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女儿寻找父亲半天了,终于在村南地头上看到了父亲,女儿喊:“爸,我找你半天了,你咋坐这里发愣呢?家里饭都凉了,还不赶快回家吃饭去!”
王忠听到女儿的喊声抬起头来,他看看女儿,眼里涌出了泪花。他心情沉重地说:“闺女,我没心情吃饭呀,你看看地里的庄稼还有什么指望?麦子全部抽芊了,只有麦颗没有麦穗。天灾呀。就是开春二月的那场寒流惹的祸,麦穗胚胎刚离地气温一下子降到零下七八度,麦穗都冻烂了,今年小麦注定绝产。听说今年公粮指标还重,要求每人要交160 斤小麦,这样咱家四口人就得交600斤小麦,哪里弄去呀?就这几亩地,就是能收一点也不会超过千把斤,除去公粮数就所剩无几,一家人将来吃啥呀?我愁呀!”
“愁有啥用?你愁小麦就能长出穗来了?你就是愁白了头也无济于事。别愁了,赶快回家吃饭吧。车到山前必有路,再想别的办法呀!”女儿说。
“也是,女儿说得对,愁有什么用?可不愁又能有什么办法可想?公粮不交不行,人不吃饭更不行,还能有啥法?除非出去讨饭!”
女儿说:“这是新社会,哪还有谁家出去讨饭?那不让人家笑掉大牙嘛!万不得已时就不交公粮,还能怎么着谁?”
王忠一听瞪大了眼,说:“啥?不交公粮?妄想!你能扛得过去吗?前年咱村有几家不交公粮的户不是镇上领导带领村干部亲自进家扒粮食吗?扒完粮食还把人抓走蹲了两天黑屋子。咱家丢不起那个人。你爷爷是老党员,又是抗日伤残军人,咱得保住咱的脸!”
“那怎么办?蹲在这里也解决不了问题呀!赶紧回家,饭都凉了,一家人都等着你呢!”
王忠擦去眼角的泪花,看了看女儿,然后轻轻摇了摇头。此时他感觉自己很没用,活了大半辈子了,孩子们跟着自己没吃到肚里,没穿到身上。女儿十八岁了还穿着补丁裤子,就是上身穿的的确良花褂子也是好几年前买的,至今也没有换洗的衣服,都是穿脏了,夜里洗,白天再穿上。好在女儿是懂事的孩子,知道家里的日子困窘从来没抱怨过一句。都怨自己没本事,一家人都跟着吃苦受罪。也愿自己生为农民,没出息,只能靠着耕种一亩三分地维持生计,靠天吃饭。哪一年老天眷顾,风调雨顺,日子还好过一些,除去交公粮还能剩下吃饭的粮食。有时还多出一点余粮还能拿到集市上卖几个钱给孩子们添补两件衣服;如果赶上灾年,别说买衣服,就是吃饭都成问题,一年到头吞糠咽菜还半饥不饱,日子苦不堪言。就说今年吧,本来满坡好庄稼,一片丰收在望。谁知二月里来了一场寒流,小麦被冻坏,一年的口粮化为泡影,守了大半年,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王忠在想着心事,站在原地没动,女儿催促说:“走吧,还磨蹭什么?遭灾的又不是我们一家,要穷都穷,要挨饿都挨饿。你愁什么?”
“说的倒是这么回事,愁也没用。走一步说一步吧。”王忠说完跟着女儿往家走。
转眼到了四月底,满坡的小麦已经成熟。走去地里看看,那光景着实让人寒心,麦穗稀稀拉拉,要是仔细数,一块地有多少成熟的麦穗都能数得清。如果论产量,那更让人失望,一亩地照多说也不会超过二百斤。那大部分麦颗根本没长出穗头,有的即使长出麦穗也是空壳,用手搓一搓只有皮没有米儿。
就是这样村里催缴公粮的大喇叭也还是不停叫唤。这不,天刚黑大喇叭就响了:各位村民请注意,小麦已经成熟马上开镰收割了,各家都要做好心理准备,要选出最好的粮食交给国家,孬的留给自己。前几天我在喇叭上已经喊过,今年的公粮每人是160斤,鉴于今年小麦遭受天灾,产量受损,上级决定每人减免20斤,实际上缴140斤。这个数目是多少年来最低的一次,望各位村民上交公粮时不要再说三道四,更不要再强调什么客观理由不交公粮。你们放明白吧,公粮谁也拖不过去,还是积极上交的好,不然的话弄个难堪公粮还是少不了一斤。希望各位村民好自为之。
王忠听了大喇叭的一通喊叫哼了一声,接着自言自语:“减免二十斤,这也叫减免?就像今年这灾情你就是减免100斤老农民也没有好日子过。”
妻子听了王忠的话说:“减免二十斤也比不减免好,少交一点是一点,假如一斤也不减你也没有办法,还得照交不误。农民就是草芥之人,别人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今年就是再增加二十斤你也得交。你敢抗吗?不敢!自古就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王忠说:“说的也是,只有认命!”
两人发了一通牢骚后,想到明天还要早起下地收割小麦便早早爬上床睡觉去了。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王忠便起床了,他叫醒一家人然后拉上排车向北坡走去。北坡有他家一块大地,三亩多。来到地头上,王忠看着那不入眼的小麦气就不打一处来,他一边收割小麦一边不停地咒骂老天。骂老天不睁眼,不照顾农民,不让农民过好日子。还骂那股寒流,说来得不是时候,毁坏了庄稼,害苦了老农民。还抱怨老天与农民做对,说是别人看不起农民,你老天爷不应该 看不起农民,农民也是你的子民,也应该好好照顾,不能把农民不当人看。
闺女听着父亲的唠叨劝慰说:“爸,别生闲气了,没用。有数的,气大伤身,生气不光不起作用,还伤害自己,何苦呢?这是老农民的命,你没生在城里,你也不是工人,就是个土包子,就得受这弯拨浪罪,抱怨也没用!”
王忠听了女儿的话没有吭声,妻子倒说话了。她说:“女儿说得对,你就认命吧,生为农民就是受罪的命,咱还能怎么着?”
一家人一边说话一边干活,很快天到正午,回头看看三亩地才收割了一半。此时太阳升到头顶,威力正猛,如火一般的光线照到人的后背上火辣辣地疼痛。人们脸上的汗水也像刚洗过一般,流淌不止。再看王忠,他一边干活一边龇牙咧嘴,现在他的腰如刀砍斧剁一般钻心地疼。他本来就有腰椎病,不敢弯腰,今天如此长时间低头割麦,肯定疼得厉害。后来他实在受不了了,只得站起身来休息一会,他用拳头不停地捶打腰间,好一会儿后疼痛有所缓解他又继续弯腰收割。没办法,三夏大忙就得抢收抢种,万一赶上连阴天那就更加糟糕。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三亩地总算收割完毕。回头看看麦个子,比哪一年都多,拿起一捆掂掂重量,却比哪一年都轻,这就是灾年的象征,糠多粮少呀。王忠不住摇头。
抬头看看天,太阳已经偏西。此时气温开始下降,天很快变得凉爽起来。王忠开始收拾地排车准备趁着天气凉快装运小麦。
就这样三口人一辆排车,装了一趟又一趟,三亩地的小麦一连装了六车,直运到大半夜才算运完。回到家一家人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倒头便睡。可第二天天刚刚笼明王忠又爬起来了,他叫醒一家人又忙着进打谷场开机脱粒。
一家人没黑没白地忙活了整整十多天五亩地的小麦才算忙完。最后一过磅,五亩地一共收获了一千来斤小麦。这样除去交公粮的五百来斤剩下的只还有四百来斤。王忠看着小小的一堆小麦低下头来,然后一袋接着一袋地抽起烟来。
村里的大喇叭又开始吆喝了。这是惯例,每年夏秋两季只要打完场催公粮的大喇叭就会每天三遍四遍地喊叫,要求把最好的粮食交个国家,说什么,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的老百姓,要发扬风格,更要知道感恩,我们的好日子是共产党给的,共产党给了我们土地,让我们有了饭吃,我们不能翻身忘本,要把最好的粮食交给党,交给国家。自己吃点亏没什么,别叫国家吃亏,别叫共产党吃亏就行。
王忠明白,自家是革命家庭,交公粮必须带头。他扔掉了烟头,开始从晒干扬净的麦堆里筛选最好的部分交公粮。可选来选去只选了三百来斤,再也选不出来了,那剩下的全都是秕子,根本不能交公粮。王忠犯难了,没好粮了那怎么办?交秕子肯定不行,粮站不要。不交吧,公粮数量不够,镇上村上的领导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愿意的,你家没有好粮可交,那就拿钱去买,公粮不交够不行,否则必遭难看。
王忠这会儿真得犯愁了,他回到家里把眼前的困难告诉了父亲,父亲的回答是:“买不起就出去借,交不够公粮是不行的。”
王忠说:“借?上哪去借?这方圆一二百里都遭了冻灾,家家户户都没收好,谁家有多余的粮食借给你?”
老人说:“有,去坡西喻屯你姥娘家。听说他们那里没受灾,庄稼收成还不错,估计去她家能借出来。我们又不是不还她,等到明年收成好了马上就把粮食还给她家。”
王忠说:“这是你说的,老人家未必答应。她家也是一大家子人吃饭,哪有多余的粮食给咱?”
老人说 :"这个你就别管了,我去借。你舅舅他们都是通情达理之人,知道交公粮是大事,肯定帮这个忙。现在什么都能欠,就是公粮不能欠,否则叫人上了门就不好看了。这些年来公粮饶过谁?听说东乡的不少人家为了交足公粮都出去讨饭去了。”
王忠听了父亲的话暗暗点点头,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