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回南天。
又到了满城烟雨、仿佛浸润在水中呼吸的时节。
这时节,早春已过,初夏未来,让我想起自己初到广州之时,蛰居在猎德村的一处握手楼里,每到冬春之交的时节,墙上便开始“出汗”。第一次遇到这情景的我隔天大惊小怪地和单位的前辈们说起我的“大发现”,立刻被群嘲一番。随即待人群散去,老广州冰姐才悄悄和我说,家里有晒干的木棉花干,明天带过来。第二天,她真的拿来一塑料袋的棕红色的木棉花干,曾经肥厚的花瓣已经成为浓缩的精华,她有点骄傲又有点不舍地摩挲着花瓣,嘱咐我说用木棉花干煲眉豆炖龙骨,先焯水,再入煲,小火慢炖一个钟,高压锅快,效果可没那么好……字里行间竟然透出些许抱歉的意味,仿佛没有在这回南天照顾好我这个异乡人是她的过失似的。我郑重地接过花干,心想这回南天是大自然的杰作,与老广人又有何相干。或许就是这份小心翼翼的谆谆嘱咐,让我一瞬间喜欢上的老广们,进而爱上了这座城,决定扎根。
回南天倒也不是广州独有,湾区都是它的势力范围。张爱玲在《小团圆》中即提到在香港的英国人都怕“湿气”,还有部爱情电影就叫《回南天》,爱情中的湿漉漉、黏答答可不就是像这回南天的真实写照吗?只是过了梅岭,到了江浙沪包邮区,“春水梅雨雾蒙蒙,厝内樯湿窗画花。”这回南天摇身一变又成了闻名的“西湖烟雨旧楼台”中的梅雨天了。
作为一个广州城的“新客家人”,二十年的广州生活让我早已适应了这威震华南的回南天了,对于广州的骄傲也溢于言表,越来越像土生土长的老广们那样,总是饶有兴味地对广州的好如数家珍,早茶、粤剧、粤语自然傲视群雄,波罗诞、龙舟赛、花市更是信手拈来,十三行的繁盛、榕树下的悠闲,云山脚下的蜿蜒珠江流淌了多少故事,都彰显着广州这个城市独特的文化财富。
只是无论是什么样的人文符号,都与地理风貌脱不开关联,于我而言,广府的一切都来自这回南天。一说起回南天,地道广州人总是有些迟疑,毕竟一到这时节,湿气弥漫,身体懒倦,周身不爽利,难免惹人嗔怪,可是否有人想过,广州的灿烂文化多少还要仰仗这回南天呢。
要一个来自川湘赣鄂贵的人不吃辣椒简直就是要了他的命,不是说回南天潮湿吗?吃辣椒正好祛湿活血。老广们看了直摇头,你是不知道回南天的厉害,湿与热相交,湿热难耐,你再吃辣椒火上浇油,身体怎么受得了。身上起包,喉咙肿痛,快灌下斑砂凉茶包你舒服噻。可别吃那么多辣椒了,入乡随俗,来了广州就做个地道广州人吧。这回南天就让你心服口服,不得不服。
既然要做地地道道的广州人,煲汤、凉茶之外,中医食补是多少要懂一点儿的。冬瓜带皮吃,红豆赤小豆眉豆扁豆都是家中常驻的豆族,薏苡仁炒制更好,芡实延年更妙,再来一套强身健体的八段锦,心平气和安详度日。
食补药补还不行,那就得靠外力了。风靡广州街巷的拔罐、推拿、刮痧理疗无论是否见效,多少给人一种为了祛湿马力全开之感。如果在街上看到满身碗口大红紫瘀青的人们可别被吓着,那是刚刚拔罐祛湿回来。要说这瘀青的款式,既有眉心一条赤红,也有脖颈一圈仿佛项圈的独特样式,还有背上连环扣,最有趣的是连脸上满是拔罐留下一个个大印,仿佛签名盖戳——此人祛湿已用尽全力,全力摆脱“湿人”的名头。
江上日烟雨,禅林渺何许。
磬声时一闻,不见僧行处。
——区大相《羊城八景其五大通烟雨》
古人对景吟诗,讲究乾坤天时,如今科技发展,研究这回南天仿佛看郎中要对症还得找病因,这回南天是怎么来的呢?广州地处亚热带季风气候带,北回归线从城市北部穿过,西伯利亚的北风来到这里成了强弩之末,总有些鞭长莫及之感。太平洋的海风越过东南亚的重重岛屿也撒不了什么欢了。传说自从莲花山的望海观音矗立以来,广州再也没有遭遇过台风的正面洗礼,与其说是传说,不如说是广州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成就了这座依山傍水的城市的水土人文。广州城背靠的白云山,实则是岭南丘陵带的一脉,山不高却弱化了南来北往的各路神仙天气的侵袭;南面南海,随着常年吹拂的东南风带来海上的湿气,加之本土气候温润,适宜草木生长;水系发达,珠江水系的千百条河涌密密麻麻星罗棋布。
可是广州回南天的湿气,实在是多了些,让人不禁感叹大西北的缺水和大东南的潮湿,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这不禁让我想起刘慈欣在一部科幻短篇中发明的一个空中调水系统“泡泡长城”,包裹着海洋的湿气,飘过喜马拉雅山,飘过大西南,到真正缺水的大西北去滋润那里干旱的土地,终将我等均衡世界水资源的夙愿以偿。
这水汽蒸腾,倒真是孕育了勃勃生机。潮湿的空气中,诞生了百花齐放的花卉业、桑基鱼塘的发达农业,诞生了开埠通商的发达商业,诞生了汇聚能工巧匠的工业与服务业,诞生了下南洋的壮举,诞生了平日勤力工作,闲暇叹生活,知天文通地理、学贯中西、养身固本无所不通的广州人。
这气候不但让人必须调整饮食、生活习惯,形成特有的南国习俗,也在不经意间改变着人们的样貌。湿热的空气让你不由自主的张大鼻孔呼吸,甚至毛孔都要撑大来排出湿气似的。眉骨突出让汗水、雨水不会遮挡双眼,宽大而粗短的鼻翼能更加顺畅的呼吸,开放的都市让世界各地的人汇集在此繁衍生息,偶也见四肢修长,高鼻深目,头发细软卷曲的俊男美女。
人要祛湿,物也要防潮。回南天的潮都在气味儿里了。作家林培源在其作品《以父之名》中描写东南沿海乡下的鸡舍,“鸡屎的味道趁机混入空气,像糜烂的鸡蛋花的味道,像回南天晒不干的衣物散发的酸臭。”这也是绝了,把回南天的味道形容得入木三分。说起这味道,又让人想起安徽的臭鳜鱼,浙江的臭冬瓜、梅干菜,没了这臭,又何来这香。但是总有些物件脆弱得受不了这湿气的侵袭,还是得重点保护起来。家里有个樟木箱已经算是相当奢侈,各种贵重的文书像房契、地契、结婚证书压箱底,生石灰、木炭铺在床下、墙角也可以起到防潮防虫的作用。精明的人会留下茶渣,入秋珍惜那短暂的干爽,晒干,来年用来隔潮。
如果说老火汤和凉茶都是因为这三国里帮助诸葛亮七擒孟获的“毒雾瘴气”才得以发明和流传,中医草药学得以有了用武之地,回南天对岭南建筑的贡献那可更是举足轻重。“趟栊门”是防盗门的鼻祖,在广州的街巷之间,你常常可以见到。外层是对开的屏风门,雕花如意头,顶上镂空,下方封闭,铺描金木板,即轻巧透气又可遮挡视线,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中层是趟栊,大大的木框用榫卯的方式嵌入单数的圆柱横杆,南洋硬木的结实与防潮,金属般的质地,把妇孺老幼妥善地保护在家中。内门才是真正的大门,左右门神把守,这一套门往往是家中殷实的西关大屋的标配。
曾记羊城两月游,此身漂泊又源头。
柳边烟雨清江梦,枕底波涛泛夜舟。
风送天香来惠水,鸟传春意入罗浮。
明朝一棹冲寒去,白鹤峰前雾气收。
——袁邮《由羊城如惠州泊源头次蔡明弼斋长韵》
诗人袁邮描述了从羊城回罗浮的旅行,仿佛有些怅然,却也有回到家乡的如释重负,更点出要散这湿气便是入山登高了,湿气蕴腻在海拔底处,久久难消。可广州城本就是依傍珠水内河良港,街区地势低洼。为了把回南天带来的湿气尽可能地安置在屋外,人们可真是想尽了办法。在番禺的沙湾古镇随处可见蚝壳墙,感恩于大海的馈赠就地取材,利用蚝壳中的钙坚硬的特点防潮祛湿,整齐划一以灰泥敷之排列墙上,却无意中有了一种浪漫的美感。此外南国之人还发明了下石上木的柱子,高挑天花的廊厅,青花石板铺就的地面,随处可见的三合土墙,南番顺一带大户人家还会用珊瑚石砌墙……
银河浅浅夜深深,
人静无言花有阴,
五色玻璃三面月,
试从珠海听潮音。
——广州竹枝词
最为惊艳的要数这首竹枝词当中描写的满洲窗了。旗人带来的满洲大窗,完美地满足了在岭南湿热气候中居住的需要,暑热开窗透气,引景入室内,冷风乍起关窗,依旧可透窗观景。搭配西洋传来的彩色玻璃,本地匠人学习和改良的刻蚀、酸蚀、喷砂工艺,搭配文人墨客的书画作品,佐以中国人对美好生活的各种寓意,满洲窗就这样于清朝末年诞生在国际化的大广州城内。红黄蓝绿白,原八旗的象征如今成为“一窗四季”的绝妙,绿窗照春,红窗如夏,黄窗入秋,蓝窗映冬,诗情画意,解乡愁,藏闺情,不由得让人信口吟诗一首:
闺房之中衣衫婆娑,沙沙作响,这清凉舒爽的衣料成为南国男女的标配,从响云纱到香云纱,因响声而得名,走过百年路程,来到现代人的衣橱里。桑基鱼塘催生蓬勃的纺织业,从渔民以薯汁染渔网而得以灵感,赋予了香云纱兼具丝绸爽滑的质地和挺拔的质感,还有薯汁晕染独特的暗花之色,宽袍大袖之中,露出粉颈藕臂,别有南国之韵。
想当年清政府关闭各个通商口岸独留广州,回南天里,踢里踏拉的木屐声响彻湿润的麻石板,人们运输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物资,又把中国的好物送出国门,于是有了中西合璧的满洲窗,有了享誉世界的萱草画。二零一九年的时候在城市中心的解放路挖掘出唐代的木屐,最大的居然有63码,堪称木屐之王了。那时的木屐不仅直接穿在脚上,还有鞋套的功能,屐齿隔离软泥灰尘、水坑洼地,出入脚不沾地,高处站立与行走免不了要众人搀扶以保持威严,真正是达官显贵之家,朱门富庶之第。
回南天潮湿得睡不着,出门想搵间粥铺找寻南方拳师们“食过夜粥”的气概。洪刘蔡李莫,永春蔡李佛。若不是叶问系列电影的火爆,人们怕只知道李小龙而不知其师傅,恰如广州人低调的气质,纵使有驾驭千军之能,也要安之若素大隐于市,因为他们早在南来北往的人群里看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大世界。南国湿热之气让赤膊的武人有了天然的润滑油,寸劲勃发之间,雄姿英发,柔韧如水,遇强则强。
在这回南天中,越王台下的黄遵宪看着暮色中的清王朝又是何等的壮志未酬:
早潮晚汐打城门,玉漏声催铜鼓喧。
百货均输成剧邑,五方风气异中原。
舵舟舆轿山川险,帕首靴刀府帅尊。
今古茫茫共谁语,越王台下正黄昏。
——黄遵宪《羊城感赋六首》之一
此情此景看得人恨不能个个喝过夜粥,与列强冒死相拼。南国汉子的刚烈就是在这回南天里雄起,三元里抗英举世闻名,潮气挡不住的革命烈火在黄花岗、在大元帅府熊熊燃起,于是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一大在这片大地上召开,将番禺学宫改造成为农民运动讲习所,革命领袖在此培养革命生力军,一代又一代英雄儿女赴汤蹈火,不畏牺牲,换来了民族的新生、祖国的繁盛。
如今四海升平,生活日新月异。夜粥还是能喝到,只是如今要找个喝夜茶的地方也不容易,珠江新城一家素菜馆里,我和几位朋友仰首看着夜色中的璀璨灯光,威严的高楼大厦此刻在夜色中也显露出些许温柔。真好,空调吹吹,祛湿干爽,把湿漉漉的回南天隔在玻璃窗外。广州并不产茶叶,却因为贸易等种种原因成了茶叶消费的大市场。红绿黑白,各地品种都能喝到,历史上中原人屡次来粤,逐渐形成了广府人、客家人、潮州人为主的广州人,都因这工夫茶结缘,杯盏叮当,茶香轻漫,烟雨蒙眬中,谈笑间一起度过这回南天。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花城旧貌展新颜,
西关依旧,东山还叙,天河新貌弄新潮。
正是这回南天孕育了广州人,孕育了万物生灵,无论是青砖石上瓮中滴水观音之点红映翠,还是独木成林之榕根婆娑,这座城市里无论是人们还是花草树木、鸟雀虫兽都焕发着勃勃生机,盎然生长。回南天吹响了春天的号角,这繁花盛世让花城昵称名副其实,更引得朱老总在1961年3月3日到越秀公园参观时写了一首《游越秀公园》的诗,刻在广州兰圃,诗云:
越秀公园花木林,
百花齐放各争春;
唯有兰花香正好,
一时名贵五羊城。
如今,木屐声已难以寻觅,趟栊门后香云纱簌簌作响,还有那慢慢煲的草药煲、老火汤煲咕嘟咕嘟,榕树下喝茶韾欬(kieng1 gai2,即聊天),一起度过又一年的回南天。有时这回南天到时候没来,还不免让人揣度,这一年的光景是否会有什么突变,农时可要更改?……直到它再次光临,这才放下心中惦念。
又见回南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