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贵死的时候,多少年的冬天都没这样寒冷过了。人们发现他已经是春天的事,冰雪消融,他有一半扎进泥潭里,烂的差不多了。
福贵有个女儿,女儿嫁的不好,女婿生的干瘦,老鼠样子,没什么能耐,又打女人。女儿只在头一个年关看过福贵,那时女人肚皮已经很鼓胀了,吃饭的时候女人脸色难看,福贵存下的鱼都臭了。女人吐地昏天黑地,吐完了委屈就上来了,她指着福贵的鼻子骂,不是你穷,我怎么嫁不得好人家!
村人已经把福贵捞上来,福贵死相看起来死的痛苦。女人看了福贵一眼,眼里没有悲伤,也没有怨恨,什么都没有。女人看福贵像看一只瘟死的鸡:卖不了钱也不能吃,只能埋了。女人用木板车把福贵拉回家,和女婿商量着,火葬就不必火葬了,挖个坟,这得尽快,这福贵停在家里味道差。
在福贵的下葬的那一天,福贵的外孙李涛回来了。村里的习俗,对婚丧嫁娶都是很隆重的。乡邻远亲都要来送葬,女人没有表情的脸在这一天扯出狰狞痛苦的表情,女人没有眼泪的眼睛在这一天也干涸着哭了。福贵的外孙今年已经做了工,长的骠肥体壮,这天跟老板请了假回家。李涛跪在地上,对这个外公印象不深,却想到了小学时的一件事。
福贵疯了!
这在李家村是很有名的一件事,小孩放学常常看到福贵捡垃圾堆里的粉笔头,在电线杆上写繁体的“中华民國萬歲”。这六字是他一生唯一会写的字,他甚至不知道这些歪歪扭扭的线条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他刚娶了瘿袋老婆,就被大兵抓去了。大兵将十来个“福贵”关在一间屋子里,剃了头,发了衣服,叫他们照着画这六个圈圈,后来叫他去打仗,他说我想回家,我家里还有个婆娘。大兵不肯放他走,福贵就寻机会摸走,机会在日本兵来了的时候,福贵瞄准了一条小路跑了,跑不多远就被大兵抓住了,往死里打。福贵满眼的血,两只鼻孔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福贵以为自己死了,但是没死。
李涛上小学的时候,福贵的女儿早和他断绝了来往。李涛也反感他——福贵偏挑学校门口去捡垃圾!每天放学的时候,福贵那道谄媚的、暧昧的、狗一样的目光就缠在李涛身上了。福贵有时卖到钱,买一把糖等着李涛放学,福贵把一双黑手伸到李涛面前了!李涛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大家都知道他和“拾破烂”的关系了!李涛拼命推开福贵,手里的糖撒了一地。
那天,福贵没有垃圾可拾,坐在路边划拉,小学校的钟声一下一下敲响了,福贵抬头看着小学校,他的眼神涣散了!魔怔了!他站起来,朝小学校走去。他走过了一间教室,又走过一间教室,直到他找到李涛那间,老师和学生都停止了讲话,不明所以地看着福贵——福贵并不知这是上课铃声。福贵从怀里掏出一把皱毛票,这是他全部的财产,他将它们捧到李涛面前去了!李涛愣住了,他的感官开始听到有人笑,开始感觉到自己慢慢变裸——都暴露在同学面前了,开始感到一股强烈的羞耻和愤怒。他几乎是跳起来,他几乎是吼,他说谁要你的臭钱,你滚!同时他手里的烤漆的水杯摔在福贵脸上,冷水顺着福贵的领口灌进破棉絮里,福贵滚到风里,就结冰了。
此后李涛便很少见到福贵了,垃圾场也不再见了福贵佝偻的身影,同学们都说那个“拾破烂的”死了,李涛也以为他死了。后来李涛上中学了,上大学了,就慢慢把福贵忘记了。直到福贵下葬这天,李涛才知道他一直活着,活到八十岁,不知是如何活下来的。李涛跪在地上,看着面前新坟,想起多年前的冬天,想起这个孤独的、疯癫的老人的一生都在寒风中飘荡。李涛心里不是滋味,带些悔意地,朝土坟磕了三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