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妇怀春,游子思乡。离开家乡几十年了,家乡的山路像一方风景,仍然鲜活在我的心中。
我的家乡是个山村,山峦绵绵,山路幽幽;山峦起伏,山路坎坷。山路如羊肠,弯弯曲曲;山路似草绳,干干瘦瘦;山路像山歌,悠悠扬扬。
忘不了,爷爷的独轮车曾在家乡的山路上歌唱和呻吟。
爷爷很骄傲,村里仅有为数不多的几辆独轮车,他拥有一辆。他的骄傲感,不亚于拥有一台解放牌汽车。其实这只是用两根稍弯如船底状的粗大杂木,加几根横木构成一个车架,将车架固定在一个脸盆大的轮子上。轮子也是杂木的,不过在轮子的边缘箍了一个宽边铁圈,既加固了木轮,又延长了木轮的使用寿命。一根尺多长的短扁担,两端缠上绳索,将绳索套住独轮车的两个车杠,用肩膀扛起扁担,车杠就抬起来了,两手用力抓住车杠,掌握车身的平衡,因为稍有不平衡车子就会侧翻。独轮车没有装轴承,摩擦很大,所以独轮车考验的不仅是人的力气、意志和吃苦耐劳的精神,而且还要掌握平衡的技巧呢。
在我开始懂事的时候起,就看见爷爷用独轮车把家乡的粮食、牲猪、竹木等运送出去,然后把山外的食盐、布匹、农具、陶器、石灰、化肥、农药等运回来。天气晴朗,山路变硬了,独轮车载着爷爷和乡亲们的希望和梦想,便会在山路上反复着“吱呀吱呀”的旋律,唱着被汗水打湿了的欢快的歌,歌声在山谷里悠悠回荡。但遇到雨雪天气,载着几百斤希望和梦想的独轮车,便会不停地发出“哎呀哎呀”的呻吟声。轮子在山路上切割出一道道深深浅浅的伤痕,那些有泥水的地方,轮子甚至会深深地切进去,爷爷当然要花费几倍的力气才能把它推出来,有时他一个人无能为力,需要请路人帮忙把它抬出来。
每年的早晚稻收割以后,爷爷和乡亲们用独轮车把一麻袋一麻袋的金灿灿的收获,送到山外的公社粮站去,这时山路如一条琴弦,独轮车如琴拨,拨奏出一曲丰收的动人欢歌。
每当哪家的猪喂大了,长到二三百多斤了,这时养猪的主人请人帮忙,不顾硕大的肥猪气吞山河的嚎叫,不顾它的拼死挣扎,把它放倒,用绳索绑在独轮车的木板上,送到十几里外的公社牲猪收购站去,然后眉开眼笑地收获几十元的惊喜和幸福。不过用独轮车送牲猪,是一件既要有力气又要有技术的绝活。因为独轮车只有一个轮子落地,当它载上两百多斤甚至三百多斤的活猪的时候,猪在车上并不老实,他好像知道了它的下场,便不停地大发脾气,四腿乱蹬,全身摆动,让独轮车摇摆不定。这种情况要让车子保持平衡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只有很大力气和高技术的人才能稳得住车子,并让车子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稳步前进。爷爷是家乡出了名的独轮车高手,所以家乡很多人家送牲猪都是请爷爷帮忙,爷爷很乐意,因为这既是别人的信任,又是自己助人为乐,用几斤汗水换别人一餐饭吃,他认为是很合算、很光荣的事情。
还记得垂髫时的我,最喜欢坐爷爷的独轮车。俗话说,父母爱满崽,爷爷痛头孙。因为我是头孙,爷爷知道我是曹家香火传承的希望,便视为掌上明珠。他有空时,常常叫我坐在他的独轮车上,推着我在屋场坪里转圈圈。独轮车吱吱地叫,我傻嘻嘻地笑。爷爷却眉开眼笑地说:土车叽叽叫,乖孙嘻嘻笑,爷爷快快跑,赛过大花猫……大概到了我读书的时候了,这时我也多少有了几斤力气,有一天,爷爷要翻山越岭到外村的石灰厂运石灰回来,便叫我帮他去拉独轮车,他在独轮车的顶前面横方上缠一根长长的绳索,套在我的肩头上,叫我在前面拉。去的时候,爷爷让我坐在独轮车上,他一边推着我,一边唱着他自编的山歌。
爷爷浪漫的形象至今还记得。爷爷买了300斤石灰,我把绳子套在肩膀上,弯着腰使劲地拉,独轮车“吱呀吱呀”地欢叫着,我浑身冒汗了,心里却乐开了花。
忘不了,父亲的扁担曾在家乡的山路上荡悠和喘息。
家乡的独轮车其实只有小数人家才有,而扁担却家家都有,而且还一家有好几条呢,因为用扁担挑东西,既方便省力,又工效高。我从小就看着父亲挑着两木桶蔬菜们需要的营养水,扁担荡悠悠地踩着山路,去浇蔬菜;挑着两大箢箕从猪牛栏里挖出的早晚稻需要的助长品,扁担荡悠悠地踩着山路,撒到稻田里;挑着绿油油的秧苗,扁担荡悠悠地踩着山路,去绿化灰不溜秋的稻田;早晚稻收割时节,挑着一担担带水的沉重的稻谷,扁担荡悠悠地踩着山路,送到晒谷坪去;暮秋季节挖红薯了,挑着两箩筐欢喜和希望,扁担荡悠悠地踩着山路,送回家去……每一次扁担荡悠悠的时候,雨点般的汗珠从额头上、下巴上荡悠悠地滴落,溅起山路上的灰尘……
当然更为壮观的是生产队时期,一年四季,山路上都少不了挑担的队伍。比如积肥吧,几十号人,几十条扁担,都挑着同样的内容(或人粪尿、或猪牛粪、或土杂肥、或大凼肥、或草皮、或塘泥、或陈砖等肥料),扁担荡悠悠地踩着山路,一担又一担地挑到山路边的田里去;到了田里的早晚稻收割季节,打稲机打下带水的毛谷,便一担又一担地从田里挑上来,扁担荡悠悠地踩着山路,送到晒谷坪去;秋季将土里挖的红薯等一担又一担地挑到队部去……总之,社员们挑着沉重的担子,扁担荡悠悠地踩在山路上,踩得山路“吧嗒吧嗒”地喘息……
让我最感动的是,父亲为了给家里挣点零用钱,白天在生产队出工,趁着有月光的晚上去挑脚,从几十里外的山里挑笔杆(用来制作毛笔杆的小竹条,一捆有七八十斤,挑两捆有百四五十斤),踩着家乡的山路,送到几十外的湘江河边码头去,送一担笔杆能赚几毛钱。月色悠悠,扁担悠悠,汗水悠悠,喘息也悠悠啊……
忘不了,我的足迹曾在家乡的山路上留下数不清的快乐和苦涩。
童年的我,不知忧愁和烦恼,每天早晚赶着牛儿踏着山路去放牛的足迹;每天背着书包上下小学的足迹;也有去路边小河捉鱼虾的足迹,还有在山路上放风筝的足迹,还有去捡柴、割草的足迹……这些足迹里盈满了快乐,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但从家里到大队代销店那条坑坑洼洼的山路上曾有过我苦涩的足迹。
我最清晰的记忆就是捧着一个鸡蛋,踩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到代销店卖了换盐。那时家里生活捉襟见肘,要靠母鸡下个蛋,用蛋去换钱再去买煤油和盐。
那时弟弟只有四五岁,经常吵着要跟着我一起去,目的是希望我能给他买一粒糖珠,然而这种渴望太奢侈太渺茫了。
最难忘的是弟弟五岁生日那天,家里已经好几天没盐吃了。那天,妈妈偷偷地从鸡窝里捡了一个鸡蛋给我,恰好弟弟过来了,他睁大眼睛望了望妈妈,又望了望我手中的鸡蛋,稚气的脸上露出了辛酸的失望。他委屈地对妈妈说:“您说过生日时蒸鸡蛋给我吃。”妈妈的心都碎了,她搂着弟弟含着泪说:“乖孩子,家里还有。”“妈妈骗我,我清早就等在鸡窝边看着,只有一个鸡蛋。”后来,妈妈在隔壁阿婶家借到一个鸡蛋,蒸熟给弟弟吃了。
七岁那年,我在那条山路上迈开了求学的步伐,开始了求学追梦的生涯。因为学校和商店挨边,我同时担负起给家里买盐的任务,手里经常攥着几张毛票,买了盐,还能剩下几枚硬币,有时拿一枚给弟弟买两粒糖珠带回去,让弟弟惊喜的欢呼雀跃,“哥哥,哥哥”地叫出了烟。其余的自己就攒了下来。
慢慢地,居然就攒了四毛钱,于是买到了我最喜欢的一本连环画——《桃园三结义》。抚摸着那光滑的封面,闻着油墨的清香,感到格外的亲切,我简直要陶醉了。在回家的路上摔倒了好几回,手都出血了,但丝毫感觉不到痛。
后来,我迈出了到山外求学、工作的步伐,共和国也迈出了改革开放的有力步伐。转眼间,共和国走出了低谷,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不仅一座座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而且一条条高速公路、高速铁路,在祖国大地上纵横延伸……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了家乡的山村,沉睡的土地被一声声春雷唤醒,乡亲们奏响了脱贫致富的进行曲……
村长传达上级“要致富,先修路”的号召,并且告诉了大家振奋人心的消息,村里修公路的经费,国家解决大头,村里自筹小头。于是全村人都行动起来,有钱的捐钱,有力的出力,还有很多人既出钱又出力;于是大家挖的挖,抬的抬,担的担,不多久,那条坑坑洼洼的羊肠山路就变成了一条宽阔平坦的公路,一直通到山外……
接着一声声拖拉机和汽车的轰响震撼着整个偏辟的小山村,纯朴勤劳的村民在致富政策的指引下,以火山喷发般的热情,走在脱贫致富的康庄大道上。许多外出打工赚了“一桶金”的村民,回到家乡,在家乡办起了乡镇企业,经营各种个体商店,于是一座座茅屋变成了一栋栋琼楼玉宇……
接着,家乡大山里的神秘溶洞开发了;家乡大山中的碧绿水库开发了;家乡满山的翠竹开发了……不知什么时候,家乡就开发成旅游乡村了……
先一天还是一条灰尘飞扬的砂石公路,第二天起来,乡亲们看见的便是一条宽阔的柏油大道在村里豪情亮相了……
岁月悠悠,山路弯弯。我熟悉的那条山路,作为山村变迁的见证人,作为共和国崛起的见证人,将永远珍藏在我的心中……
每当我回到家乡,望着那条宽阔的柏油路,我的眼前便会浮现一条坑坑洼洼的泥泞山路,弯弯的山路通向一座座低矮破旧的小茅屋,就会看见爷爷推着独轮车“吱呀吱呀”地呻吟着、父亲的扁担荡悠着的情景……
2020年8月于株洲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