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诺

承 诺

一

一辆黑色轿车在崎岖的山间公路上飞驰。群山如大海中的波涛，汹涌澎湃。轿车如一叶黑色的扁舟，在波浪中搏击，起伏，飘飞。时间已近傍晚，夕阳含山，彩云满天。

开车的是一位中年男人，身材高大，帅气英俊，方脸大耳，五官端正，眼睛睿智而精明，眼睛里写着得意自豪中带着焦急悲伤的神情，一头花白的短发根根“怒发冲冠”，彰显出沧桑的经历、昂扬的斗志和依然勃发的雄心。他两眼注视前方弯曲起伏的水泥道路（这是他的扶贫业绩之一，全县所有的乡镇村庄都修通了硬化的两车道公路），手脚熟练灵活地掌握着方向盘、油门和刹车，显然，他遇到了急事，遇到了伤心事，他在尽最快的速度赶路。好在夏至刚过，白天时间很长，夜幕要晚上八点之后才会降临。他想，他会在夜幕降临之前飞到老家，飞到母亲的床前。

他是青山县扶贫办主任高一峰，人称“最牛扶贫专业户”。一个小时前，他正在青山县县城扶贫办主持召开脱贫攻坚会议，会议于下午三点开始到五点半结束。会议进行了两个议程：一是他提议设计的青山县贫困镇——茅山镇的脱贫实施方案，在会议上全票通过，特别是得到龙山县“四大家”（县党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的主要领导的首肯和支持，他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获得感、成就感和自豪感；二是再一次落实了明天省市联合巡查组来青山县巡查有关扶贫工作的安排和所要准备的材料。

他如释重负地结束会议后，习惯性地掏出手机，因为会议期间打了静音，两个半小时的会议，不知会有多少人给他打电话。他是扶贫办主任，凡是他认为需要动员参与扶贫的各级党政单位、公私企业的头头们都有他们的电话，当然更少不了全县二十个乡镇的主要负责人和二百多个村的负责人的电话，因为他需要随时随地向他们传达扶贫指示和了解扶贫实际情况，及时提出有针对性的指导意见，所以他的手机电话通讯录有一千多个与扶贫工作不可缺少的名字。他迅速查看“未接电话”，突然看到了刘桂香的名字，而且显示竟有她的五个未接电话。他吃了一惊，像一颗石头丢入他的心湖，激起圈圈涟漪。刘桂香不是别人，是照顾他母亲的保姆。于是他迅速回她电话。刘桂香在电话那头焦急万分、泣不成声地说：高主任，你妈已经不行了，你无论如何要赶紧回来见你妈最后一面。知道你很忙很忙，也知道你的工作很重要很重要，但再忙再重要也要回来啊，你答应过你妈啊，一定会给她送终，她已经讲不出声音了，但我听见她在哽咽着喊着你的名字，你是她唯一的儿子，为你妈送终是比天还大的事情啊……

如晴天霹雳，高一峰一下吓晕了，他有些慌乱地说：怎……怎么会这样？好……好，拜托您把我叔叔婶婶喊来，拜托他们来帮忙，我马上想办法回去……

母亲病危的电话，如一颗炸雷轰在高一峰的头上，他不仅心慌意乱，而且顿生悲伤，眼睛一下就被泪水模糊了。高一峰心里清楚，中国是礼仪之邦，把养老送终看作天大的大事，特别他的家乡，最让村民关注和议论的是儿女给父母养老送终的表现。无论如何，他应该赶回去，见母亲最后一面，兑现自己为母亲送终的承诺。

幸好下班了，他向办公室刘副主任说明了母亲病危的情况，说他想回去一下，想争取今天晚上再赶回来，因为明天省市扶贫办的联合巡查组要来青山县视察扶贫工作，他要赶回来进行接待和汇报。他特别交代刘副主任不要将他妈病危的消息告诉任何人。

于是他匆匆忙忙地开车上路。

小车在飞驰，但感觉没有平常飞得那么轻松，也许是被他沉重的心事压得无法飞起来。他的心仍在扶贫办公室里准备着明天的检查。近年来，各级对扶贫工作的检查考核非常多，作为一个县来说，既有国家中央的检查，也有省里面的检查，还有市一级的检查，还不包括各种专项的检查，比如说资金使用情况的检查、相关项目的审计检查以及各种政策落实情况的专项检查等等。而且这些检查考核不是走过堂，而是河港里洗萝卜——一个一个地洗干净。往往都是全国性的进行交叉检查，或者是聘请第三方进行成效评估。每一次检查都是对扶贫工作的一次大考，当然也是对扶贫办主任的一次过关考试。如果检查中发现了什么问题，那么跟随而来的往往就是追责问责。所以，高一峰心里在埋怨他的妈，为什么不早不迟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漏子呢？

他是2017年底接任青山县扶贫办主任的。原主任因挪用扶贫资金被免职了，县委书记紧急召开了人事会议，经过反复比较筛选，一致认为高一峰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青山县的人，特别是青山县的农民，都知道有个高一峰。8年前，高一峰从农业大学毕业后，主动到青山县最贫困的红石村担任扶贫第一书记。他到任后召开了一个脱贫致富的动员大会，他在会上当着全村人的面承诺：给我五年时间，我让红石村全部脱贫，不仅脱贫，还要变成富裕村；再给我3年时间，红石村变成全县第一的小康示范村。第二年，他便在村里办了个竹炭加工厂，将红石村山上自生自灭的不值钱的竹子，变成了价格不菲的竹炭凉席、竹炭枕头、竹炭服饰、竹炭醋酸等现代高科技竹炭产品。不过，连续三年，产品都找不到销路，红石村人便怨他骂他，说他歪门邪道，忽悠别人，竹子烧成的炭，乌漆墨黑的，手一捏就成了黑粉，怎么能够变成漂漂亮亮的纤维，织出漂漂亮亮的布匹，做成漂漂亮亮的衣裤、袜子、凉席、枕套、鞋垫等等呢？三年之后，令红石村人大为吃惊的是，他们的竹炭产品供不应求，不仅走俏国内的旅游市场，而且还走出国门，远销泰国、越南、柬埔寨、马来西亚、新加坡等国家。五年后，穷得叮当响的红石村成了青山县第一号富裕村，再过3年后，成了青山县第一个小康示范村，家家住别墅，户户开小车，人人睡乳胶床垫，年终分红利。高一峰实现了他的承诺，于是他因扶贫而扬名青山县，被青山农民赞为“最牛扶贫专业户”。

青山县是个麻雀不落脚的贫困县，中央指示，2020年是全国脱贫攻坚战的最后一年，青山县必须在这一年真正摘掉贫困县的帽子。青山县市委书记和市长曾经视察过红石村，曾经被红石村翻天覆地的变化大受感动，觉得青山县要脱贫，应该启用高一峰，让高一峰负责全县的脱贫工作。2017年底，正好上面派来的巡查组查出了原主任挪用脱贫资金的问题，于是县委县政府商定让高一峰担任青山县扶贫办主任。

高一峰是乌龟吃萤火虫——心里明白，这是个很烫手的香芋头。离2020年的时限一共只有三年了，三年内要让大多尚未解决温饱问题的青山县摘掉贫困县的帽子，谈何容易？任务重于泰山，压力大于泰山啊。当然在这关键的时候，县委县政府将他从村级飞升为副县级，担当全县的脱贫摘帽重担，确实是上级组织对自己的特别器重。高一峰知道他的地位高了，权力大了，支配的金钱多了，但巴结他的人也多了，当然得罪的人也多了，想整他的人也多了。他知道从答应当扶贫办主任第一天起，他已不属于自己，他属于青山县的脱贫攻坚了。全县的脱贫攻坚各项工作将由他来统筹，来设计，来指挥，来落实。这是一个系统工程，涉及各个部门、各个领域，有社会治理的，有基础设施建设的，有产业发展的，有宣传教育的等等。特别是十分敏感的扶贫资金，他必须公开透明地用在扶贫的刀刃上。他想清楚以后，便在就职会上慷慨陈词，承诺2020年，青山县坚决实现全县脱贫，一个不少，坚决把贫困帽子扔到太平洋。经过检查考核，如果脱贫不达标，高某愿就地免职，向全县人民谢罪。

他担任扶贫办主任以后，便实施他的全县脱贫计划，不仅沉下去调查每一个乡镇的实际情况，指导每个乡镇设计脱贫方案，实施脱贫，而且深入到每个村里，根据每一个村的实际情况搞一个对口的特色产业，经过实地考察，有十个村必须实施易地搬迁脱贫。

青山县的脱贫攻坚战，在高一峰的指挥下，风生水起地开展起来。经过近两年的努力，百分之八十的乡镇达到了脱贫标准，还有百分之二十进入最后攻坚。攻坚是最艰难的，但也是最幸福的，因为那是真正通过奋斗获得的成功。

轿车艰难地爬上盘山公路，他的眼前却映现出家乡高高低低、弯弯曲曲的山路，面黄肌瘦的母亲挑着一担沉重的鲜叶活柴，在山路上艰难地攀爬……

“叮铃铃——”突然手机电话铃响了。他减了速度，伸手按了“免提”。

“高主任，您好！我们村里的秦自在不行了，他想要见你最后一面。他说，你承诺过他，一定给他送终送葬！”

这是虎山村村支书黄贵竹打来的电话。他的心湖又丢入一颗大石头，激起了波浪，但他装作镇定地回道：我知道了。

虎山村也是青山县有名的穷村，用穷山恶水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这个村山多石头多，山上尽是草木不长的黑色石头，奇形怪状的石头到处可见，也许是几千万年以前，这里发生过火山爆发，那些黑乎乎的石头就是那喷射的岩浆冷却凝固的吧？其中有一块大石头，酷似猛虎，猛虎下面，是幽深的山涧，因而此地叫猛虎跳涧。在雨水充沛的春夏季节，山涧是一条山溪，清清泉水潺潺流淌，很有诗意；但雨水不足或干旱季节，山溪便干涸了，尽是大大小小的坚硬的卵石，很有伤感。村民分布在虎山的沟沟坨坨里，耕种着零零星星的梯田梯土，过着原始贫穷的日子。这个典型的贫困村，是他主动申请的对口扶贫示范村。

秦自在年过古稀，是个孤寡老头，一身穷骨头，但却有“人穷志不穷”的中国式穷人的骨气。他平生最不喜欢讲穷，对那些喜欢叫穷叫苦向政府要救济的人，不是白眼鄙之，就是冷言讽之。村里要定他做五保户，他不要，他不喜欢五保户这个名头。他说他如果还走得动，就坚决不吃五保，等到走不动了，你们再让我吃五保吧！高一峰在扶贫中认了秦自在做干爹，并且曾给这个干爹承诺：一定给干爹送终送葬！

一个是给亲妈送终送葬的承诺，一个是给干爹送终送葬的承诺，谁知这两个承诺会在同一个时间要求他兑现呢？这就给高一峰出了一道难题，天哪，现在我该先给谁去送终呢？

小车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向右拐走五十里，就到了自己老家枫树村，就可见到病危的母亲，如果母亲真的不行了，那他就兑现了为母亲送终的承诺了，圆了他做孝子的心愿；向左拐五十里，就到了虎山村干爹的家里，就可以给干爹送终了，就可以兑现他给干爹的承诺了。向左还是向右？平素办事精明干练的他，突然犹豫不决了。于是他踩了刹车，车子停住了。但他突然意识到时间不允许他拖延，他必须尽快作出抉择。突然从右边传来母亲的呻吟：峰儿，峰儿啊……于是小车向右拐去……

但没走多远，突然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给母亲的承诺，是儿子给母亲的承诺，只是自家亲情的承诺；你给秦自在的承诺，是代表党的承诺，代表国家的承诺，是党和国家对人民的承诺，你该先公后私、先忠后孝啊！

他如醍醐灌顶，猛地把车子刹住了，而且掉转车头，然后朝着干爹家的方向疾驰而去……

二

高一峰在家乡是出了名的孝子。

“屋漏更遭连阴雨，行船又遇顶头风”，这是对高一峰当年家庭的写照。高一峰在艰难的岁月来到世上，母亲体弱多病，他出生后也多病多灾。他出生后，得了一个肠胃方面的怪病，不能吃奶，也不能吃其他东西，一吃东西就拉肚子。母亲着急，抱着他去村上看赤脚医生，没效果；背着他去十多里外的公社卫生院看医生，也没有效果；于是去了百多里外的县城医院，医院给孩子吊了水后，又推荐了个著名中医开了处方，说要长期服用。母亲充满希望和信心，每天不辞劳苦给他熬中药。中药是苦水，不懂事的高一峰那里肯喝，便叫父亲捏住他的鼻子，待他张口大哭时，母亲趁机用勺子将药水灌进他的嘴里，他却拼命地吐出来，也许多少有点苦水溜进了他的胃里，终于有了效果。但高一峰一直体弱多病，母亲以多病之躯日夜操心，把他养大。这是母亲告诉他的。高一峰很感动，深知母亲不容易，恩重于山。

高一峰8岁那年夏天，正是早稻“芒种忙打包”的时节，父亲是种田行家，知道这个时候稻田既不能缺水也不能多水。他冒着骄阳高温，背着锄头去稻田看水，当来到稻田水沟堤上时，突发脑溢血，倒在沟渠里，他的脸部正好扎进沟渠的泥水中。如果是正常人，掉入这种沟渠是不会有事的，但可怕的脑溢血让他神智不清，生命的本能让他在泥水里挣扎了几分钟后便停止了动弹。母亲在家里做好饭菜，炖了一个老公最喜欢吃的熊鱼头，给他筛了一杯自家蒸的正宗米酒，等着老公回来吃饭，但饭菜都凉了，仍不见人影。母亲便对高一峰说，你到我们的田边去喊声你爸爸吃饭吧。高一峰飞跑着来到自家田边大喊：爸爸吃饭！爸爸吃饭！高一峰尖利的童音喊得山响，树上的斑鸠都被他的喊声惊飞了，但是没有回声，也没有人影。他感到奇怪，便沿着沟堤继续往前找，很快他看到沟渠里躺着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爸爸。他拼命地喊着爸爸，跳到沟渠里去掺扶他爸爸，可是他怎么也扶不起来了……

父亲就这样突然地走了，没有任何预兆和遗言地走了。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本份农民，他在当地口碑极好，他承诺别人的事情一定要办到。集体生产时期，父亲担任过生产队长。队里有个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在一次战斗中为国家丢了一只胳膊，立了二等功。抗美援朝胜利之时，老兵说他一字不识，什么事都干不了，坚决要求回乡去照顾家里的老母亲。他把老母亲送上山之后，村里来了个河南逃荒的三分清醒七分糊涂的中年妇女，有人说动老兵春心，便与那逃荒女结为秦晋之好，成就洞房花烛夜。夫妇和谐，生有三个儿女，却因天花先后夭折。花甲之后，老伴去世，成了队里的五保户。高一峰父亲，便认了老兵做干爹，把他接到自己的家里照顾养老，承诺给干爹送终送葬。老兵去世时，高一峰父亲像亲儿子一样当孝子，体体面面送老兵上山，得到村里众人的夸奖。高一峰父亲为人善良实在，凡是答应别人的事情，决不食言，一定兑现承诺。高一峰最难忘记的是爸爸去世的先一天晚上，他的语文作业里要用“承诺”造句。他问爸爸，什么是“承诺”？爸爸说，就是答应别人要做到的事情。他又问，“承诺”怎么造句呢？爸爸笑着说，你看爸爸是个什么人？儿子说，爸爸你是个答应别人的事情总是要做到的人。那就以爸爸造个含“承诺”的句子吧。儿子说，爸爸给别人的承诺总是要兑现。好！爸爸竖起大拇指夸了儿子后说，儿子，你长大了也要做个兑现承诺的人。儿子说，我要向爸爸学习。

父亲意外去世，像晴天霹雳击垮了母亲，母亲一夜之间就衰老了十多岁，四十来岁的人像六十岁的老太婆，面黄肌瘦、腰弯背驼、青丝白发了。从此母子相依为命，母亲对他百般呵护，天热怕他热了，天冷怕他冻着，变着法儿给他做他喜欢吃的饭菜，给他穿漂亮的衣服，打个喷嚏也怕是感冒。他对母亲也孝顺，总是听母亲的话，不让母亲生气。不过有一次他瞒着母亲到山塘里洗冷水澡，差点变水鬼了，被母亲知道后，气得母亲把他打了一顿，打后抱着他痛哭，他也抱着母亲大哭。高一峰是母亲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他懂。他要感恩母亲，他也懂。

母亲省吃俭用，送他读书。高一峰决心孝顺母亲一辈子的初心是他到县城一中读初中一年级时开始的。高一峰在家乡读完高小后，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青山县最好的学校——青山一中。青山一中在县城，离家乡一百多里。那时虽然改革开放十来年了，但他的家乡除了有人外出打工外，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他家里的经济来源靠母亲养猪养鸡。母亲仍然采用传统的土法养猪——煮潲喂猪。这种喂猪方法十分辛苦，而猪又长得很慢。母亲喂大一头猪，不知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母亲把家里的两头猪和所有的鸡都卖掉，给他准备了学费，还给他添置新被褥新衣服。开学那天，母亲帮他背着行李，送他到学校，帮他铺好床铺，千叮咛万叮咛后才回去。他看见母亲瘦削单薄的背影，眼睛里一下就冒泪水了。他暗下决心发奋读书，要用优异的成绩抚慰母亲的孤独愁闷，报答母亲的抚养大恩。

高一峰每一个月要给母亲写一封信，告诉母亲在学校读书的情况，询问母亲的身体状况，劝慰母亲搞好生活、保重好身体。并对母亲表达孝心，说儿子无论将来到了哪里，在母亲百年的时候，一定会给母亲送终云云。

有一天晚上，他梦见回家了。老远就喊妈妈，妈妈竟然没有答应。他每次回家，妈妈都会在村口来接他。他迅速跑进屋里，发现妈妈躺在床上，啊，妈妈病了，病得讲不出话了。他大声地喊“妈妈，妈妈！”但他也奇怪，怎么喊不出声音来。他连忙背起母亲，往门外走，他要把妈妈背到村里医疗点去。可是出门的时候，“砰”的一声，他的头撞在门上，他被撞醒了……他怎么也睡不着了，他想，妈妈一定病了，这是妈妈托梦给他。他越想越怕，要是妈妈有什么意外，怎么办呢？

清晨六点，学校打了起床铃，他便踏着铃声找到了班主任，他要请假回家去看妈妈。班主任一听，觉得好笑，但又觉得他的孝心可贵，时间正好又是星期六，于是准了他的假。那时，他和妈妈都没有手机，家里也没有装电话，所以无法用电话联系。他觉得无论妈妈有不有病，都应该回去看看妈妈，他想妈妈了，想得心里发慌了。

他决定走路，这样可以节省几块钱车票钱。他想快一点见到妈妈，便三步并作两步走，不知哪儿来的劲，走得脚下生风。

下午三点，他回到了家里。家里的大门上却挂着锁。妈妈去哪儿了呢？他便到他家的田里去找。结果好远就看见妈妈背着喷雾器，正在给禾苗喷药治虫。绿油油的禾苗开始打苞了，正是防治病虫害的关键时候，母亲背着几十斤重的喷雾器，走在稻田的泥水中，左手用劲上下按压，给药桶打气，右手举着喷头，给禾苗喷着白色的药雾。他站在离妈妈很远的田边，也闻得到农药的强烈刺鼻气味。他想妈妈没戴口罩，该吸多少毒雾进入肺里啊。他的鼻子一下酸了。他大声喊妈妈，妈妈根本听不到他的喊声。他便吸着毒雾继续一边喊一边走近妈妈。妈妈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惊喜地喊：峰儿你回来了？于是喊：你走开，有毒雾！还有一邱田，我打完就回家！

高一峰立刻裤脚一卷，走到田中去，说：妈妈，你累了，我来喷！说着就伸手去取妈妈背上的喷雾器。妈妈说：峰儿，农药有毒，你不能喷！为什么你能喷我就不能喷？高一峰紧紧抓住喷雾器不松手，说：你给我，我知道喷！峰儿，不行！妈妈，你不给我就不走！妈妈拗不过他，于是高一峰让母亲去田边休息，自己背起喷雾器在绿油油的稻田里喷洒着农药。装着一桶药水的喷雾器，有三四十斤，火辣辣的太阳吻在他的脸上、身上，铁皮喷雾器被太阳一烤，像一个火桶般发烫。高一峰立刻大汗淋漓。但他装作轻松愉快的样子，左手用劲上下拉动杠杆给喷雾器加气压，右手举起喷头，白色的药雾像云雾般飘洒在绿油油的稻叶上……

这件事被村里人知道了，都称赞高一峰是个孝子。

有一次，高一峰午睡时做梦了，梦见妈妈到学校里给他送他喜欢吃的月饼来了。当他醒来后，学校传达室通知他，要他到传达室去见他妈妈。他跑到传达室，一眼就看见妈妈提着一个塑料袋。妈妈把塑料袋交给他，说：峰儿，明天是八月十五了，给你送几个月饼来。他接过月饼，眼睛都湿了，说：我不喜欢吃月饼，您别给我送呀……

他对母亲的承诺并没有忘记，他也知道他现在应该践行他的承诺，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怎么就杀出个程咬金呢？

三

虎山村是高一峰脱贫攻坚的示范责任村。

他到村后，发现虎山村的村民如星星点灯，分散居住在几乎与世隔绝的虎山的山冲旮旯里，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原始而淳朴的生活。虎山村山多石多田土少。不利于推行扶贫产业。于是高一峰决定对虎山村实行易地扶贫，将分散在虎山山冲居住的村民搬迁到虎山下面的开阔盆地，建了一个虎山新村。新村按统一标准，统一风格，每户建一栋古典式楼房。当然要搞配套扶贫产业，兴建一个猴头菇产业园，每户至少安排一人到产业园就业，收入每月不少于三千元，年终每户还可以分红利。村里其他的人，都千恩万谢地感谢党的扶贫政策好，都高高兴兴地从山上搬到了山下的楼房，每户的劳力都被安排到村上的猴头菇厂打工，果然每个月能领到三十多张“伟人头”。第一次发工资的时候，大家手举“伟人头”，由村支书带领大家唱起了“共产党好,共产党好!共产党是人民的好领导,说得到,做得到,全心全意为了人民立功劳.坚决跟着共产党,要把伟大祖国建设好,建设好！”洪亮激情的歌声回荡在虎山新村的上空，这是虎山村历史上一个划时代的镜头，一曲真正发自心灵的赞歌……

但有一个人死活不肯搬下山，他就是年近古稀的秦大爷。秦大爷大名叫秦自在。这是他父亲给他取的名字。他家不知从哪一代起，就以“贫穷自在，富贵多忧”作为家训，安贫乐道，所以他父亲给他起名秦自在。但秦大爷是村里第一号扶贫对象，同时也是头出了名的犟牛，他自己认定的事情九牛也拉不回。特别是怕别人说他穷，说他可怜，说要救济他。村里其他人都有自己的窝，他连自己的窝（房子）都没有，住在虎山一处人迹罕至的岩洞里，他把自己的岩洞命名叫“福天洞”。村长支书都上门反复做他的思想工作，可秦大爷说，别说给我一栋红砖楼房，就是给我一座皇宫，我也不搬。

谁也不知道，这个岩洞里到底有秦大爷怎样的秘密。

十年前，有一位云游察看风水龙脉的大师，来到了他的岩洞。风水大师在洞里观察了一顿饭的功夫后说：你的床下有一个长方形的石穴，是不是？

秦大爷大吃一惊，问：你怎么知道床下面有石穴？风水大师说：不瞒你说，我是中国的风水鼻祖东晋郭璞的第一百代真传子孙，我看风水几十年了，今天我看到有一条龙脉来到了石洞，止于此洞中一个天然的石穴，我知道这是郭璞《葬书》中说的“乘生气”之福穴，那个长方石坑，正是龙脉的穴位所在，死后若能葬此，你的后代必有大富大贵之人。秦自在说：我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风水大师说，你那失踪的儿子还活着，不仅活着，而且已成家立业，你有两个孙子了。秦大爷又吃了一惊，问：你知道我儿子？风水大师说：天机不可泄露。你葬此后，你的后代会发达的。风水大师挪开秦自在的床铺，在石穴里反复用罗盘测量着。测完叹道：天造奇穴，葬此天穴乃是你秦家几世几代修来的福分。一定要保守秘密，死前物色一个可靠的人，把秘密告诉他，死后要他把你葬在石穴里，你预先要多买几麻袋木炭做准备，再给石穴做几块水泥板。葬后用木炭填满石穴，然后把水泥板盖上，再在上面加盖土石……秦大爷平素就是个风水迷，自己对风水也略知一二。听了风水大师这样一说，当然深信不疑，所以他便照着风水先生说的作好了准备，他死后一定要埋在那个石穴里。

秦大爷放出话来，宁死石洞，绝不下山住新楼房，除非高一峰肯给我送终，答应把我葬在这个石洞里！

秦大爷的话，传到了高一峰的耳朵里。端阳节那天上午，高一峰带着酒和粽子，独自来到了福天洞陪秦大爷过端午。

高一峰看着秦大爷的石洞，辛酸得受不了，眼睛都湿润了。两个石洞口都不大，刚好容一个人进出，里面是一个十来平米的穹顶石洞，石洞里有秦大爷用钢锉斫出来的石凳、石桌、石灶等。石桌上有三件时髦的东西，一个是石英闹钟，它负责告诉秦大爷做饭吃饭、睡觉起床的时间；另一个是一台不知什么牌子的黑乎乎的随身带收音机，负责告诉秦大爷的国家大事、天下大事，还为他唱歌讲故事，这是秦大爷的情人和老师；还有一盏装电池的应急灯，负责驱赶洞里的黑暗，供给光明。一张木板床，床上垫着发黑的棉絮，盖的是皱巴巴的发黑的被子。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了，不知多少农民都进入了小康，而秦大爷竟然仍然以石洞为家，以石头为家当，这是怎样的贫困啊！

可是秦大爷并不觉得贫穷，他自己种点蔬菜，养几只鸡，承包了一口山塘养鱼，卖鱼的钱换点粮食，解决肚子问题。晴天有闲时在洞外晒太阳，或树下乘荫凉，脑子里尽是些古人的故事，什么薛仁贵佂东啦，薛丁山佂西啦，三国演义啦；雨天则在洞内躲风雨，想牛魔王和白骨精，想猪八戒背媳妇；晚上，用木板把洞门一关，躺在木板床上想完妻子想儿子，想着想着就做美梦了，梦见老婆来了，儿子也来了，于是一家人围着石桌吃饭，边吃边说村里郭三癫子的笑话，郭三癫子晚上模到媳妇房里，被媳妇当贼打了一棍子……

在秦大爷看来，他过的是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他信奉贫穷自在、富贵多忧，他觉得他的名字是天下第一个好名字。“秦自在”就是“穷自在”嘛。所以他从来就安贫乐道，与世无争，从来就没有要发家致富、过富贵日子的想法。60岁那年，那位风水大师来过之后，他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富有最幸福的人，生前有口饭吃，死后有个天穴长眠，生前死后都不错，还去发什么财？那不是自己找罪受？

酒过三巡，粽吃两个，秦大爷对高一峰倍感亲切，似乎觉得他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于是与高一峰谈起了他的伤心往事。他曾经有过漂亮的老婆，老婆为他生了个胖胖的儿子叫立仁。立仁四岁那年，他带到山下去赶集，集上人山人海。孩子见了什么都觉得新奇，东跑西窜。不想他尿急得不行了，就去上厕所，叫儿子在厕所门外等。等他撒完尿出来，儿子就不见了。他到处找人，找得头晕眼花、六神俱伤也没找到儿子。有人告诉他，看见一个小孩爬到一辆货车的车厢里，被货车拖走了。秦自在怎么也找不到那辆货车了，儿子从此人间蒸发了。他老婆因此急疯了，有一天晚上梦游，跑出去找儿子，她走到一块草地里，结果踩到了一条眼镜蛇，被眼镜蛇咬了，结果蛇毒发作，全身发肿，活活地痛死了。从此，他住在自己的茅屋里，总是听见儿子喊爸爸的哭声，总是看见儿子蹦跳着的身影；总是听见妻子撕心裂肺的叫声，总是看见妻子发肿的身躯。他每天如霜打的嫩草，蔫头耷脑的了，六神无主了。

有一天，他感冒咳嗽，便上山去找草药，结果在一处悬岩下发现了一个山洞，他好奇地钻进洞去，发现里面竟是天然的石屋，前后都有洞口照进光线，里面虽阴暗但不黑暗，虽阴凉但不寒冷，虽不宽大但不窄小，虽是石洞但不潮湿，而且洞壁如墙，洞底基本平坦。而且令秦大爷大吃一惊的是，靠东边的洞壁下，发现有一个长约六尺、宽约三尺、深约四尺的石穴，就像人工开凿出来的。他情不自禁地跳入石穴，石穴里很干燥，很凉爽，像炎热的夏天进入空调室里那种凉爽舒服的感觉。他大感诧异，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像棺材坑一样的石穴呢？秦大爷的心“怦”地一跳，顿生灵感：“棺材”不就是“官才”吗？莫非这是天生的风水宝穴？心想自己要死的时候，就钻到这个穴里去，这就叫天官赐福吧？想不到我秦自在后福不浅啊。秦自在大喜，这不是上天赐给他的福洞吗？何不住到这个洞里来？岂不比住那个大落大漏小落小漏、整天伤心妻儿的烂茅屋强多了？

于是他自己选了一个宜于搬家的吉祥日子，悄悄地搬进了石洞。他在前后洞口安上木板门，在石穴口上盖上木板，在木板上铺了一个床。他睡在那个床上，觉得床板下面的石穴里有一股福气冒上来，氤氲在他的床上，他被福气包裹着，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不知什么时候就在梦中享福了。

他突然失踪了。村里人议论纷纷，到处打听他的下落。结果还是有人发现了他的石洞。他洋洋得意地告诉村里人，他住的是福天洞（床下的石穴保密），住进福天洞后，病也好了，精神也旺了，心情也晴朗了。于是消息不胫而走，都说秦自在吉人天相，不花一分钱得了个福天洞。于是将福天洞的神奇渲染一番——不大不小、不高不矮、不湿不漏、不冷不热，甚至说成不病不痛、不饥不饿，神乎其神了。

对于这样一个福天洞，秦大爷乐不可支、享福不厌，怎肯离开？而且有那个天穴，更是他最终的归宿，也是他最大的心愿所在。风水先生说他儿子还活着，不仅能造化儿子，而且能造化孙子，保佑子子孙孙发达无穷。

高一峰与秦大爷边饮酒边聊天。高一峰一字不提请秦大爷下山的事情，他说他是代表党代表政府代表国家来慰问他老人家的。

酒至半酣，高一峰说，大爷，听说您要我送终？秦大爷说，你能做得到？高一峰说，我不仅答应给您送终，而且还答应给您送葬。你凭什么答应我？高一峰说，我愿拜您做干爹，您愿意收我这个干儿子吗？秦大爷瞪大眼睛，放出异样的光来，瞪着高一峰。瞪得高一峰直发毛。秦大爷突然说：我能有你这个干儿子，不知是哪世修来的福份。高一峰一听这话，立刻趁热打铁，一下就跪在秦大爷面前说：干爹，受干儿一拜，从现在起，我就是您的干儿子了，对天发誓，我愿为您养老送终，送葬上山！

秦大爷扶起高一峰，老泪纵横，哽咽道：我知道，你是共产党的人，共产党人你是执行共产党的命令到我们村来搞脱贫的，你们的口号是：人人要脱贫，一个也不能少。我知道，你今天是来是让我下山的，我不下山，你的任务不能完成。好，我答应你，下山去新村住你们为我准备好的新楼房，不过我有个条件，我落气的时候，你一定要在我身边，为我送终；并且趁我尸骨未寒，你就把我背到这山洞里来，把我放进我的石头棺材里，填满木炭，盖好水泥板，上面再盖土石，最后把两个洞口封好，栽上荆棘，让外人发现不了。

于是，秦大爷去床上枕头下摸出手电筒，打开，射出一束明亮的光柱，洞内立时亮堂起来。秦大爷说，一峰，你来看。于是秦大爷将床板挪开，只见下面竟是一个长方形的石穴，石穴活像一口棺材。秦大爷用手电筒照着石穴说，这是我的棺材，我死了以后，你要把我背到这口棺材里，就让我葬在这个洞穴里。如果你答应我这个要求，我答应你下山，实现你脱贫一个也不能少的目标，让虎山村全部脱贫。

高一峰连声说，干爹，我对天发誓，我一定给您送终，一定把您送到这个石穴里安葬！

好，你讲话算数，我讲话也算数，我明天就下山住到虎山新村去！

人是最有感情的动物，一旦被感情俘虏，就变得言听计从了！

四

高一峰掉转车头，向虎山村方向开去。大约走了一半的路程，电话铃响了。他一看显示，是保姆的名字。他接了电话，保姆焦急万分的声音，问他到了哪里？他只好撒谎说，我的事还没有处理完，等我处理好了，我就赶回来！

他的脚不听使唤地踩了刹车。车子停在路边。不远处有一栋房屋，那里传来震耳的锣鼓唢呐声，夹杂着高唱哀歌的声音。他一听就知道是在给去世的人做道场。他的眼前突然又出现了母亲的瘦削蜡黄的面容，如雷灌顶地听到从母亲嘴里发出的痛苦呻吟，有气无力的嘶哑声：峰儿，你在哪儿？你答应给我送终啊~~但与此同时他也听到了干爹嘶哑的声音：峰儿，你在哪儿？你答应给我送终啊~~两个声音在互相呼喊，好像在争斗，互不相让。

他用手拍了一下方向盘，脚踏油门，车子急速朝前飞驰。

当一片新建的崭新的现代而带古风古韵的楼房出现在他眼前时，他不免心中激动。这就是他对口扶贫的虎山新村，新建的居民楼房在夕阳的霞光里，简直像天堂的琼楼玉宇。当他把车停在干爹的屋前时，村支书黄贵竹便从大门里飞出来迎接。支书说：主任辛苦了！主任来得好，秦大爷正在等您呢！

高一峰迅速来到干爹卧房里，来到床前，大声喊道：干爹！干爹！突然秦大爷睁开了眼，干枯的右手从被子里伸出来，高一峰迅速握住了那一只手。高大爷嘴里嗫嚅着，但听不清声音，高一峰便把耳朵贴在干爹的嘴上，他听到了：你——快——背——我——上——山——

高一峰一边对干爹点着头，一边告诉黄支书，他答应过秦大爷，不仅给它送终，而且答应背他上山，给他送葬，把他葬在他那个石洞里。

黄支书这才明白，为什么秦大爷肯下山，原来高主任认他做了干儿子，并给了他一个送终送葬的承诺。

高主任说：你快把村委会几个人叫来，我们马上出发，我要兑现承诺，他要乘生气葬他的石穴，我现在就要背干爹上山。

很快，村委会的人都来了。村会计叫刘振国，是个五大三粗的金刚猛汉，他了解情况后，便抢着要背秦大爷。高一峰那里肯让，他对大家说，今晚请村委会的人来，是代表全村村民来送我干爹最后一程。背干爹上山的任务，谁也不要与我争，是我对干爹的承诺，干儿子要践诺。现在请大家帮忙把秦大爷扶到我的背上。

这时，夜色已经降临，神秘深邃的天幕上，上弦月将淡淡的银辉洒在大地上，有依稀几个星星闪烁，虎山躺在静好的夜色里，仍看得见崇山峻岭的巍峨剪影。大家打着手电筒，照着一条弯曲的山路，高一峰背着干爹，不，背着一个党员干部的承诺，向着实现承诺的目标前进……

当高一峰上气不接下气地把干爹背到岩洞口时，洞口站着那位风水大师。风水大师说：十年前，我在这个洞里看好了一个石穴，今天本来是来复验此穴的，不想正碰上秦大爷归葬此穴，正好由我给他订正方位朝向，然后按我的要求安葬吧……

其实这位风水大师不是别人，正是秦大爷丢失儿子立仁的养父。当年秦大爷带儿子到集上，因尿急上厕所。儿子立人远远看见公路边停了辆解放牌货车。小立仁没有看见过汽车，于是便跑去看汽车。不想看到车厢里有个兔笼子，笼子里有几只兔子，小立仁没有看见过兔子，便爬到车厢里看兔子。谁知爬到车厢里后便忘乎所以逗兔子玩。当汽车开走时，小立仁又想，我还没有坐过汽车，汽车反正还会开回来，我就坐着玩一玩吧。谁知那汽车不停地开，不知开到什么地方去了。后来那汽车司机把他卖给了人贩子，风水大师从人贩子手里买到了小立仁。小立仁哭着闹着要回家。但小立仁只知道爸爸叫秦自在，其余什么也不知道。风水大师夫妇膝下无儿女，把小立仁视若己出。风水大师不仅家境宽裕，而且学识丰富，便教导孩子修身读书，后来考上了名牌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省政府某机关工作。因他办事效率高，为人信守承诺，所以被提拔担任省扶贫办主任，他也承诺，2020年，全省所有贫困县全部脱贫。十年前，风水大师来到虎山勘察风水，打听到了岩洞主人秦自在的姓名和家庭往事，知道秦大爷丢失的儿子就是他的养子。出于私心，他没有告诉秦大爷真相。当然他会让这个真相烂在他肚子里，他不会告诉任何人。

五

高一峰回到家里，已是凌晨三点。

他刚要跑进母亲卧室，突然一只大手从后背抓住了他的衣领，脖子顿时被衬衣箍得铁紧，让他喘不过气来。高一峰一个踉跄，回头看时，一双喷射着怒火的眼睛，像利刀一样可怕。你这不孝之子，为什么这个时候才回来？你不是说过要给你母亲送终吗？保姆下午三点钟给你打的电话，你说五点钟下班就回来，最多两个小时可以赶到家里，为什么这个时候才回来？你母亲是凌晨一点才走的，如果你在一点以前回来，就可以给你母亲送终！

抓住衣领愤怒训斥高一峰的人不是别人，是他的亲叔父高大炮。高大炮不仅是他的叔父，而且也是村长和支书。高大炮人送外号“看不惯”。凡是他看不惯的事他就要放大炮进行炮轰。特别是对那些当官的，喜欢做秀的，喜欢给老百姓开空头支票的，喜欢信口开河许愿信搞承诺的，话还没冷就忘记了的，他更看不惯。他对这种忽悠老百姓的官就敢骂。当然他当村长支书就不放空炮，实实在在带着村民致富，让村民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他认为高一峰应该可以赶回来给母亲送终，居然没有回来，看来也是个搞假承诺的，所以他就敢抓敢骂。

高一峰说：叔叔骂得对。但我确实有事，我办完事才赶回来！

什么事比你给你娘送终更重要？这是你娘最后一次，你知道不？！你娘为什么苦挣苦熬把你一把屎一把尿带大，为什么千方百计让你读书上大学，就是为了有个儿子为她养老送终！

邻居和村民都认为高大炮骂得好，都说高一峰自从到县里当了官以后，就变了，变得连娘也不要了。邻居和村民纷纷指责高一峰。

高一峰心想，我不能把实话讲出来，讲出来，更会被口水淹死，哪有不顾亲娘去顾别人的呢？

高一峰在叔父的责骂声中和众人的鄙夷里走到母亲床前。

母亲躺在床上，安详地睡着了。母亲已经走了三个小时了，但两个眼睛仍然睁着，仍然从灰暗混浊的眼睛里射出希冀期盼的光来。高一峰知道，母亲一直在等他回来。

高一峰大喊一声：妈妈——我回来了！双膝“砰”的一声跪在床边踏凳上。

妈妈，我来晚了！于是两行眼泪滚下了脸颊，滴落在母亲的脸上。他分明看见母亲的眼睛闭上了，在闭上的那一刹那，母亲的眼睛里也流出了眼泪。

高一峰回来后，叔父迅速安排入殓。在封棺时，他大喊亲人去与遗体告别。高一峰领着亲人们排成长队，绕棺材三周。高一峰的目光一直吻在母亲的脸上，他哭得格外伤心。也许是想起了母亲的养育之恩，也许受到了良心的自责，也许是叔父的痛骂仍在耳边震响，也许是乡亲们的指责仍在眼前，他真想自己钻进棺材去替换母亲，但封棺的妆殓师迅速将棺材盖合上了，他声嘶力竭地大哭起来：娘啊——我的苦命的娘啊——

母亲的棺材盖封缝以后，高一峰流着眼泪找到了叔叔，把他拉到一边，小声地说：叔叔，我有个事请你帮忙，明天省市领导来青山县检查扶贫工作，我是扶贫办主任，我必须赶回去，这是关系到全县二百多万人的扶贫大事，也关系到我对全县人民今年实现脱贫的承诺。

出乎意外，叔叔听了高一峰的话，不但没发火，反而对他大加鼓励和安慰：你这是工作的大事，是国家的公事，人民的公事，你的承诺是代表党和政府对全县人民的承诺，我支持你，你一定要实现你的承诺，如果你放空炮，叔叔最看不起你，更要骂你。你妈的后事由我负责，我一切都会安排好。不过后天，你娘上山，你一定要赶回来，送你娘最后一程。好的，我一定回来！这里拜托叔叔了！高一峰说着，钻进了自己的小车。

小车在晨曦中，沐着朝阳，向县城扶贫办驶去……

六

昨天，高一峰圆满地完成了省市扶贫工作的检查，他交上了一份使县委书记、县长和全县人民满意的答卷。昨天晚上他休息了三个小时，凌晨四点，他又开车赶回家去。今天是母亲出殡之日，他在叔叔面前承诺，一定要送母亲上山。

失去母亲是悲伤的，但能实现全县人民脱贫，他的心里是欣慰的，他想，母亲在天之灵也肯定会是很高兴的，会原谅他的不孝。

时间是六月下旬，这是江南的梅雨季节，也是山洪及泥石流频发的季节。六月份以来，青山县已多次狂降暴雨，多次发生山洪造成的滑坡和泥石流灾害。他的车刚上路，突然天昏地暗，接着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他需要抢时间，于是冒雨前行。

突然电话铃响了，是县委周书记的电话。他马上接听。周书记说，刚才接到电话，牛角村山洪爆发，发生了泥石流，已冲毁了一些房屋，扶贫基地里的西瓜全部被泥石流埋了，我已组织人员去现场抢救被困人员，你也快去吧！高一峰犹豫了一下说：好的，我正在去的路上，我很快就到……

原来县委周书记根本不知道高一峰的母亲去世，而且今天是出殡的日子，所以电话通知，安排高一峰去指挥救灾。

他打电话给叔叔，说明情况，叔叔说，这是大事，你去吧！

于是高一峰调转车头，向牛角村方向飞去。

说来也巧，爆发山洪和泥石流的牛角村，正是他的岳父母所在的山村。

高一峰的妻子叫刘慧文，是他的高中同窗同学。有一次，班上到甜泉湖搞春游活动。甜泉湖在青山县城乡结合部，在香叶山下。香叶山与甜泉湖风景如画，山光水色，诗情画意袭人，这里一直是青山县的休闲旅游风景区。刘慧文虽然在山村长大，但性格活泼大方，不仅人长得如出水芙蓉，而且聪颖好学，成绩骄人，是实至名归的班花。高一峰是班长，他很喜欢班花，但只看在眼里，藏在心里，并不付诸行动，他要在同学门面前显摆他班长的高雅形象，免得笑他为声色之徒。所以他与班花保持着不冷不热的状态。班花当然情窦已开，常借机主动向高一峰进攻，高一峰并不显山露水，让班花一头雾水。

来到甜泉湖公园，刘慧文看见湖边有彩色鲜花，便弯腰去摘。谁知脚下一滑，掉入湖水中。站在湖边的高一峰，说时迟，那时快，他纵身跳入湖中，一个潜水，把刘慧文顶出水面，推向岸边。他是游泳高手，从小在山村的山塘里练的。这时公园安全员赶到，把刘慧文捞了上来。

刘慧文不仅受了惊吓，而且受了水寒的侵袭，春天的湖水还冰人呢。于是病倒了。高一峰表现了十二分的关心。从此以后，高一峰成了刘慧文的救命恩人，刘慧文为了感谢救命之恩，白纸黑字写了一封情书，说她愿意以身相许，白头偕老，非高一峰不嫁。来而不往非礼也，高一峰也回了情书，也写了非刘慧文不娶的诺言。于是两人唱起了恋爱进行曲。恋到他们都大学毕业以后，便幸福地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但刘慧文是个难耐寂寞的青春女人。高一峰大学毕业后，申请去红石村当扶贫第一书记。从此他没日没夜地为红石村扶贫，却很少陪伴老婆。特别是当他们有了爱情的结晶以后，他说星期天陪他们母子的承诺一次又一次地让她失望了。当儿子三岁的时候，刘慧文终于让高一峰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儿子归了刘慧文，因为高一峰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抚养孩子。他们的离婚，都一直让自己的父母蒙在鼓里。

高一峰很快来到了牛角村地段。他突然看见一股汹涌奔腾的泥石流越过公路，以雷霆万钧之力冲向绿油油的稻田，冲向公路边的一栋房屋。高一峰见状，立刻将车停在一个坡上，冒着暴雨，飞跑到房屋前，大喊：岳父！岳母！没听到回答，便从大门冲进去，眼前的情景令他大吃一惊，岳父家的卧房的后墙已经被泥石流冲垮，岳母被压在一根屋梁下，岳父正用肩膀死死杠住屋梁，大喊：老婆，快爬出来！高一峰立刻冲上去，杠起屋梁，大喊：岳父快拉岳母一把！岳母被拉出来了。高一峰大喊：岳父岳母快出去，往对面坡上走！

岳母受了重伤，岳父受了轻伤，岳父背起岳母冲出大门。这时，县委周书记组织的救援消防队、医疗队都已赶来了，立刻把岳母岳父送上救护车。岳父大喊：高一峰还在卧房里面！

当岳父母走出大门的时候，凶猛增大的泥石流将高一峰冲走了。但高一峰死死抱住那根屋梁，屋梁快速地撞向一颗大树的树干，他哎呦一声，便觉天旋地转了……

七

当高一峰清醒过来以后，他躺在县人民医院的伤科病房里。他的伤情并不严重，轻微脑震荡，另带多处软组织挫伤。此时他的病房里除了扶贫办几位同事外，还有县委周书记。周书记已知道高一峰三天前的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先到虎山村为五保户送终送葬，然后才回家给母亲送终，但未能实现为母亲送终的诺言，第二天天亮赶回扶贫办接待省市扶贫检查组。今天本是他母亲出殡，却去了牛角村……

周书记说：一峰啊，你母亲那里我已安排人去了，我亲自给你叔叔打了电话，他说你是高家的孝子，高家的榜样，你母亲不会责怪你的，所以你放心，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养伤，养好伤，才能带领全县人民扶贫啊……

高一峰对周书记说：我现在没有别的要求，请周书记批准，我必须回老家一趟，去拜拜我母亲的坟，烧一把钱纸香烛，请求母亲絮罪！周书记说，你说的合乎情理，但你家二百多里，你刚苏醒，身体吃不消啊。

周书记，我必须去，如果不去，我的心会受伤的，皮肉之伤是可以治好的，心伤那就会是治不好的。

好，叫你办公室小宋开车，我陪你去，我应该去看看你母亲，代表全县人民感谢你母亲，为青山县人民培养了一位优秀的儿子！

两三个小时后，高一峰来到了母亲的坟上。一方新坟，一堆黄土，点缀在苍翠的山坡上格外耀眼。新坟正好朝向高一峰老家的方向，母亲可以日日夜夜看见自己的家，家里的亲人也可以随时遥望母亲的坟茔。高一峰为母亲点上线香、蜡烛，烧着钱纸，然后跪在坟头，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哽咽着：娘啊，儿子不孝啊，没有为您送终送葬啊，儿子罪该万死啊……

周书记也跪在坟头说：大妈呀，我代表全县人民感谢您啊……

八

2019年10月1日前夕，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七十周年的大喜日子来临之际，周书记在青山县电视台发表电视讲话，激情澎湃地宣告，青山县已有百分之八十的乡镇脱贫，他向全县人民承诺，青山县将在2020年国庆节前将宣布全县脱贫，将摘掉贫困县的帽子，青山县在脱贫办主任高一峰的带领下，正在谱写脱贫攻坚战的新篇章！青山县电视台制作了《一个党员的承诺》的专题片，介绍了扶贫办高主任如何带领全县人民开展脱贫攻坚战，如何为实现他的承诺而奋斗的感人事迹。欢迎大家观看！

第二天，高一峰仍沉浸在建国七十周年天安门盛大阅兵式和盛大庆祝晚会的喜庆和鼓舞之中，上午九点，手机电话突然响了，他一看名字是刘慧文。他接了电话，淡淡地说，什么事？

一峰啊，我看了青山县电视台的《一个党员的承诺》专题片，你太感动我了，我想给你一个惊喜，我就在你的楼下。

高一峰自从救了岳父母后，岳父母在女儿面前总是夸奖高一峰，总是追问女儿为什么不跟高一峰一起到家里来。女儿知道已经瞒不住了，就告诉父母，说与高一峰早就离了。父母一听，如晴天霹雳，大吃一惊。接着就把刘慧文骂开了，骂完之后丢给刘慧文一句话：你赶快跟高一峰和好，和好了，带回来见我，和不好，我们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高一峰有点不情愿地来到楼下。刘慧文牵着儿子笑着迎上去，儿子把怀中的一大把用彩色纸装裱了的玫瑰花送到高一峰手上，说：爸爸，青山人民感谢你！

高一峰接过儿子手中的玫瑰花说：谢谢儿子！爸爸给青山县人民的承诺还要一年才能实现呢！儿子说：我想信爸爸，爸爸一定能够兑现承诺，是不是？是！高一峰大声说。

儿子，你今天十岁了！爸爸曾经有一个承诺，带你们去三亚的天涯海角玩海，现在我就兑现我的承诺……

刘慧文说：叫上爸爸妈妈吗？

高一峰说：叫上吧！

2022年5月于株洲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