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生产队里种庄稼没有化肥,没有农药,庄稼凭天长,粮食产量很低,每亩地也就二三百斤,三四百斤,最多也不会超过五百斤。除去生产队留作种子的粮食,还有公粮以外,剩下的也就寥寥无几。老百姓辛辛苦苦劳作一年,分得极少数粮食,吃饭常年是捉襟见肘,一家老小靠吞糠咽菜维持生活。
看来今年又不是个好兆头,春节过去好多天了,老天爷依旧天天艳阳高照 ,一滴雨都不下。人说春雨贵如油,今年更是,那雨比香油都贵,老天爷吝啬到骨子里,一滴雨都舍不得给。
小麦眼看就要返青了,是最需要水的时候,可老天爷瞪着眼就是不给恩惠。今年靠天是没指望了,只能靠人工抗旱了。
要抗旱最需要水,不过我们这里水倒是不缺,各个壕沟里都满满荡荡的,就是缺少抽水机,浇地只能靠人工瓢舀盆泼。这办法尽管笨拙,救一块是一块,救一亩是一亩,总比不浇强得多。就这样,一个生产队一百来号人天天挑水浇地,一个月下来还是救了这块,丢了那块,依然有一些地块的小麦在慢慢变黄、慢慢干枯直至死亡。
看着小麦遭灾,人们心急如焚,每天都挑水到天黑一会子才收工回家。
这天张兴带领社员从地里抗旱回来,天已经黑了一阵子了,他胡乱吃了点东西,然后把大儿子叫到跟前,说:“牛子,你也看见了,今年小麦又没指望了,到时候分不了几斤粮食,一家人又要饿肚子了。你的饭量那么大,自从你下学没看见过你哪天吃饱过,我和你妈愁得了不得。晚上睡觉前只要看见你乱转悠找吃的,我们心里就不是滋味。我这两天想好了,今年四河有工程,过不几天就开工。上边要求每个生产大队出一百个劳力上工,我想给你报个名,让你跟着去打河工去。那里的活尽管很累,可是能吃饱饭,不再饿肚子了。这还不说,每天队里还给记十分工,每个月上级还补助两元二角钱,很划算。”
牛子说:“行吧,我去。你是队长,你就给我报个名吧。”
牛子父亲说:“好,我给你报个名。可一件,你要有个心理准备,河工上都是土方活,很重的,一般人受不了。你尽管体格很壮实,可毕竟刚下学,身子骨嫩得很,我担心你吃不消。不过话说回来,人都是锻炼出来的,只要咬牙把前几天坚持下来慢慢就会习惯了,时间一长也就适应了,不再当事。”
牛子说:“我明白。俗话说,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人家能干,我也能干。”
话是这样说,可真要干起来还真有一些人受不了,不少工地上力气小的人被累伤累趴下的有的是。毕竟都是土方活,与泥土打交道,全靠力气拼。一筐泥土一二百斤重,有的三四百斤重,天天抬,人身都是肉长的,不是铜打铁铸的,力气弱的就是受不了这个罪。
第二天牛子父亲就给儿子报了名,第五天一早上面就下来通知,说后天就开工。村里接到上工通知后就开始组织民工做出发前的准备,大车小辆开始装东西,什么高粱桔、芦苇、稻草、麦秸,还有铁锨、扁担、抬筐、布兜子、锅碗瓢盆等等装了满满三大车,然后一百号人加三辆马车便浩浩荡荡向工地进发。
来到工地上大队长喊着牛子和几个认字的小青年先寻找自己村的工段位置,找到后大队长便组织民工开始搭建窝棚,铺地铺、支锅灶,拴兜子,忙得人仰马翻。到了下午,一切准备工作才算做好。
民工们以大队为单位成立民兵排,下面以生产队为单位又分成五个班,每个班又 选出正负两个班长,然后大队长开始做战前动员。他鼓励民工要不惜一切代价大干快上,争取提前完成任务领大奖。所谓大奖,就是上级奖给生产大队一面模范锦旗,下面每个民工奖给一张铁锨一块毛巾,仅此而已。民工们听后群情激奋,抬着条筐、布兜子,一路唱着歌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向工地。
可来到现场一看,人们都傻了眼,那河道里满是淤泥,水刚刚被排干,工段上还留有一汪一汪的清水。就这种情形,要想展开工作必须人人打赤脚,否则别想干活。水靴子是不能穿的,因为淤泥太厚,一脚踩下去会陷很深,如果穿靴子估计连腿都拔不动,何况肩上还抬着二三百斤的泥兜子,穿上靴子恐怕一步也走不动。
想想看,就这种情形民工们当时打河工该有多么累,该有多么苦?没有参与过土方工程的人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民工当时的工作艰辛的。
就这样牛子干了一天,到了晚上肩膀就压肿了,皮肤渗出一大片血点子,用手一摸疼痛钻心。干这土工活实在太累,那真叫受罪,只有一件事令人满意,那就是工地上吃饭管饱。每顿饭半黑不黑的馒头每人八个,还有一人一碟用些许麻油调制的咸菜,再加一盆儿能照见人影的清汤,分量不算少,一般人都能吃饱。尽管饭食质量不算好,可牛子对这样的饭食还是很满意的。
人们在吃饭的时候伙夫说话了,他说:“工地上吃饭管饱,八个馒头不够还可以再去拿,谁能吃多少就给多少。因为民工的伙食不只是大队供应,上级也有补助,上级原则上每人每天补助三两白面,如果不够吃,大队只要再拿出一部分钱购买,上级还给面粉,蛮不错的,这充分体现了上级领导对民工的照顾。小伙子们,干吧,好好好下力,干完这个工程保证你们个个吃得肉满膘肥。”伙夫的一通话仿佛一针兴奋剂,民工们听后个个精神抖擞。
第二天人们准时上工了,一开始个个生龙活虎,可到了下午工地上的气氛大变,许多人脸上阴云密布,收工回家时人们两腿犹如灌了铅,走路慢慢腾腾,再没了激情。尤其牛子更是像霜打的茄子,沉着脸,连话也不愿多说一句。他默默吃完饭便草草洗了洗脚然后躺倒地铺上睡觉去了。其他人也都累得够呛,也陆续躺进被窝休息,不一会儿窝棚里便鼾声如雷。牛子尽管肩膀疼得钻心,可由于身体太累也是搁下头便呼呼睡去,一觉睡到天明。
牛子这一觉睡的时间够长的,足有八九个小时。其实他那也不是自然醒,是被小便憋醒的。如果不是解小便估计他这一觉能睡到日上三竿。牛子解完小便很快回到屋里,他还想着再睡一个回笼觉,谁知刚刚躺下,远处指挥部的起床号便“滴答滴答”地吹响了。回笼觉睡不成了,看看天,其实刚刚笼明。那起床号既然吹响,这说明起床时间也就到了,不能再睡了,必须赶快起床穿衣服。
这时大队长也走进窝棚,他催促人们赶快起床洗脸去伙房打饭,说吃完饭抓紧上工,千万不能拖拖拉拉,否则被上级领导发现肯定会挨尅,以后领奖的事那就想也别想。
队长说完走了。牛子第一个走向工地。他拿起扁担放在肩膀上试了试依然疼得钻心。他心想,今天能坚持下来的可能性不大,肩膀太疼了,如刀割一般。那怎么办?歇着去是肯定不行的,除非换活,改做上锨。可转念一想,换活也不合适,自己抬兜子才两天就因为肩膀疼就换活,如果人们都像自己这样谁还干重活?不行,就是咬掉牙也得再干一天。牛子找来了一块破布折叠了几层后垫在肩膀上,这下好多了,肩膀不直接接触扁担不再那么钻心地疼了,这样再坚持干一天还行。牛子和同伴又抬起泥兜子,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河堤走去。就这样,一趟、两趟、三趟-----他又一连抬了三十多趟,直到吃中午饭,实在受不了了,牛子才找到班长把实情汇报给了他。班长听后掀开牛子的肩膀一看,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万万没有想到牛子这孩子这么能吃苦,那肩膀上的肉全都磨破,已渗出血来,他还能坚持干活,真是想不到。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而刚下学不久的牛子做到了,真是不可思议。
班长心疼得了不得,他把情况汇报给了大队长。大队长说:“给牛子换活吧,叫他上锨去,上锨比抬泥兜子还强点。”
班长把换活的事告诉了牛子,牛子没有说什么,他吃过饭拿起铁锨又第一个上工去了。
其实上锨这活也不轻,一锨淤泥也有十几斤重,一天下来要端一千多锨淤泥,出力也够大的,只不过肩膀不受罪了。可胳膊手掌又出大力了。上锨的活牛子只干了一天,到了下午他的手掌上就磨出了两个水泡,一个血泡,疼得也是钻心。
牛子太嫩了,他才十七岁,高中毕业不到半年,干农活只有几个月,手上没有老本,能不磨泡吗?可上锨的确比抬兜子强许多,还是可以坚持干的,最起码肩膀不受蹂躏了,也不再抬着二三百斤的泥兜子爬坡了。手起泡是因手嫩没锻炼,那只是暂时的,只要坚持一段时间,以后血泡褪去生成老茧就好了。
牛子第二天找来了一副旧手套戴在手上,这样手掌不再直接接触锨把,水泡也就疼得没那么厉害了。
就这样牛子为了能吃饱肚子,为了能为家里多挣几个工分,也为了每个月补助的两三块钱他硬是咬紧牙关坚持干了三个多月,许多工友向他伸出了大拇指,夸奖牛子是少有的能吃苦的孩子。
秋去冬来,气温骤然变冷。河道里北风呼啸,风刀子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疼痛。牛子的脸皴了,嘴唇裂开了几道血口子,手面子也布满血道子。可工程还没有完工,他还要坚持一个月,一直到腊月。
这天牛子正在吃饭,他的父亲张兴突然来到工地上。张兴一直担心儿子的身体,怕他吃不消,可自己身为一队之长工作繁忙,抽不开身,没时间来看儿子。最近队里农活少了,很快进入冬闲期,他这才得空来工地看儿子,并打算替他干一段时间,让牛子回家休息几天。
张兴来到儿子跟前,看到本来细皮嫩肉的儿子一下变得粗皮拉糙,脸皮也黑不溜秋的很难看,眼泪几乎流出眼眶。张兴仔细看看儿子,只见他嘴唇干裂,两手掌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血口子,他的心如刀绞般疼痛。他拉着儿子的手说:“牛子,你受苦了。你这两天回家歇歇去吧,我来替你。队里的事务我交给了副队长,先让他照管着,我替你一段时间。”
牛子说:“不了,我没事,爸。我已经干习惯了,不觉得累了。要说一开始的时候那真不行,那真叫受罪,肩膀磨肿了,手起泡了,夜里睡觉都喊疼。现在挺过来了,不当事了。你不用替我,吃过饭你就回去吧,告诉我吗,我这里一切都好。”
张兴说:“行吧,你真要能坚持下来我就不替你了。你能锻炼出来我高兴,农民的孩子就是出力的命,早早摔打出来倒是好事,你能吃苦受罪也是你的福气,以后你准能过上好日子。还有,我这次来给你拿来了一件棉袄,天冷了,别忘了早晚穿上,免得着凉。”
“好,我记住了。你就趁早回去吧,省得天黑母亲担心。”牛子说。
“行,我那就走了。”张兴说。
牛子父亲走了,工地上又吹响了上工的哨子。牛子拉起排车又第一个走上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