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戏里酿乡愁

木偶戏里酿乡愁

曹济南

离开家乡日久，乡愁日浓；随着年岁愈大，乡愁愈稠。因新冠疫情影响，打破了我每年春节都回老家给父母拜坟年的习惯。今年春节，喜逢疫情松绑，于是急不可待地回了老家。

正月初一上午，父母名下儿孙十多人，都到父母坟山拜坟年。拜完坟年，我们便去三叔家拜年。父母和二叔去世后，三叔是我最亲的长辈了。三叔只比我大三岁，我们是不论辈分的发小，一起玩耍，一起放牛，一起上学，还一起打过工。俗话说，叔父叔父，侄子之父。三叔确实如父，我当永铭感恩。

到了三叔家，才知三叔卧病在床。但三叔一见我，便来了精气神，便立即叫三婶把他扶下床来，然后坐在电烤炉旁边的靠椅上，便与我聊起天来。

不知什么原因，我们没聊多久，三叔就把话题扯到了小时候经常一起去看木偶戏的往事。

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那时乡村里连电影也很难看到，但却经常有木偶戏的演出。木偶戏演出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私人演出，一般是条件较好的人家，当家里有讨亲嫁女的喜事或有寿星庆寿，就会请来木偶戏班唱戏，既感谢乡亲们的情意，又吸引村里或村外的人来看戏，以增加热闹，提高人气和声望。另一种是趁乡镇赶集演出。表演的戏班趁着乡镇赶集人多，在集市上选一个地方，用红布或黑布围成一个舞台表演，吸引赶集的人去观看，表演到高潮处，便打住，向观众讨赏钱，观众随意，多少不限，不给也没关系。

那时三叔是个木偶戏迷，只要听说哪里有木偶戏，就会带着我去看。那时我们看得最多的地方是虞唐镇街上。虞唐镇因为是千年古镇，交通发达，处在湘潭至邵阳的潭宝公路的中心位置，人口众多，商旅发达，人文历史悠久，是传统民间文艺的活跃之地。例如这里的踩高跷，现在是湘潭市的非遗项目，正在申请省级非遗项目，得到政府的保护和挖掘。但虞唐本地的高跷，一般只在春节与元宵节进行。而在平时每隔五天的集市，镇上万人云集，各种农产品琳琅满目，熙来攘往，热闹非凡。每逢集市，便有民间艺人活跃于集市之中，或唱木偶戏的，或演皮影戏的，或玩猴戏的，或耍杂技的，或看西洋镜的，等等。所以三叔喜欢去赶集，我知道他最想看的是湘乡本土戏班的木偶戏。他知道我也喜欢看，所以去赶集时，总带我跟他一起去。

但记得有一次，我们连续赶了五次集，竟没有看到木偶戏。五次失望大大打击了我的兴趣，当三叔第六次要我与他去赶集时，我嘟着嘴说，我不想去了。三叔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今天木偶戏班来虞唐街上唱《薛仁贵征东》。一听这话，我立刻来了劲，大喊，我去！因为父亲给我讲过《薛仁贵征东》的故事，我对“薛仁贵征东，有劳无功“的故事很熟悉又很感动，所以我想去看看木偶戏里的薛仁贵和奸臣张士贵是个什么样子。

没想到三叔梦想成真，当我们赶到集市时，看到虞唐汽车站旁的墙壁上贴着一张海报，正是湘乡木偶戏班来虞唐街上演出的喜报。演出剧目：《凤凰山救驾》。这正是《薛仁贵征东》中最激烈的一场恶战——凤凰山之战；演出地点：虞唐石灰厂前坪；演出单位：湘乡木偶戏班。我一看这海报，高兴得跳起来了。

于是三叔拉着我向虞唐石灰厂前坪跑去。

很远就听见敲锣打鼓拉二胡吹唢呐的声音，在空气里激扬，我们踏声来到表演现场，只见坪里黑压压的尽是人。三叔牵住我的手，直往台前挤，直到挤不动了才停下来。于是睁大眼睛看台上表演。

只见一块一人高的长长红布围成一座戏台，观众看不到操纵木偶和敲击乐器的艺人，只能看到红布的上方有可以以假乱真的木偶人在表演。只听在“铿锵铿锵铿铿锵锵”的一阵暴风骤雨般的锣鼓声中，有一个花脸木偶，穿一身黑色战袍，胸前背后都有一个白色的圆圈，圆圈里写了一个“勇”字。他高举一面“唐”字大帅旗，以西风卷落叶之势，在场上跑了一圈，边跑边将帅旗舞得呼呼响。一眨眼，一位白袍大将如旋风而至，台下一片喝彩和惊叫：“薛仁贵！薛仁贵！”我也跟着叫起来。只见薛仁贵白盔白甲，背插四面飞虎旗，真个威风凛凛的白袍将，只见将手中的方天画戟舞起来，几个招式之后说道：本将薛仁贵，保驾去征东，扫荡高句丽，活捉盖苏文。薛仁贵在场上作策马奔驰状，然后一声吆喝下了场。接着是高句丽大元帅盖苏文上场，黑盔黑甲，青面獠牙，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望而生畏，声震如雷：本帅盖苏文，保国上战场。敢有来犯者，叫他刀下亡！说罢舞动赤铜屠龙刀，大吼一声，去杀唐将。唐将哪是盖苏文对手，两个回合就被盖苏文劈了。盖苏文连杀三个唐将后，20多个唐将围攻盖苏文，盖苏文放出飞刀，连杀了20多个……于是盖苏文乘胜大举进攻凤凰山，大喊活捉李世民，在此千钧一发之际，白盔白甲的白袍将薛仁贵，跨上白玉驹、手举方天画戟，大喊：盖贼休得无礼，薛仁贵救驾来也……

突然锣鼓声嘎然而止。有演员出面向观众说：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今天表演，到此结束，下次赶集，继续为大家演出。

我正失望之时，三叔说，我带你去看看戏台后面的木偶。

哇塞，戏台后面排列着几十个木偶，有的文官打扮，温文尔雅；有的武将装束，威风凛凛；有的穿戴华丽，富贵风流；有的衣衫破烂，愁眉苦脸。戏班有人正在操练几个木偶。木偶在他们手里都能转能动，能坐能走，能说能唱，会哭会笑，而且青黄赤白，各种颜色都有。我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有人将木偶装入几个大竹篾箱中，他们准备收场了。

三叔说，这个木偶戏班，是湘乡的著名戏班，已传承了好几代人。他们每个人都好有本事，演出时都能身兼数职，仅有六七个人的戏班，却能够在操控三把二胡、两支唢呐以及大小锣鼓等几种乐器的同时，还能负责木偶的动作、唱腔和对白，演出忙而不乱，表演活灵活现，让观众大呼叫好。所以大家喜欢看他们的演出，他们有人出来讨赏时，大家都乐意给他们打赏。

到下一个赶集日，三叔又带我去观看木偶戏班演出的《薛仁贵征东》的故事。先后看了四次，莫家戏班才把《薛仁贵征东》的故事表演完，他们便离开了虞唐。

不知什么原因，自那次离开虞唐后，再也没有看到他们来虞唐表演木偶戏了。从此我再也没有看到过木偶戏了。但我想看木偶戏的乡愁，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浓。

少儿时看木偶戏，只觉得好玩，并不知道木偶戏的有关知识。现在我不仅知道了木偶戏的一些知识，而且知道了木偶戏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影响和地位。

木偶戏又称傀儡戏，是一种非常古老的戏剧，是中华民间文艺的奇葩。它历史悠久，据记载"源于汉，兴于唐"。汉代(前206--220年)，已有"作魁儡"(《后汉书·五行志》)的记载，三国(公元220--265年)时马钧的"水转百戏"，显然是对汉代人戏的模仿；北齐(公元550--577年)时水动的"机关木人"制作，技艺高超，尤其出现了"傀儡子"演"郭秃"故事的木偶艺术，这是中国木偶戏的形成年代。后世历朝多有木偶戏演"郭秃"故事的记载，陕西合阳线戏至今犹在的"来报子"(癞包子)角色，仍有"郭秃"的影子。依史而断，"至迟在公元550年至577年的北齐时代，中国已正式形成了由人直接操纵、木偶装扮具体人物、当众表演简单故事的木偶戏"。隋朝(公元581--618年)"百戏"中多"水饰"，"机关木人"多搬演神话、传说、三国故事，人物颇众，对木偶戏的制作与表演有直接影响。唐(618--896)文化繁荣异常，歌舞戏、参军戏争奇斗艳，机关木人可以饮酒唱歌吹笙，表演与制作已达完美的统一。据敦煌莫高窟31窟所藏盛唐壁画及诗词歌赋推断，提线、杖头、布袋、"盘铃傀儡"等木偶类型，此时皆有。

有歌谣为证：村头齐观耍傀儡，搬演故事又一回。载歌载舞赖提举;博得欢笑落夕晖。

《东京梦华录》中已载有“杖头傀儡、悬丝傀儡、药发傀儡”等名目。《梦粱录》:“凡傀儡，敷演烟粉、灵怪、铁骑、公案、史书历代君臣将相故事话本，或讲史，或作杂剧，或如崖词，如悬线傀儡者，起于陈平六奇解围故事也，今有金线卢大夫、陈中喜等，弄得如真无二，兼之走线者尤佳。更有杖头傀儡，最是刘小仆射家数果奇，其水傀儡者，有姚遇仙、赛宝哥、王吉、金时好等，弄得百伶百悼。兼之水百戏，往来出入之势，规模舞走，鱼龙变化夺真，功艺如神。”

我们湖南的木偶戏也是很有名的。湖南木偶早在《旧唐书》有记载：唐咸通六年（公元865），湖南桂阳一带即有木偶盛行。湖南木偶戏有提线、布袋和杖头木偶三种，但流行最为普遍的为杖头木偶。这种杖头木偶，一般高三尺左右，装有两根操纵杆，艺人一手操纵两根操纵杆，一手操纵木偶头在高一人、大小一两方的红布台内进行表演。我观看到的就是杖头木偶。

木偶戏的衣甲、冠戴、武器、道具都是特制的，极为精致考究。特别是衣冠整齐、服饰鲜艳的木偶戏班备受青睐。而戏中又尤以武将、武旦光彩照人。或明盔亮甲，长髯挂面，背插“飞虎旗”，气度不凡；或凤冠霞帔，雉尾高翘，花枝招展。加之木偶动作潇洒利落，格斗动作精湛逼真，这决定了杖头木偶擅长表演历史闹剧、武打戏。

湖南木偶曾以擅长表演传统剧目著称，老一辈艺人擅演短小精悍的折子戏，《拦马》、《鸿门宴》、《芦花荡》、《盗仙草》、《水漫金山》、《打面缸》都是很有艺术特色的剧目。湖南木偶的继承者发扬木偶的优秀传统，借鉴革新，使湖南木偶更上一个新台阶。他们创作的《金鳞记》、《白蛇传》、《八百里洞庭》、《马兰花》等深受人民群众的喜爱。

三叔说，可喜十八大以来，党十分重视非遗文化复兴，作为非遗项目的木偶戏得到保护和发展。湘乡木偶戏班又在民间活跃起来。你在家里多住些日子，三叔与你到中沙镇去看木偶戏，据说元宵节，那里会唱三天三夜的木偶戏呢。

我说，好哇。远离家乡进城五十年了，一直没有忘记小时候看木偶戏的情景，木偶戏里酿着我的乡愁啊，历久弥醇弥香，真希望在有生之年再回家乡，再与三叔一同去观赏木偶戏呢。

2023年8月5日于株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