诉祖母,怕她更加难过。
与父亲一起走过的岁月,是我快乐的童年时光。
记忆中,月朗星稀之夜,常常依偎在父亲宽厚而温暖的怀里,听他给我讲那些永远也听不完的故事,不知不觉中,就会悄然进入梦乡。沉迷在故事中的我曾痴迷地问过他,牛郎和织女生下的那一双儿女是否已经长大?梁山伯和祝英台化作的那一对蝴蝶是不是白天我在后院看到的那两只?看着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父亲用他那宽厚的掌心轻抚着我的小脑袋,随后发出的朗朗笑声,在寂静的夜里,飘得很远很远……
雷雨交加之夜,古老的木屋四处漏水,将铺满稻草的床铺全部浇湿,半夜醒来,发现父亲躺在长桌上缩成一团。才知道父亲将仅有温暖的一角留给了我,而自己却……
父亲爱书,劳作之余,他常常教我读家里仅有的《增广贤文》和《三字经》,因为这个缘故,还没有到上学的年龄,我便将这两本书背得一字不差。时至今日,每当翻开那两本旧书,暗黄的书页便会发出陈年而久远的气息,童年的一幕幕就如潮水般汹涌而致。
记忆里,童年的天空总是很蓝,日子过得太快,快乐的岁月如划过天幕的流星,转瞬既逝。
有父亲陪伴的童年,我过着无忧无虑的岁月。
六岁那年,寨中的一位老人去世了,我不知道“去世”是什么意思,于是便常常去问父亲,非弄出个所以然来不可。我觉得死亡是一道神秘的面纱,总想去揭开。也许是我过早地探索关于死亡的缘故,才引来命运对我诸多的惩罚!人生何处不充满着冥冥中早已定下的预谶呢?多年后我一直这样想。
父亲是个农民,一辈子都离不开农活,那年早春,父亲在劳作时常常感到异样的乏力,他以为这是小病,挺一挺就过去了,直到有一天昏倒在地头,才被送往医院。
没过几天,父亲就回来了,这一次他的面容憔悴了许多,但却显得异样的镇定。以后的夜晚,父亲常常坐在我的身旁,默默地看着我做作业。
听别人说父亲得的是肝癌,而且是晚期。可惜那时的我不知肝癌是何物,以为那是一种普通的病,过一阵子父亲就会好起来的。
谁知父亲的身体一天天地衰弱,没有一丝恢复起来的迹象。出不了门的父亲常常倚在窗前,望着那片他曾经辛勤劳作过,如今已变得一片绿油油的稻田,然后就会陷入不可名状的沉思。每每此时,我就会偎在他的怀里,父亲一边轻抚着我满头的乱发,一边细细地整理着我的课本。我问父亲:他的病什么时候才好?大段大段的沉默之后,父亲说他过一阵子就会康复,然后就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问去哪里,父亲说去天堂。我欢呼雀跃:我和您一起去!父亲突然推开我,满脸严肃地说,天堂是不会收留小孩子的……
遥远的天空一片蔚蓝,父亲病前曾经告诉过我,那就是美丽的天堂。所以我一直很向往,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走进那片美丽的地方。
那时的我年幼无知,体会不到父亲心中那份痛切肺腑的悲凉。夜里,父亲痛苦的呻吟持续不断,我常常在睡梦中惊醒,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了好几个月。
那一年的七月三日,是期末考试的日子。那天我特地起了个大早,那是个大雾弥漫的清晨。病榻上的父亲叮嘱我:好好去考试,还说自己轻松了好多。父亲没有骗我,看上去他的脸色比以往多了些许的红润。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父亲临终前的回光返照。只是我当时我并不明白,否则我一定会守在病榻前,陪伴着父亲走过他生命的最后旅程。
生离是一种痛,那么死别呢?我不知道。堂嫂说,父亲临终时还一直呼唤着我的名字……
或许那天早上父亲已经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步入终点,支开我,是因为无法忍心看着我那茫然无助的双眼。
人生中有时形成的缺损和破洞,大多时候不可弥补。
那天的考试,我发挥得极好。回家的路上,我一边踢着路边的石子,一边想着如何将自己的喜悦告诉父亲,因为我幼时的成绩向来都是他的骄傲。迎面匆匆走来的堂哥对我说,快点回家,别太难过……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涌满心头,还没有等堂哥把话说完,我已撒腿朝家的方向狂奔……
揭开覆盖在父亲遗体上的黑布,看见的是苍白而消瘦的脸庞,两只深深凹进去的眼窝陷在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孔上,我使劲摇动着那只曾经无数次地牵过我的瘦骨嶙峋的手,可惜它早已变得冰冷。我死死地盯着父亲那张熟悉得近乎陌生的面孔,呆呆而立,良久,泪水才顺着脸颊悄然滑落……
没有父亲的岁月,我像一匹迷途的小马。十岁的我面对生活这张严峻的大网,显得茫然无主,人生之路只能依靠自己去探索。长大后,每当回首往昔时,才发现自己比同龄人走了过多弯曲的路。人生啊,如果能够从来一次,我是否会会明白生活的重点,不在蹉跎岁月,荒废年华!
幼年丧父,是人生的一大悲哀,多年后,我才体味到这句话的含义。
父亲过早的离去,幼小的我如稚嫩的羔羊,时常沦为顽劣少年欺辱的对象。邻寨一个大我七八岁的少年常常在上学路上将我拦截。他身强力壮,瘦弱的我除了挨打的份儿,什么都没有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从不认输,也不会哭泣,哪怕他将我弄得灰头土脸,尽管当时心中怕得要命,却从来没有向他求饶过。每一次被欺辱过后的黄昏,我都会跑到父亲的坟头,踯躅在坟前的我,遥想着那个宁静的午后:阳光下,父亲轻抚着我的乱发,目光怜悯而慈祥。我埋头饮泣,久久不舍离去,父亲与我近在咫尺,却阴阳相阻,他是再也无力守护自己留在人间的儿子了。
回首往事,对那少年早已没有恨恨的感觉,却在自己的心头留下淡淡的忧伤。长大后,我时常觉得自己倔强而固执的性格与幼时的生活经历有很大的关联。于是常常在午夜时分对着苍茫的夜空痴痴地问:父亲啊,如果人生中有您的守护,儿子性格是否会多一些温顺,少一些倔强?如果人生里有您的陪伴,儿子的性情是否会增添几许随和,去几分固执呢?
走过那片原野,再翻过一座小土坡,便来到父亲的坟前,没有一块碑谒的土坟杂草丛生,多是没有来扫墓了。风过处,坟上的杂草飕飕作响,显得别样的凄冷,燃上一炷香,再将一杯水酒浇在他坟头,然后看着那缭绕的青烟随风静静地飘远,默默地祭奠父亲那早逝的亡灵。还记得“树欲静而风不息,子欲养而亲不待”是《韩诗外传》里的两句话,物是人非的今天,无数美好的过去,是再也唤不回来了。人生在世,有时候往往是身不由己,对于经常四处奔波,居无定所的我而言,这一略表对父亲怀念的祭奠,在今后的岁月或许都会变成一种奢望,想到此,不禁潸然泪下。
水流无形,人生无常。
一生辛劳,正直的父亲,生前四处奔波,历尽沧桑,死后却是如此的寥落。蓦然回首,我未有丝毫建树,时隔十多年,方写此文来寄托对他的一片怀念,深感愧对父亲的养育之恩。
遥远的天空一片蔚蓝,那是父亲的天堂。
天堂里,贫寒的父亲,您会幸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