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姐

 曹济南

一

电闪雷鸣，风狂雨暴，连续三个多小时的疯狂，西山村扛不住了，山洪暴发了。

暴雨发生在临晨两点，西山村人正在梦乡之中。刚下暴雨的时候，躺在床上的梅姐（姓梅名姐）被乳房的胀痛扰醒了。只听见窗外风声雨声雷鸣声如交响乐大作，激越高昂，天摇地动。梅姐迅速下床，想拉亮电灯，没有反应，她意识到外面什么地方的电线被风刮断了，所以停电了。她找到了手电筒，迅速来到窗前，风把雨滴灌进窗口，窗口的书桌已经被雨水打湿，她立刻把家里的窗户都关上。但窗外雷电交加、狂风暴雨仍令她惊恐不安。

这是一场突然发生的雷电暴风暴雨。手机上的天气预报却是一个光芒四射的红太阳符号，根本不会使人想到有这样反常的雷电暴风暴雨的爆发。天有不测风云，此话一点不假。

梅姐见暴雨不停，突然意识到，可能会造成山洪暴发，甚至发生山体滑坡和泥石流危害。如果山洪暴发，最危险的将是新建在西山脚下的蘑菇生产基地和加工厂。蘑菇基地和加工厂的头头陈清，他去省城参加蘑菇技术培训去了，厂里没人负责，只有十多个打工的睡在厂里。这个蘑菇生产基地和加工厂，是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搞成的，是西山村目前最大规模的脱贫攻坚项目。不仅投资上千万，而且眼看就有首批蘑菇可以线上线下销售，如果让山洪冲毁，后果不堪设想，上千万的成本和几十万的收益将变成一文不值的泥浆。

于是对瘫痪在床上的李进说，我要去看看蘑菇厂。

这么大的雨，你咋去？

雨越大就越要去！

于是她急忙穿上雨衣，拿了手电，冒着暴雨，高一脚低一脚地向蘑菇厂急速奔去。

当她来到蘑菇厂时，只见后面山沟里洪水滚滚而下，直冲向蘑菇厂左边的厂房。厂房旁的排水沟已经看不见了，洪水已经漫进厂房。

快起来！快起来！梅姐拉开嗓门大喊，边喊边用力捶打厂房门板。蘑菇厂的人全部被喊起来了，她叫每人去背一块用来做蘑菇床的大木板挡住冲进厂房的洪水。厂里有十多个人，每人护住一块木板，形成一道以人为桩的木板墙。洪水冲击着木板，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洪水被挡在厂房之外，咆哮着奔向山下。

暴雨继续，守护挡水的木板墙在暴雨中坚持……

梅姐说，大家坚守阵地，坚守到暴雨停止，山洪没有危险时才把木板墙撤掉。我要到龙坑冲去看看，那里可能有危险，我不放心。这里由陈剑技师负责。

原来西山村有九冲十八坳，而九冲之中最险恶的是龙坑冲，据说古时这冲里曾有白龙出没，至今在冲尾石壁山下有一个白龙洞，洞口虽不是很大，但进入里面说有一个很大的洞厅，称为龙宫，可以容纳几百人。龙宫内有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石笋石钟乳，里面有龙床、龙椅、龙头、龙柱等……洞内有阴河，终年流水潺潺，蝙蝠无数。若有人进洞，蝙蝠便在人头上飞窜，吱吱怪叫，并对人洒下奇臭粪便，迫使人匆忙逃出洞口。据说不知何年，有几个大胆之人，戴上头盔面罩，穿上雨衣雨裤，套上长靴，带上电筒，一同深入探险。据说走了几十米后，便分成三个小洞，三个小洞都无法通人。沿洞壁搜寻，皆绝壁断岩，惊险异常，洞顶不仅时有泉水滴落头上，而且用电筒扫射那些石块时，令人胆战心惊，那些石头成随时掉落状，如果石头掉下来砸到身上，那就顷刻粉身碎骨，让你没反应过来就见了阎王。于是迅速逃出洞口。并放出话来，洞中有活龙，盘于洞顶，龙爪抓住巨石，发现有人进入，便将巨石砸下，砸成肉酱。从此无人敢入。并且说得洞里越来越恐怖，因为造这种谣言不犯法。

梅姐当西山村村长以后，一心想要带领村民致富，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龙洞，想把这个龙洞开发，把西山村变成旅游村。她请来专家考察，结果专家给热情似火的梅姐浇了一盆冷水，说这个龙洞规模太小，开发价值不大。

龙坑冲里散居着十多户人家，生产队时期组合成一个生产队，现在算是一个村民组，是西山村最贫困的村民组，也是最容易受山洪威胁的最危险的村民组。因为那里山高坡陡水流急，大多房屋后面都是几丈高的土磡或石磡。今晚意外发生这么大的暴雨，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当梅姐刚好来到张铁山家屋场时，突然“哗啦啦”一声巨响，屋场后面的山坡滑下来，一下就把房屋的后墙挤垮了。

“杨柳青——杨柳青——”梅姐一边大声呼喊，一边奔跑来到屋前。她用力捶打着大门。很快杨柳青冲了出来，张铁山也冲了出来。突然“哗啦哗啦”几声巨响，房屋倒塌了，梅姐用手电扫射了一下倒塌的房屋。突然看见山上滚下一块大石头，直向着铁山滚滚而来，梅姐在一秒之间作出反应，伸手抓住铁山就往旁边跑。突然，黑暗中一颗松树向她倒下，松树无情地将她压在下面，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梅姐醒过来后，发现自己躺在病房里。她看见病床边上坐着一个女人，那女人是张铁山的老婆杨柳青。

杨柳青见梅姐醒来，便说，梅姐，你醒啦？谢谢你，昨晚要不是你，我和铁山就没命了！

我应该谢谢你，是你救了我，照顾我！梅姐说。

铁山呢？梅姐问。

铁山没事，他在家里清理屋场的淤泥。

别叫他清理了，不要再在那儿建房子了，那儿太危险了，换个安全的地方吧。我想，龙洞口前有一块荒地，可以在那里建个度假酒店，把龙洞开发起来，把龙洞的水利用起来搞个游泳池，再在龙洞里搞个龙宫游乐场。至于经济上的困难，我会立即向镇政府申请受灾救济，申请你家的特困补助，村上还会给你们想办法……

杨柳青一听，高兴得叫起来，真的吗？

当然真的！梅姐肯定地说。

杨柳青立刻给铁山打电话，把梅姐的改建方案告诉铁山。铁山一听，不但不感谢梅姐，反而胸中顿生怒火，对着杨柳青吼道：你脑子灌水了吧？梅姐的话你也听？如今哪个当官的不讲假话，不开空头支票，哄你玩儿！况且梅姐就是灾星，就是害人精，我们被她害苦了！她到我们家一次，我们就倒霉一次！现在，她又要把我们往龙口里送，进了龙口还有活路吗？你给我赶快回来，她是我们的仇人，你怎么还在伺候仇人呢？

杨柳青知道，丈夫张铁山对梅姐的成见不仅由来已久，而且很深，深入骨髓，不但没有因昨天晚上梅姐的暴雨相救而消除，反而因为昨晚的暴雨造成的山体滑坡灾难而加深。

铁山认为，山体滑坡也是梅姐带来的，为什么早不滑坡，迟不滑坡，梅姐一来就滑坡了呢？如果昨晚梅姐不到她家来，他家的房屋后山不会发生山体滑坡，房屋不会倒塌，因为梅姐对他来说，是灾星，是恶煞，是魔鬼！

杨柳青说，铁山，过去的黄历已经翻过去了，梅姐如今是村长，她要带领全村人致富，她当选村长时説过，全村家家户户都要奔小康，一个也不能少！我认为梅姐是在真心帮我们，别把她的好心当驴肝肺啊！

你头发长，见识短，你别被她花言巧语蒙了，你给我马上回来！

铁山这几句话，梅姐听见了，便对杨柳青说，我只受了轻伤，我完全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你现在就可以回去，铁山的思想工作只能慢慢来，不能性急。

你的伤很重，医生说了，受了内伤。你没有出院之前，我不能走，也不会走，你需要我在这里守护照料。我不能被人指背皮，说我没良心！

梅姐突然抓住杨柳青的手说，柳青，难道你不恨我吗？

我不恨你。杨柳青摇了摇头。

但梅姐却陷入了痛苦而自责的回忆。

二

时间上溯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

那个时候，梅姐是西山村响当当的女干将。因为她是西山村的妇女主任，肩负着贯彻基本国策——计划生育的重任，她希望西山村是贯彻基本国策的先进村，她能成为镇上甚至县上贯彻基本国策的先进人物，她决心要为贯彻基本国策任劳任怨、立下汗马功劳，以此对得起共产党员的光荣称号。

梅姐为了广泛宣传，营造气氛，除了定期召开全村计划生育宣传动员大会之外，她还找到了村里的老三届高中毕业生曾大志，叫他在全村每家每户的墙壁上写宣传计划生育的石灰标语。此人当年读高中时就酷爱书法，深得王羲之、颜真卿行书之真传，在文革时期，曾大志被县革委会宣传部调去，专门在大街小巷、机关学校、工厂车间等的墙壁上书写“语录”，练就了一手绝活，在墙壁上信手写各种印刷字体，写出来就跟印版印刷的一样工整美观，端方漂亮。后来掀起了知青的上山下乡运动，他是农村学生，理所当然地回到了家乡。回到家乡后，他的书法特长迅速派上了用场，生产大队安排他专门写石灰标语，全大队的田磡边、山坡边及所有屋场的开放的墙壁上，都有了关于阶级斗争、关于农业学大寨的石灰标语，每条标语都是一副书法作品，当然农民大多只能读懂标语口号的字面意义，并不懂得书法的欣赏价值。

到了梅姐贯彻基本国策的年代，梅姐便让曾大志发挥他的特长，用石灰在全村村民屋场的墙壁上大书计划生育的口号标语。诸如：优生优育优教，利国利民利家；计划生育好，国家帮养老；计划生育搞得好,小康生活来得早；少生优生,幸福一生；潭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子女不在多成才就行；花朵不在多在于香，子女不在多在于强；人口素质要提高,优生优育很重要；计生服务常到家,户户盛开幸福花；晚婚晚育，少生优生；避孕节育讲质量，少生优生有保障；勤劳致富要带头,计划生育要争先；破千年封建旧俗，树一代婚育新风等等。当然更有梅姐精心创作的雷人标语：坚决不超生，超生就犯法！一人结扎，全家光荣！该流不流，赶猪牵牛；该扎不扎，房屋倒塌！国家兴旺，匹夫有责；计划生育，丈夫有责！见证怀孕，持证生育！能引的引出来，能流的流出来，坚决不能生下来！普及一胎，抵制二胎，消灭三胎！宁可血流成河，不准超生一个！谁不实行计划生育，就叫他家破人亡！一胎环，二胎扎，三胎四胎杀杀杀！少生孩子多种树，少生孩子多养猪！山区人民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农村家庭想不穷，少生孩子养狗熊！结贫穷的扎，上致富的环！

    这些雷人的宣传标语在西山村遍地开花，上级计生部门来检查，大为赞赏，说梅姐抓计划生育不仅宣传工作做得好，而且实际效果好，于是西山村被评为镇上计划生育的先进村，梅姐被评为出席县计划生育表彰先进个人。

张铁山与杨柳青结婚的第二年，便产下了一个没有把的。杨柳青坐月子一满，梅姐便迅速上门做思想工作，说如今是新社会，男女都一样，国家只准生一胎，你们家已达标，于是动员杨柳青去结扎。张铁山一听就火冒三丈，对着梅姐就骂：你死没良心的，叫老子断香火呀？我老婆还要生，一定要生个有把的，为我传宗接代！

梅姐说，张铁山，你不怕犯法？

我不怕！张铁山斩钉截铁地回答。

说起来，梅姐曾经是张铁山的初恋。内心觉得有愧于张铁山，于是和风细雨地说：铁山，这样吧，看在我们是小学同学和朋友的份上，我就向上面撒一个谎，说你家已落实上环，让你再生一个，不过我跟你有言在先，无论生男生女，二胎以后，一定做结扎，好不好？

张铁山说，你要是嫁给我，肯定生个崽！你太没良心了，当年你不愿嫁给我，如今还要限制我生个崽！见了你我就烦，我不愿见到你！于是背着锄头，气哄哄地跑到队里出工去了。

    原来梅姐读小学时，与张铁山是同桌。那个年代，如果把食物和金子摆在一起，只准你选择其一，你肯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食物。那个时候，铁山的父亲是生产队最有实权的仓库保管员，别人半干半稀没有保障，他家餐餐干饭喷喷香。铁山每天还要带个米粉粑粑到学校做点心。铁山吃粑粑的时候，总要分一半给梅姐吃。有一天，她问梅姐吃早餐没有，梅姐说没有吃，于是铁山把整个粑粑都给了梅姐。从那以后，铁山每天都把一个又黄又香的米粑粑塞给梅姐。那时梅姐不知道什么叫感恩，但她觉得铁山太好了，于是特别喜欢与他一起玩。两人一起读到初中，他们都没有考取高中。初中快毕业时，两人情窦初开，铁山忍不住给梅姐写了一个“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的字条，塞在梅姐的语文书里。梅姐发现了那张字条，心里砰砰直跳，脸上火辣辣的发烧，她便回了一个“你是我永远的爱，你是我永远的梦”的字条，也塞在他的语文书里。

回乡以后，梅姐政治前途一片光明，由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到大队的妇女主任，从普通群众到共产党员，居然只用了两年时间。当然她的走运是因为她抓计划生育特别卖力有成绩的结果。而张铁山的父亲因盗窃生产队的粮食被抓现场，遭到了触及皮肉更要触及灵魂的批斗，而且说他的祖父曾经当过国民党的宪兵，于是张铁山突然戴上了“可教育子女”的帽子。

张铁山二十二岁那年，父母逼他成亲，因为到他已是三代单传，父亲遭批斗后精气神全垮了，没了精气神的躯壳，顺理成章地垮了，成了随时会熄灭的灯。父亲对儿子说，赶快成亲吧，让我在死前能见到儿媳妇和孙子吧！

一个明月之夜，张铁山约梅姐来到西山溪边的柳树下，这里曾经他们“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地方。张铁山直奔主题：梅姐，我爹余日不多了，他希望在闭眼之前能看到他的儿媳妇和孙子！

梅姐因为政治上的得意，八年前对张铁山写的那张“你是我永远的爱，你是我永远的梦”的字条早已淡忘了，张铁山成为“可教育子女”后，她与她曾经最感激的好人铁山之间突然有了一道看不见的鸿沟，不可逾越。她最熟悉最亲热的铁山渐渐地变形了，变得面目狰狞了……

今晚虽是一个暖风吹拂的江南暮春之夜，身边的一切都是那样美好，溪边的花草树木，欣欣向荣，芳香氤氤；溪水在淙淙流淌，唱着抒情的恋歌，情意缠绵；天上的月亮，撒下银辉，在溪水里星星点灯，波光闪烁；柳下的人儿，

却咫尺天涯，今夕何夕，冷冷清清……

终于，梅姐说，铁山，别想我了，我决定一辈子不结婚！

为什么？

因为我有病！

梅姐说完，转身跑了，很快消失在朦胧月色之中。

铁山仰头望月而长叹：为什么月圆人不圆？环顾花草而伤情：为什么花香人不香？低头看河而感慨：为什么水清人不清？

不知什么时候，铁山踉踉跄跄回到家里，父亲躺在床上呻吟，声音像利剑刺入了铁山的心，心在滴血。母亲说，铁山，娘知道你喜欢梅姐，但梅姐不喜欢你了，娘托人给你做介绍，邻村有个姑娘，长得好，人品好，但出身地主，已二十五了，还没嫁出去，娘想要你去看看。

好，我明天就去看！

三天后，张铁山与地主女儿杨柳青没敢去民政局领结婚证，但宣布结婚了！

三天后，铁山爹闭上眼睛，含笑去了天国。

杨柳青经过剧烈的痛苦，产下第二胎时，铁山便迫不及待地冲进房去，问接生的周娭毑是男是女。周娭毑笑着说，恭喜你喜得千金！

天啊！天啊！你要绝我吗？于是对着仍在痛苦中呻吟的老婆吼道：你为什么又给我生个没把的啊？！

杨柳青刚满月，梅姐又上门了。铁山背着锄头，正要出去。梅姐堵住了他，说，铁山，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去年跟你讲定了，无论生男生女都要去做结扎。明天我带杨柳青去医院。

好吧，只要杨柳青肯去，你就跟她去吧！铁山背着锄头走了，现在他不需要去生产队了，生产队的田已分到户了，叫责任田，叫家庭联产承包。铁山干不干活，自己做主。现在他的心情坏透了，看什么都不顺眼，哪还有心思干活？他来到自己的田边，在一颗樟树下坐下，掏出烟，点燃，猛吸，吐出一团浓浓的白雾，突然被烟呛得咳嗽起来。他听见樟树上有鸟儿在叫“没用！没用！”

他不愿意待在家里，看见老婆就恶心，看见丫头片子就上火，看见梅姐来做工作就想咒她揍她！他怨老婆，不帮他生崽；他怨梅姐，一是无情地抛弃他，二是死缠活缠要结扎！梅姐逼得愈紧，铁山反感愈增，梅姐却不知道她已是铁山心目中的仇人！

梅姐笑着对杨柳青说，柳青姐，如今是新时代，男女都一样，甚至女的比男的更吃香更省心，不要考虑为她建房娶亲，说不定能嫁个好对象，到时比崽还有用，你就享清福吧！柳青姐，你就跟我去医院扎了吧？

杨柳青说，梅姐，我那死鬼男人就是想不通，非要生个崽不可！他昨天晚上跟我发了毒誓，要是我经不住梅姐的劝说去做了结扎，他就要杀我杀你杀两个丫头，然后他再自杀！

梅姐一听，不寒而栗，便说，那就先上个环吧？

环也不能上啊！除非经过他同意，否则他会逼死我的！

梅姐说，柳青姐，拜托你跟他多做工作，让他明白少生优生的好处，让他支持计划生育！让她理解我的难处。

好！杨柳青说。

好什么好？你想死！突然铁山拿着锄头冲了进来，一边对着妻子大吼，一边将锄头往地上一砸，离梅姐的大脚趾只差一寸！

你走不走？铁山对梅姐怒目圆睁，目光锋利如刀，语气冷硬似冰。

梅姐不知上门做过多少计划生育工作，从没碰到像铁山这样蛮横不讲理的。梅姐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她没有嫁给他，由爱成仇，这就是人世间最难化解的情仇啊！

梅姐说，铁山，你别激动，我是为你好啊！

你为我好？你叫我断子绝孙这是为我好？你到底走不走！铁山呼地举起锄头，向梅姐劈去。

说时迟，那时快，杨柳青左手推开了梅姐，右手抓住了铁山的锄头。她叫梅姐快走。

梅姐走出门去，丢下一句话：铁山，我是党员，我是妇女主任，搞好计划生育是我的职责，我不怕你的锄头，我还会来的！

果然，当铁山的第三个女儿满月以后，梅姐又来了！

不过，这次不是单兵独马，而是由镇上计生主任带来了由镇派出所民警组成的执法队伍！几个平顶大盖帽往院子里一站，那气氛就够威严吓人的。

当计生主任宣布他严重违反计划生育法，需要罚款三万元时，铁山很冷静地说，我愿意接受处罚，你们看什么东西值钱，尽管拿走吧！

猪被赶走了，牛被牵走了，还给杨柳青丢下了一张两万元的超生罚款欠条！

三

    梅姐的伤日渐好了，可医生悄悄地告诉她，她得了乳腺癌，而且到了晚期，需要转院治疗！

梅姐做梦也没有想到，可怕的乳腺癌怎么会爱上她，会要与她生死相许，同归黄泉？她怎么也不相信，她没有结过婚，怎么会有乳腺癌？她为响应计划生育，曾向上级领导递交了她的决心和保证书，坚决拥护党和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全心全意做好西山村的计划生育工作，自己以身作则，决心一辈子不结婚不生小孩。她说到做到，不知有多少人为她介绍对象，那些对象的身体、政治、经济等条件都十分优越，但她就是不动心；她也遇到过许多主动追求她的帅哥，各方面条件都很理想，但她坚决给予拒绝。当然“食色性也”，她万般难忍之时，便自慰。也许因为坚持自慰，她的女性特征发展得很好，月事一直正常。

突然一夜之间，国家出台了生育二胎的政策，她突然怅然若失，悲从中来。因为她这时已是“知天命”之年，仍然孑然一身，仍然是个地道的黄花闺女。她突然意识到应该找一个老公，结一次婚，最好还能生个孩子，老了不仅有老公做伴，而且有孩子绕膝，享天伦之乐。五十岁了，还能生孩子吗？做梦吧！她突然意识到她还来月经，来月经就有希望生孩子啊！要快，说不定下个月就没了。于是一个坚定意念顿生，找一个男人闪婚！

那天晚上，她失眠了，找谁闪婚的问题，翻来覆去地折腾着她。思路终于清晰起来：远水难救近火，就地取材，本村解决。

说来也巧，本村的老光棍货源充足，竟有八大金刚。于是他将八大金刚一一排列在眼前，进行遴选：邋遢鬼不要，毙了三个；死懒好吃的不要，又毙了三个。还剩两个优秀光棍，一个叫张先，一个叫李进。先比人品，（人品最重要，）张先老实勤劳，李进善良正直；再比相貌，张先五官有点挤兑，身躯粗粗壮壮，重量级，李进五官分布合理，身材高高瘦瘦，秀气型；再比能力，张先知今知古，会说时文，李进见风识浪，随机应变；还有年龄，两个差不多。这两个，各有千秋，难分伯仲，梅姐一会儿想选张先，一会儿又想选李进，老是难定其一。

天亮了，她翻身起床，突生灵感，拿纸写了两个名字，搓成丸子，丢入一个盆内，闭着眼睛抛动，闭着眼睛在盆内抓了一粒。睁开眼，打开纸丸子，眼前一亮：李进！心跳加速，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天意！天意！天赐我李进！天意不可违！

原来梅姐曾是李进疯狂追求的目标。梅姐多次拒绝李进的追求以后，李进说，我永远等着你，非你不娶！梅姐觉得李进的单身是她造成的，她心中有愧。现在抓阄抓中了他，岂不是天意!

梅姐泡了一杯方便面，解决早餐，便刻不容缓去找李进。李进住在麻雀子不落脚的石壁冲。一座石头山下，一座石头砌成的小屋，氤氲着荒凉孤独和无助。她站在院子里喊了一声：李进！一头白发一脸苍老，出现在大门口，听到了嘶哑无力的回答：他出去了，给我买感冒药去了！

梅姐顿觉心酸。她搞了三十年计划生育，她上门做计划生育工作，目睹过许多贫困户的惨状，但她从来就没有心酸过，因为她相信“计划生育搞得好,小康生活来得早”的口号，只要户主接受她的动员，她心里就充满了希望感、成就感、幸福感，哪里还有什么心酸呢？

妈，您受苦了，我来照顾你！梅姐情不自禁地说。

站在门口的沧桑老人，惊讶得瞪大眼睛打量着向自己走近的中年妇女，气质风韵不凡，满身写着村干部的标签。老人反问：你说什么？

你是我妈！梅姐声音好甜，脸上的笑容好美，伸手便抓住一只黑乎乎脏兮兮的干枯的手说，您是我妈，早就是，是我没来认你！

没……没认我？老人以为听到了梦话。老眼昏花的她，以为是来了狐狸精，来迷住她，然后迷住儿子，吸干儿子的精血。老人从小就听说过狐狸精吸精血的故事，于是目光死死盯着梅姐的屁股处，看那儿有不有尾巴的痕迹。看了良久，没有，棉花包般的屁股，轮廓清晰，没一点含糊。

但老人仍不放心，她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好事，无缘无故天上掉下一个仙女，甜气袭人地喊她做“妈”，还握她的脏手，她生平第一次被人握手。她很不习惯，很快把手挣脱开了。

妈！你不相信？等一下李进回来了，你就相信了。

妈！说曹操，曹操到。李进未进屋就大声喊了声“妈”。

梅姐冲着门外的李进喊道：李进，快进来，我刚才喊你妈叫“妈”，你妈不信，快告诉你妈，我们要结婚了！

李进飞进屋来，说，梅姐，真……真的吗？梅姐说，真的，今天就去民政局，三天后我们就结婚！李进一把抱住了梅姐说，妈，梅姐是你女儿啦，我们马上就要结婚啦！

从民政局回来后，西山村爆出新闻：梅姐与李进要结婚了！梅姐不搞计划生育了，梅姐力争要生两胎呢！

铁山知道了消息，心中打翻了五味瓶：想起三十年前那张字条：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

他便发疯似地跑到梅姐屋场对面的山坡上，发疯似的唱着：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

四

梅姐想，是不是这个伤科医院的捡查有问题，她平时虽然觉得乳房有些发痛，但忍一忍就过去了，怎么就到了乳腺癌的晚期了呢？她总怀疑医院搞错了，因为医院捡查出错的新闻和微信她也听到过，看到过，肯定是搞错了吧？于是她决定去省城最著名的肿瘤医院复查，复查的结果还是患有乳腺癌，晚期，建议手术。

面对几张化验单上的诊断结论，她不得不承认残酷的事实，她得了乳腺癌，而且进入了晚期！既然晚期，手术还有用吗？

医生建议她住院治疗，做手术，但她拒绝了，她让医生开了药，她带着药，带着复杂的心情，去汽车站买了回西山村的车票，如果不出意外，她可以在下午五点左右赶回西山村。

她为什么不肯住院做手术？因为她是两年前通过竞选才担任西山村村长的。她在竞选时发表了竞选演讲，她对西山村一千多村民作出了承诺：在她的四年任期内，一定让西山村全部脱贫，不仅脱贫，而且要实现小康，实现人均年收入一万元。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年多，村里的基础设施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但收入还没有实现目标。她想，既然得了这个病，那就争分夺秒干一天是一天了，把村里的事情安排好后再走吧。

汽车在公路上飞驰，她望着窗外的青山绿水，突然生出感叹来，只有大自然是永恒的，而人的生命只是过眼烟云。她抬头看到天上有飘动的白云，形状变幻，远处天际已有乌云在滚动，在向天顶扩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雷雨倾盆。她的大脑里又跳出一句名言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其实她的病不能算旦夕祸福，几年来她的身体断断续续给她报了预警，她的乳房早就有硬块，经常有隐痛，乳头会流出水样的液体，有时会出血。特别是近年来，她食欲减退，全身乏力，头晕眼花等，她没有把这些现象当回事情，农村里的人，没那么金贵，三病两痛都当做养身病，能拖好就拖好，能草药就草药，万一不行了，才去看医生。西山村是有名的穷山村，能看得起医生的，数不出十个。她是属于十个之外的。

她的闪婚老公李进，与她同心协力作了几年的最大努力，也没能结出爱情的果实，因为梅姐闪婚后，竟突然断了月事。这真应了一句老话：人算不如天算。  

而丈夫李进在结婚八年后，竟患上了一种怪病——类风湿关节炎，手脚关节逐渐肿大变形，逐渐丧失劳动能力。已经卧床多年了。有人说那是无药可治的慢性癌症，不过梅姐不信，四处为李进的访医问药，坚持治疗。去年有人向她推荐了一个梅龙山里专治疑难杂症的土郎中，她闻风而动，跋涉百多里山路，在山里的一个石洞里找到了那位高人。高人感其诚，答应长期免费给她提供草药，告知熬药的技巧，服药的时辰和分量。梅姐感激不已，回家将草药如法泡制，给老公按时按量饮服。三个月过去，病情得到控制。

她想，她的病情只能自己一个人埋在心里，连老公也不能告诉。老公本来就是久病之人，哪里经得起这个打击？对村民也必须保密。如果让村民知道，那就会立刻把她送往医院，不能让她留在村里了。

她想起了一些关于死亡的名言：“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生命需要体面地离开。”“死亡是一种幸福，是非常深邃的幸福……是在痛苦不堪的徘徊后踏上归途，是严重错误的纠正，是从难以忍受的枷锁桎梏中得到解放。”“痛苦和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抛弃它们就是抛弃生命本身。”“人不应当害怕死亡，他所应害怕的是未曾真正地生活。”

她想起古希腊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苏格拉底面对死亡的从容。苏格拉底临死的前一刻，仍在给柏拉图等一班弟子讲课。当他镇定地饮下毒药后，说:“现在我去赴死，我们继续生活，到底哪个更幸福，唯有神才知道”。在这位哲学家眼里，死亡是一个新的开始。

她知道英国著名物理学家、宇宙学家霍金的故事，他患上了绝症，但从来没有放弃过他的科学研究，最后只有三根手指和眼睛还能动一动时，仍然没有停止走进的研究，仍然要为人类留下他的理论。

她知道她没有一丝一毫的资格与这些名人相比，因为她太平凡、太渺小，如尘如蚁，但如何面对死亡的精神她是有资格学习的，这是自己可以争取而不需要任何人恩赐的。

她想，知道死亡将要来临而不害怕的人才是真正的勇士，而在死亡之前还能为别人做点好事的人才是真正的善人。这才是有价值的人，才是幸福的人。我应该在死亡之前，完成我当村长的心愿。

五

     梅姐五十岁那一年，国家不仅出台了生育二胎的政策，梅姐不必为计划生育而日夜操心费力了，但突然魂不附体般失落了。好在这时国家实行精准扶贫战略，打出了精准扶贫奔小康的口号。梅姐突然感到她在计划生育时期对西山村乡亲们的所作所为，便滋生出愧疚之情，她想应该抓住精准扶贫的机会来弥补自己给乡亲们造成的伤害。怎样来弥补呢？她想，应当竞选当村长，带领大家脱贫致富。于是在换届选举的大会上，她慷慨深情地发表了竞选演说，提出了带领西山村家家脱贫人人致富的具体方案。

她的脱贫方案感动了善良淳朴的村民，她如愿以偿，被选上了村长。于是她发表了村长就职演说。她将在她的四年任期内完成全村实现小康的美景目标。于是她朝思暮想、起早贪黑为实现目标而努力。

目标一：要致富，先修路，修一条两车道水泥路。

为了修建这条公路，梅姐必须解决两个难题：一是要征地，二是要筹措资金。

原是羊肠山路，要把它变成两车道的水泥公路，公路沿线肯定需要征田地。梅姐号召村民们支持村里脱贫无偿捐赠，凡捐了田的可不再捐款，公路修好后，会将捐田面积与捐款数额都刻于功德碑上，永志其功德。号召一出，沿路村民纷纷响应。但遭到一人的坚决反对，他不是别人，竟是张铁山！

公路恰好要经过张铁山的责任田，恰好要毁掉张铁山家唯一一丘最好的当家田。张铁山当然舍不得。同时，他想起梅姐在搞计划生育那些年，一点情面也不讲，特别是他生了第四胎（仍是没把的）后，她竟带着派出所的人将他屋顶的瓦片掀掉了……现在你当了村长，又想搞出你的政绩，捞取政治资本往上爬，没那么容易，你对我无情，难道我还要对你有意不成？老子的田就是不捐，即使出钱买我也不卖！

梅姐找铁山做了几次思想工作，铁山的态度像一座铁山般坚不可摧。于是梅姐姐决定把自家的责任田全部转让给铁山，找来书记和几个证人，立字为据。铁山在众人的劝说下，勉强签上名字，按了手印。

梅姐为筹措资金，向政府有关部门打报告交申请，好不容易得到政府三十万元的补助款，但这是杯水车薪，至少还要自筹两百万，于是她向西山村所有户主和在外地工作的人员发出修路捐款倡议书，村里相对条件较好的户主，她逐一上门做工作，外地较有经济实力的家乡人，她也逐一上门做动员。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四处奔波，修路款筹好了。她挑选了最合适的施工队。一年之后，西山村的羊肠山路便变成一条两车道的水泥公路。西山村面貌为之一新。西山村人突然感到脸上有光了。

目标二：发展特色种植和养殖业。

要致富，先修路，修好水泥公路只是解决了交通问题。公路修好以后，梅姐的精力便转移到西山村致富的门路上来。

梅姐当村长后，她头脑中的经济细胞呈几何级数迅猛增长。因地制宜，因人施策。她动员山冲里四个村民组，因山多田少，以种植野果、家果为主。野果可栽种阳春、刺苺、蓝莓、毛栗、板栗、山茶籽等，家果以种植橘子、桃子、梨子、李子、樱桃、黄桃等为主；冲外垅里的六个村民组，因山少田多，她动员大家以种植蔬菜、西瓜、草莓、葡萄、生姜等为主。建议各户根据自家的地理位置和自己的喜好及技术等条件，重点种其中一种或两种，使自家的种植特色化、规模化，逐渐创造自家的品牌，以提高经济效益。

有一天，梅姐到三组去参加周娭毑九十寿诞。三组组长叫刘三钻子，他对梅姐说，昨天晚上，五亩冲来了一群野猪，把我种的红薯土全部造翻了。

梅姐一听到野猪，突然来了灵感，她说，刘三钻子，你特别会钻发财之道，我看你可以在五亩冲搞一座山，建一个野猪养殖场，野猪肉的价格是家猪价格的八到十倍，很赚钱。中央电视七频道，是农村农业节目频道，我上次看到有个搞野猪养殖的人发大财了。你可以注意多看那个频道，那里经常介绍养殖野猪野鸡野鸭野狐野兔等的成功范例。刘三钻子说，好，你帮我到网上查一下，看哪儿搞野猪养殖培训，哪儿有野猪种买。

梅姐马上就在手机上百度一下，马上就查到了一个特种野猪养殖场，那里供应特种野猪猪种。那种野猪不仅容易饲养，而且肉质鲜嫩、香醇，瘦肉率高，脂肪率低，风味浓郁，营养丰富，有降低血脂、防止动脉硬化的功效，非常畅销。

在梅姐的鼓励下，刘三钻子的野猪场很快就办起来了，一年后就赚了五万多块钱。在刘三钻子的带动下，西山村又有几个人办起了野猪种植场，还有的人办起了野鸡野鸭野狐野兔养殖场，特种养殖在西山村开花结果了。

目标三：建设村办蘑菇生产加工厂。

梅姐想，要使西山村真正脱贫奔小康，必须要迅速发展村办集体企业，她经过多方考察决定在西山村建一个蘑菇生产基地和配套的加工厂，这样，那些找不到致富门路的村民可以安排到蘑菇基地和工厂打工，同时每家每户都可以参与分红。

梅姐担任村长三年，她的三个目标基本实现，一年一个样，三年上了三个台阶。正在她感到欣慰，正在想如何进一步脱贫攻坚的时候，她被检查出了乳腺癌晚期。她对死亡并不恐惧，但对自己的心愿没有实现却愧疚不安，她当着全体村民说过，要让西山村所有的人都过上小康生活，一个也不能少。但偏偏有一户，坚决不愿意接受她的扶贫帮助，不但不接受，反而与她对着干。

这一户又是张铁山。曾是她的初恋，现在是她的仇敌。她想，她是快死的人了，应该在死亡之前化解与铁山的矛盾，让铁山摒弃前嫌，真正走上脱贫致富之路，这是她死前最大的心愿。

梅姐又想起小时候与铁山两小无猜的往事。梅姐住在龙坑冲的口上，铁牛住在龙坑冲的里面。铁牛每天到学校去，正好要从梅姐家的屋场坪里经过。梅姐每天早早吃完早餐等着铁山的到来，然后两人一前一后上学去。下午放学回来，梅姐总要留铁山到家里玩一会，才让铁山回去。

他们一起跳绳、踢毽子；一起摘野果、掏鸟窝；一起在溪里抓螃蟹、捉鱼虾；一起去山塘洗冷水澡、模螺头；一起放风筝、捉蝴蝶……

    从小学到初中，历经九个年头，期间他们留下了多少美好的记忆。但是到了铁山向梅姐求婚时，却遭到了梅姐的无情拒绝；到了铁山一心想生个男孩时，却遭到了梅姐无情的打击，因此铁牛便记恨在心，他不再相信梅姐，甚至想要报复梅姐，所以与梅姐对着干。

当全村人都在支持梅姐担任村长，欣然接受村长的帮助，开展特色种植养殖业的时候，只有铁山极力反对，梅姐想让铁山成为养黑山羊的专业户，为他提供免费专业培训，免费赠送良种黑山羊，铁山一不参加培训，二不接受黑山羊，还把梅姐骂了一顿。后来县里精准扶贫办主任来西山村检查扶贫工作时，铁山跑去找到扶贫办主任诉苦，说他是村里最贫困的困难户，现在有四个小孩读书，有的读大学，有的读高中，有的读初中，没有经济来源，却得不到村里的扶贫帮助。

梅姐知道后，气得三天没吃饭，三晚没睡觉。当她站在铁山的角度想时，觉得自己确实对不起铁山，她不怪铁山的故意报复，是自己种下的苦果。

梅姐当村长后，铁山拒不接受梅姐的扶贫帮助，让梅姐不能完成任务。故意去镇政府叫穷，影响梅姐评先进。还放出话来，说梅姐之所以当上了妇女主任，是她在当妇女主任之前就与后来被判刑的某贪官上了床。某贪官霸占了梅姐，所以梅姐一直不能结婚。

    梅姐听到了这些谣言，知道是铁山所为，她相信树正不怕月影斜，相信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她没有去找铁山辩驳，她知道如果去辩驳，反而会让西山村的人议论，反而会弄假成真，百口莫辩。只有不予理睬，让事实说话，谣言才会不攻自破。

梅姐又去找杨柳青，她想通过杨柳青化解她与铁山的情仇，想让铁山真正富起来，完成她临死前的心愿。

六

铁山终于被杨柳青说得动心了，如果真能到龙洞口外去建一个农家乐，真能利用龙洞做点文章，搞个旅游景点——避暑仙洞，那么那地方确实是块生财宝地。铁山这么一想，觉得自己有必要到龙洞里面去亲自看一看。以前，他对那个洞只相信传说，心中敬畏龙王，认为是龙王隐居之地，不可去打扰龙王。杨柳青多次转达梅姐的好意后，终于觉得老是与梅姐对着干，有什么意思么？还算个追求过梅姐的男子汉吗？别人都在赚钱致富，自己还在安贫乐道，吃亏的还不是自己吗？

有一天趁着天还未亮，铁山偷偷地来到了龙洞口，首先观察了洞外那块荒地，竟有几亩的面积，不仅可以建个农家乐饭庄，而且沿着龙洞周围建个度假村都可以。俗话说，人有三分护财力，想到这里，铁山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穿上雨衣雨裤，头上戴着矿灯，手里拿根一米多长的大钢钎，进入龙洞。

洞口不特别大，就像高速公路的隧道口，但进入大约20多米后，就“柳暗花明又一村”，就是一个天然的大型龙宫，可容纳几百人，而且石笋石钟乳触目皆是，更有一条小白龙躺卧于一张龙床上之上，栩栩如生，森然欲搏人，洞顶、洞壁、洞底，尽是叫不出名字的钟乳石奇景。铁山继续往里走，石壁当道，无法前行。只能沿石壁绕行，突然发现石壁上有三个小洞，铁山将身体一一探入，左右两个无法通人，中间那个将身体扒在地上，可以匍匐前进。铁山这时，只想一探究竟，便使劲爬行。不知爬了几十米，忽闻流水潺潺之声，继续爬行数十米，铁山突然前身失去依托，呼溜溜往下滑去，竟滑入水中，幸水不太深，但冰凉袭人。铁山起身立定，取头上矿灯照射，水光粼粼，水雾缭绕，不见对岸，哇塞，是一个不知大小的地下湖！

湖水茫茫，不知深浅，铁山为自己的发现惊喜不已！他知道这湖里不知有多少秘密，多少惊世奇观！但已无前进之路，铁山本已耗尽体力，但被新奇的发现振奋起来，便转身从洞口往回爬。也不知爬了多久，终于爬到了龙宫，提着的心砰然落地。

出了洞口，外面阳光灿烂，铁山心里也顿时充满阳光。再看洞口那片荒地，顿觉金光灿灿，这哪是荒地，分明是一块藏金宝地啊！他的心里打起了小九九，先不告诉任何人他发现了龙洞中的地下湖，先利用救灾的名义，要老婆杨柳青去找梅姐，接受梅姐的救助，同意将房子建到龙洞口，并要梅姐帮助向乡政府申请建房救助资金。

杨柳青找到了梅姐，高兴地向梅姐转告了铁山的请求，梅姐十分欣喜，铁山愿意接受她的救助，说明她与铁山的矛盾开始破冰了。

有梅姐的支持，铁山很快就在龙洞口建了房子。梅姐又为铁山申请了一笔贷款，让铁山创办农家乐。

农家乐建成后，铁山找到梅姐，把龙洞里面有地下湖的秘密告诉了梅姐。梅姐一听，立刻惊叫起来，太好了！

梅姐到县旅游局反应了龙洞的新发现，并且肯定龙洞里面还有很多没有开发的景点。旅游局周局长对梅姐反应的情况特感兴趣，因为可以扶贫项目开发，可以获得政府一大笔补助，新建旅游景点，可以成为他的一项政绩工程。便请了专家前往龙洞考察论证。经过专家考察，结果有了惊人的发现，这个龙洞是一个巨型溶洞，绵延几十里，除有无数的石笋、石钟乳、石柱、石龛外，还有地下湖、地下河的许多奇迹。论证结果是：具有极大的开发价值。

于是决定招标一家溶洞开发公司。

西山村将建成建生态文化旅游村的消息不胫而走，西山村人人步入小康的愿景指日可待。

七

龙洞开工典礼那一天，整个西山村沸腾了。从西山村的公路入口开始到龙洞口，每隔五十米拉一条大型红色横幅标语，绵延数里；每隔300米造一座鼓气红色彩虹大拱门，十条彩虹降落人间；龙洞口前早就安排推土机推出了一处万人广场，广场是大型氢气球、彩色三角旗、红色横幅、条幅等的海洋，广场南北两边有大型电子屏幕放映着龙洞奇观、龙洞开发以后的效果图及西山村的特色种植、养殖和蘑菇厂的介绍；放映着上级领导到西山村的视察；放映着梅姐竞选村长后的就职演说；放映着梅姐深入困难户、深入田间地头的镜头；东边的主席台上，已有邀请的领导和贵宾入座，主席台上方电子横屏上滚动着红色霓虹大字，大多是热烈欢迎某某单位某某领导莅临指导的口号；主席台前摆满了数不清的花篮， 一米多高的大型花篮上都系着两根飘带，好奇的村民在数着送花篮单位的名称，计有：龙江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协、市妇联、市团委、市宣传部、市环保局、市文化旅游局、市工信局、市教育局、市国土局、市水土局、市扶贫办、市非遗办、市文联和月山县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县妇联、县团委、县宣传部、县环保局、县文化旅游局、县工信局、县教育局、国土局、水土局、扶贫办、非遗办、市文联等单位，不仅送大型花篮，还派了代表参加开工典礼……

中国网记者来了，农民网的记者来了，旅游网记者来了，省电视台记者来了，龙江市电视台记者来了，月山县电视台来了，《龙江日报》《龙江晚报》的记者来了……

西山村的龙灯队、腰鼓队、秧歌队、高跷队在纵情表演……

真是看不尽的新奇，看不尽的精彩，看不完的热闹，看不尽的欢乐和幸福……

梅姐心潮澎湃，在开工典礼主席台上发表激情万丈的演说，当她讲到开发龙洞的深远政治意义和经济价值时，脑袋突然爆痛，眼前突然一黑，天旋地转，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台下铁山心怀感激，两目注视梅姐，尖起耳朵听梅姐发言。突然见梅姐晕倒，他几个箭步飞到主席台上，护住梅姐。大声说，不要动她，快喊救护车！陈支书立刻呼叫急救电话！

半个小时之后，县人民医院救护车呼啸而来，抢救医生立即叫四个人用手臂抄起梅姐身体，将梅姐平躺到担架上，抬上救护车，立即输氧、打强心针抢救。

一个小时后，梅姐送进了县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医院立即进行有关检测化验的同时，组织医疗专家会诊，经过检测和会诊，确定梅姐为乳腺癌晚期，已扩散至脑部，已失去了手术机会。

经专家会诊抢救，梅姐苏醒过来，她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床头、床边甚至天花板上，几乎满屋子都是她叫不出名字的机器和管子。她问医生这是为什么，医生说，你在村里的龙洞开发仪式上讲话时晕倒了，人民医院及时派救护车抢救。这里是条件最好的监护室，你安心养病，放松心态，配合医生，比什么药物都重要。

好——，梅姐发出微弱的声音。

重症室外，村委会及村民几十人在焦急地等待抢救的消息。大家预感到什么，纷纷说着梅姐的往事，说着她搞计划生育的故事，说着他当村长给大家带来的好处，说她的命苦，好端端的老公瘫痪了，没过一天好日子，说倒下就倒下了，有人掉了眼泪……

突然门被打开，大家急忙问医生：病人醒来了吗？

医生说，醒来了！问道：谁是张铁山？

我是！张铁山应声上前。

你跟我来！张铁山的心砰砰地跳。跟着医生进入重症病房。医生对病床上的梅姐说，你要见面的亲属来了！

原来梅姐心里清楚，她的病已无可救药，随时可能就要走了。趁现在清醒过来，便要求医生找她的亲属张铁山来见个面，交代一下身后的事情。

张铁山一见满脸病态的梅姐，鼻子里插着输氧管，手臂上插着输液管，床头旁的一台测量仪的显示屏上，跳动着几道彩色波纹线，铁山看不懂，但知道那是病人生命体征的检测。铁山顿觉一朵花正在凋谢、枯萎。心中惨然。想起自己曾恨她，报复她，而如今，在她临走前，竟然说他是他的亲属，要与他临终告别，不觉心里愧疚、眼中噙泪，走到床边，双手紧紧抓住梅姐没有输液的右手，捧在手心里，恨不得将梅姐身上的病痛全部转移到自己身上，让梅姐马上康复。

梅姐早已眼中噙泪，泪眼相对，无语凝噎。良久，只听梅姐发出微弱之声说，你的大女……兰花……马上……大学毕业了，叫她回来……当村长，带领大家……奔小康……

铁山说，梅姐，别说傻话，你会好起来的，你永远是我们的村长！

即使……我……好了，也要……她当……村长……

医生示意病人应休息了，铁山松开了握住梅姐的手，十分抑郁地离开病房。

铁山突然感觉不是梅姐辜负了他，而是他辜负了梅姐。他决定按梅姐的意愿，打电话给大女儿兰花，要她在农业大学毕业后回家乡当村长。兰花听到父亲的电话，高兴地答应了。

    三个月后的一天，西山村进行了换届选举，大家选举了农业大学毕业志愿回乡的张兰花担任村长。兰花发表了鼓舞人心的演说：在她的任期内，将把西山村建成生态文明旅游村！

当铁山把兰花当选村长的消息告诉病床上的梅姐时，笑容在梅姐脸上绽放，定格在铁山的眼里，只见梅姐眼里盈满泪水，流下脸颊，之后，一个身躯里的血液在凝固，思维在终止，他送她安静地去了另一个世界……

村支书牵头为梅姐召开了隆重的追掉会，镇上李书记致悼词。张铁山作为村民代表，在追悼会上发言，说到动情处，竟然声泪俱下……

铁山农家乐后面的山坡上，出现了一方新坟，墓碑上刻着：西山村村长梅姐之墓。铁山一有空时，便坐在坟头，喃喃私语，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铁山把李进接到了自家，给他请了一个看护，照料他饮食起居，按时给他服草药，防止病情恶化，那草药是铁山亲自到梅龙山高人那里拿来的……

                               2021年9月于株洲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