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口头禅

父亲的口头禅

曹济南 

    我虽然住在城市闹区，虽然年逾古稀，但我却是个“城市农夫”，因为我在城乡结合部寻觅到了一块荒地，我用锄头将荒地开辟成了菜园，按时令种上各种蔬菜。我像陶渊明一样快乐地“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于是我一年四季可吃上自己种的无公害生态蔬菜了。每当我用锄头开荒挖土、刨草松地、开沟作垄等的时候，每当我看着灰不溜秋的土块在我期盼的目光中长满生机勃勃、绿油油的蔬菜的时候，每当我收获和品尝着自己用锄头辛勤耕耘得来的劳动成果的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父亲的一句口头禅：“锄头口上出黄金。”

在我童心葱茏的时期，我喜欢跟父亲一起去劳动，看父亲如何种菜，观父亲怎样耕田。每当看见父亲背着锄头出门的时候，我就像猴子一样窜到父亲的前面，叫着“爸爸我要去！”父亲便会高兴地说“好吧，去吧！”于是我跟着父亲去到他的菜园，好奇地看他如何刨草、挖土、栽菜、施肥、浇水等，当然更好奇的是观看着各式各样的蔬菜瓜果，觉得特别新鲜神奇，特别开心好玩。

记得有一次，时令正是暮秋时节，天气晴好，不冷不热，浑身舒爽。远近山峦起伏，秋色正浓，枫叶红了，桐叶黄了，金色山菊花开了，它们点缀在仍然郁郁葱葱的绿色松林里，绘出一幅彩色油画。父亲的菜园给这彩色油画抹上了一团生机盎然的绿色。菜园里生长着许多品种的秋冬蔬菜，我便好奇地问着那些蔬菜的名字。父亲便高兴地告诉我，哪是白菜、萝卜、莴笋，哪是青菜、包菜、红菜等，那些菜都生机蓬勃，长相鲜嫩，好像在争着回报父亲的辛勤栽培，向父亲大献殷勤，争讨父亲欢心。父亲果然被他的劳动成果感动了，指着一块绿油油的大白菜地说：“锄头口上出黄金。大概一个多月前，这里还是一块荒草地，我用锄头挖成菜土，栽上白菜，你看，现在就长成了这么大一蔸的白菜，真是锄头口上出黄金呢！”

“锄头口上出黄金？这不是大白菜吗？”我听不懂父亲的意思。

“锄头口上出黄金，是说用锄头可以种庄稼，庄稼就会给我们收成，创造收成就是创造财富。爸爸种的蔬菜就是我们家的生活财富。菜好半年粮。蔬菜可以当饭吃，可以养活我们。如果我们不吃饭、不吃菜，那能行吗？”

“不行，会饿死呢！”父亲这么一说，我好像茅塞顿开，连忙回答。

父亲拿起锄头，走到山边的一处荒地。荒地长满了荆棘杂草。父亲挥舞锄头，披荆斩棘，除草挖土，一阵功夫之后，父亲便挖出了一条散发泥土芳香的梯土。父亲指着梯土说：“锄头口上出黄金！”

 有一次父亲从菜地里拔回一篓子大萝卜，白白胖胖的，四五斤一个。父亲把萝卜放在母亲面前，眉开眼笑地说：“锄头口上出黄金！”

 母亲也眉开眼笑地说：“人勤地不懒，人懒地不勤嘛！”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变得越来越骄傲了，摘了一个大南瓜或一个大冬瓜，甚至几条大丝瓜、几个大辣椒等，便会在母亲和孩子们面前炫酷：“你们看，锄头口上出黄金！”

 母亲也不知从哪里学来了点幽默，每当父亲搞了蔬菜、瓜果回来，甚至挖了几个红薯、马铃薯、芋头等回来，不待父亲开口，母亲就说：“孩子们，快来看，锄头口上出黄金啦！”

于是我便呼喊着弟弟、妹妹们的小名，叫他们快来看，我带头叫起来：“爸爸的锄头口上出黄金啦！”于是弟妹们也跟着我叫起来：“爸爸的锄头口上出黄金啦！”

于是爸爸笑歪了嘴，妈妈笑弯了腰，我和弟妹们笑得又蹦又跳！笑声挤出了茅屋，回荡在屋前的山坡田野上。现在想来，那是在最艰难的岁月、最贫穷的山村里飘荡的对生活的乐观笑声，多么温馨而珍贵啊！

小时候，有一年春节，父亲带着我到姑姑家去拜年，他给姑姑挑去了两个十多斤的红南瓜。他在姑姑家受到贵宾般的招待，姑父跟他干了三杯米酒后，父亲便口若悬河，对姑父母大吹自己“锄头口上出黄金”的牛皮，讲他如何开荒种菜种杂粮，收成如何如何好得不得了，一年四季吃不了的蔬菜、瓜果、杂粮，从去年八月开始吃南瓜，吃到现在过年还有10多个。他对姑父（他的妹夫）说：“你也学我的吧，用锄头创造世界，来个锄头口上出黄金！”姑父便笑着说：“好，好，今年我们哥弟搞比赛，创造新世界，看谁的锄头口上出的黄金多！”

 父亲因为尝到了“锄头口上出黄金”的甜头，所以把锄头当恩人，当宝贝，甚至当成了命根子。他宁可把牛借给别人去犁田，也不愿把锄头借给别人去挖土，生怕挖坏了他的金贵锄头。他很自豪，既有大锄头，也有小锄头；既有阔板锄也有羊角锄；既有松锄，也有栽锄；既有大耙头，也有小耙头；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宽宽窄窄十多把。他宁可不吃饭也要把需要的锄头买回来。如果他去赶集，总要走到卖锄头的摊子前，将摊子上的锄头反复看几遍，如果有他想要的，那他就会“该出手时就出手”。锄头用一段时间后，会变短小变厚钝，他就会及时送到铁匠铺里去加工，要铁匠按他的要求加工成理想的新锄头。不仅锄头要大小合适、漂亮实用，而且对锄头把也很讲究，不同的锄头配上不同的锄头把，才好使，才功效高。总之要选最坚韧的杂木，不惜花费功夫精心加工，做成大小适中、长短适合、光滑适度的与锄头配套的理想锄头把。他在家里的杂屋里砌了一道矮墙，将他的十多把锄头挂在墙上，整整齐齐的一溜儿，像开锄头展览会。

 父亲被奖过一把锄头。他曾经当过生产队长，他每天离不开跟社员们讲“锄头口上出黄金”的道理。他当然是言行一致，当用锄头为生产队干农活时，他将锄头的威力发挥到极致，比如挖土吧，没有人比他挖得更快，挖得更漂亮。社员们送他一个外号叫“锄头爷”。有一年冬天，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他带领社员们在山坡上大开梯田。年终时他被评为大队的劳模，奖了他一把开山的大锄头。大队书记要他在颁奖大会上发表获奖感言，他说：锄头口上出黄金，奖给我的不是一把锄头，而是一块黄金！我要用这块黄金变出更多的黄金！“哈哈——”全场哄然大笑。自从奖了那把锄头后，他更是张口闭口都是“锄头口上出黄金”了，他用锄头战天斗地的干劲更足了，真有点“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山河铁臂摇”的气概了。

 父亲丢过一把锄头。那次他用木盘车去拖煤炭，带着我去帮着拉车。他带了一把锄头去刨煤。因为那时煤矿山里供煤非常紧张，每天都会上演抢煤的闹剧。父亲拼命抢了一车煤后，忘了丢在地上的锄头。他把煤拖出煤矿山10多里路之后，才发现锄头丢了。于是，他把车停在路边一户人家的地坪里，叫我守着。连忙飞跑返回矿山去找，但是哪里还有锄头的踪影。他来回花了两个多小时，跑得喉干气短、腿脚发酸。他跑回来后，把我又骂又打，怪我为什么不帮他收好锄头。我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便躺在地上又哭又闹，撒泼不肯走了。这时天快黑了。父亲只得向我道歉，说错怪我了，只怪自己，哄我起来。我们在黑夜里拼命拉车回家，我看不清父亲脸上的痛苦表情，但我听到他一路唉声叹气，恨恨不已。本来傍晚可以把煤拖到家，可是那晚到半夜才一步一步地挪到家里。我很不明白，父亲为了一把锄头，为什么要这么折腾自己呀？

我后来才明白，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锄头是他的劳动工具，他用锄头耕田种地，获取生存物资，养活了十个儿女，撑起了一个家，还要为国家交公粮，为国家默默无闻地作出了一个农民的贡献。他与锄头厮守了一辈子，八十多岁的时候，他还坚持用锄头种地。“锄头口上出黄金”成了他的人生信念和精神支柱，也成了他教育儿女热爱劳动的口头禅。

据史料记载，铁制锄头起源于西汉时期，至今已有两千多年历史。在以农耕文化为主体的中华文明中，锄头是创造中华文明的元勋。由此看来，“锄头口上出黄金”不只是父亲的口头禅，应该是锄头诞生以后，神州大地上世世代代的农民代代相传的口头禅，成为了一种中华民族精神传播和传承的口头禅。

父亲已经不在了，但他的口头禅还在，他的锄头还在……

                                 2020年11月于株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