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华

阳华

短篇小说

曹廓

一

这次能乘车去阳华市采风，全是老康的功劳。

老康，五十来岁，络腮胡须，深眼窝中的两只小眼睛眨着贼亮的光。他是很受欢迎的偏重写养生报告文学的作家，受文联指派，去阳华采访一位养生专家。由于俺俩都长得“老成”，又都注重养生，他便力荐我同行。

火车穿过一望无垠的大平原，在暑气未尽的胶东半岛绿野上行驶。临近海洋的风，明显比内地凉爽了许多。铁道旁的棵棵风景树向火车后方飞驰，座座连绵的青葱丘山远远迎接而来，遍地翠绿的秋禾尽收眼底。

“啧啧！老曹你看，那个老太婆是咋保养的！看看咱俩年龄不多大，我满头星星，你一额川壑，与她相比，我们都无颜活在世上了！”老康眨着小眼睛由衷地赞叹。

我顺指望去，只见斜对面坐一个女人，后脑勺挽个广场舞大妈常留的卷型发髻，身着六十多岁老太婆常穿的黑色休闲服。可她和善的眼神闪着灵动的光波，连同脸皮，眉毛、眼睛，身材，完全是三十来岁女子的模样。她正打电话，黑密弯细的眉毛不住地扬落。兴许有什么难为情的事，脸上泛出一层红晕。她忙用手遮住带笑的口角。她旁边坐一个虎头虎脑约八九岁的男孩，那孩子正靜靜地看她打电话。

“爷爷说什么呢？”小男孩露着两个明晃晃的小虎牙。

她摆摆手，示意莫作声。

老康小声赞叹：“看那老太婆，六十多岁的人保持一个三十岁的身材！长着一幅青春俊秀的脸庞！老曹，她一定有养生妙招，我们问问她咋保养的，说不定能写出有轰动效应的文章呢！”

我怦然心动。自己虽然刚过知天命之年，可额上的皱纹、头上的“濯濯童山”早让中学生让车座喊“爷爷”了。若能向她学点养生之法，让自已变成而立之年的相貌，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可刮大风吃炒面——不好开口啊！

“奶奶，我爷爷咋说的？”

“他不让咱俩去了，说华医生讲的，差这一样药无大碍。”

“咱还去吗？”

“治病是天大的事，咋能不去呀！我问一下列车员，去平坝从哪站下车……”后面的话被推车售货员的叫卖声所掩盖。

她走后，老康用胳肘碰碰我:“老曹，你去问问孩子，看能不能旁敲侧击学点妙方，也改变一下咱俩的老成面貌……”

我想“一夜变成小青年”的愿望比老康还强烈，美好的愿望促使我走过去，坐那小男孩旁边，亲热地抚下他的头:“孩子，几岁了？”

他晃下脑袋，摆脱了我的手，警惕地看着我：“九岁了。”

我暗中盘算，那老太太有这么大的孙子，小说也得五十多岁了：“刚才的人是你奶奶吗？”

小男孩上下打量着我：“老爷爷，你是干什么的？”

“孩子，我不是坏人，也没坏心，想了解你奶奶是怎样保养的。她洗脸后抹什么东西吗？是不是经常吃些什么药……”

“不……不清楚……”小孩龇龇亮晶晶的虎牙。

“虎子，下一站是平坝站了，我们准备下车。”

我感觉自己有些搪突，忙起身回到了原座。

小男孩给黑衣老太耳语几句，老太太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附男孩耳边说了句什么，两人都会心地笑了。

火车到站后，那黑衣老太太领着小虎牙下了火车。

老康十分肯定地说：“若能问问黑衣老太太，一定能学到宝贵的养生妙方！唉！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那是……可惜……”我心里很疑惑、也很遗憾……

二

阳华是个濒临黄海的县级市。楼房不像内陆城市那样几十层高，四五层楼房居多，大多是青瓦蓝砖，再有茂密的阔叶麻栎树映衬，给人一种墩厚秀气的印象。

下午五点，我们在距火车站不远的“阳华宾馆”下榻。漂亮的服务生温和地说：“本馆免费供应当地祖母绿茶水，晚餐让客人无偿品尝齐岛梨，海鲜食品味美价廉……”

老康问:“你知道养生专家华大夫住哪吗？俺俩想去拜访他。”

“他可是位名人，在阳华市第一人民医院上班，我不知道他的住址。对了，距晚餐还有一个多小时，你俩不如去一下天尽头的成山岛，岛离这不远，挺美的！到那欣赏一下风景，再顺便打听一下华医生。”她详细为我们指明了路线。

老康说：“我们去看看。”

石径路曲曲弯弯，花草树环环绕绕，成山岛处在花草树木环绕处。

傍晚，蜿蜒的古垛口石墙下，海水汹涌澎湃;一望无垠的碧海上，舰船影影绰绰。石墙两旁，海岸曲折，鸥鸟翔集……秀丽的岛上依然游人如织。穿着姑娘装的老太太在跳青年舞，小伙样的老头在健身。年轻的想更年轻，强壮的盼更强壮……

老康兴趣盎然地读着碑文：“成山岛是胶东半岛伸向黄海中最东端的部分，古人叫此岛为天尽头。天尽头就是天边的意思，这里世称中囯东方的好望角。成山岛距日出最近，站在岛上每天清晨可最先看到日出时第一缕绚丽的霞光。”

“老康，看，海上救难纪念碑！”我读了碑文：二十世纪初，成山岛东面，一渔船遇风侧翻，军民共同救助，事迹催人泪下……

老康远望大海，面色涨红。他这人爱激动，报告文学作家有着诗人的气质。他伸展开双臂作个拥抱大海的姿势：“啊，黄海，你真美！啊，半岛，你真是钟灵毓秀！这里能出个养生专家华大夫真不足为奇了！”

我猜测着，华医生的影响区域一定很广，火车上遇到的那个黑衣老太说不定也是学到了华医生的养生妙招？不然她绝不可能六十岁像三十来岁的女子那样年轻！连那些影视女明星可能也有用华医生灵丹妙药的……

老康问了一个散步的老人：“老人家，您知道养生专家华医生吗？”老康向老人介绍了俺俩此行的采访任务。

老人停下身来：“ 他是位医生，今年一百零二岁高龄，在阳华第一人民医院上班……”

老康说：“他住哪儿呢？明天星期天，俺俩去医院能见到他吗？”

“市政府专门安排，周末把华医生藏起来，让他休息。你们是作家，问我路算是找对人了。明天上午你们到红村打我电话，我领你俩去见他。”他详细讲了去红村的路线，留下电话号码走了。我看着他迈着轻快的步子，心想：“这老者说不定也用了华医生养生妙方呢！”

三

第二天，我们乘公交去了红村。

红村在阳华市南郊的绿茶山下，这里到处都是茶树。村头，路旁，山下，田里，长满低矮而齐整的细条碎叶茶树丛。

打了昨天老人的手机，他领俺俩到了华医生“藏”身的地方——红村西头山坡下的一个院落。木质门楼外的路旁，停放着许多电动车。铁栅栏院内，一座青砖蓝瓦的低矮民房掩映在几棵挂着青果的核桃树下。进大门靠右侧是一道长廊，长廊尽头八仙桌后的罗圈椅上，坐着一位鹤发童颜目光炯炯有神的老者，他正给长条沙发上挨号候诊的人号脉、诊断。

领路老人以颔示意：“他就是华医生，身板硬朗得很……”

老康问：“周末了，华医生咋没藏好啊？”

“这些看病的人都是近邻，是藏不住的。上班时间看的病人大多都是从几百里上千里乘车过来的。”

领路老人要去通报，老康阻住了他：“我们先随便看看。”

宽敞的院子内周围一圈全是健身器材。几个人正在锻炼。“智能电动深层肌肉理疗器”与“靜音健身车”我是第一次见到。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坐在皮凳上，双手紧握横杆，双脚蹬着踏板，随着双臂的拉动，反复做着脸部贴住膝盖、再回到原位的动作。

老康问：“老先生，这台是何器械？”

那老汉松开拉干：“叫舒筋器，主要用来活动筋骨的。”

老康“啧啧”赞叹：“筋拉长一寸，寿命长十年。像你不长寿才怪呢！”

“哈哈！但愿吧！”

我也暗自佩服，平时锻炼压腿时，我头向下弯不到四十五度，腿早疼得厉害了！像他脸部竟然如此轻松自如地贴住挺直的前腿，真不像六十多岁的人。

带路老人领俺俩在院中心大核桃树下圆桌旁的藤椅上坐下，为我们沏了茶：“这是华医生最爱喝的成山岛绿茶。”

我说：“你好像对华大夫很熟悉?”

“当然了，他是俺亲三爷。”

老康眨着锃亮的眼：“你家与汉末华佗有亲缘关系吗？”

“据可靠史料记载，我们正是他的后裔！”

“您今年高寿？”

“八十二岁，比俺三爷足足少二十岁呢！

“啧啧！您真不像八十多岁的人呢！最多六十多岁。你是咋保养的？有什么养生妙招吗？”

“你们大老远来了，还是听俺三爷爷讲讲吧。我是蚂蚁小便——识(湿)不深！”

看病的人渐渐散去。俺俩正要起身去拜见华医生，一个身着黑色休闲服的老太太带着个小男孩，从门外走进来。

“是她！”老康张大了眼眼，“真应了现代人很时髦的话——地球村很小，不用绕赤道一圈，也会二次遇到见过的人！”

我一看，可不！还真是昨天在火车上遇见的那位黑衣老太太！她梳着后卷发髻，长一张漂亮的年轻女子脸。孩子也还是昨下午见的男孩，红扑扑的脸蛋，两颗亮晶晶的小虎牙。

“华大夫，药都全了，俺又到平坝找到了香附子”

华医生打开药包逐一查看，又放鼻子上闻闻:“好好！吃上这几副药，再结合用十二号食疗方，你们家石墩出海打鱼再不会腰疼腿麻了！”

黑衣老太扬扬眉毛感激地说：“谢谢华大夫！”说完走向那个拉杆锻炼的老头“石墩，你出海才回来，歇歇吧！药俺找齐了，咱回家吧！”

“爷爷，走吧！”

叫石墩的老汉敏捷地跳下皮凳，虎着脸：“我说阳华呀！说不让你们去拿药，偏去，得找好几个地方，出了事咋整！害得我昨天一夜睡不着觉！”

“还是俺石墩疼人！”黑衣老太亲热地拍一把他宽阔结实的脊背 ，与小男孩搀着石墩老汉走了。

老康碰碰我，我明白他的意思，忙随他们出了大门。我想：说什么也不能让请教保养妙方的机会失之交臂了。我赶忙说：“请留步！”

三人站住了。黑衣老太太面带微笑看着我。

“我与老康在昨天下午与您和孩子同乘一列火车……让你们见笑了。我想请教一下老太太返老还童的秘方……”

黑衣老太太笑弯了腰：“你去请教华大夫吧，我天天向他求变老的方子呢！”

这回答让我更是疑惑。

四

华大夫善良平和，开朗健谈，在百忙中接受了俺俩的采访。

上午在华大夫家用了午餐，又与他谈了一个下午。老康脸色红涨，边听边记，收集了他需要的许多材料。我也收获颇丰。

夕霞烧红了西半天。

俺俩恋恋不舍地要离开华大夫。

在告别华老时，老康眨着小眼握了握华专家的手：“华大夫，要分别了，求你把健身养生绝招告诉俺俩一二呗！你一百多岁了还这样健康，一定有……”

华大夫朗声大笑，用手指梳理一下银白的头发：“要说绝招嘛，还真有！阳孕万物而不争，海育众生而奉献，秘方都在阳华这个地方蕴含着呢！”他看俺俩迷惑，就笑着说，“直白地告诉你俩吧！绝招就是养生先养心，健身先健魄……”

我心中一颤。

老康小眼睛放出光亮，飞速在记事本上写写字，很专业地问：“华老，经你救治调理的病人，养生健身效果最好的人是谁？”

“今上午锻炼的那个叫石墩的人效果就是最好的！他是俺红村人。十年前冬天，他出海打鱼。有一条渔船出事了，他跳进冰冷的海水中救出了一个叫阳华的姑娘。回到家后全身瘫痪了，吃饭靠喂，走路靠背，天天躺睡。经过三年康复理疗锻炼，他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五年后又下海捕鱼了。有时候他腰痛腿麻，这本来是六十多岁的人很正常的现象。可他坚持吃药，长期锻炼，身体壮得像头牛！”

我说：“他妻子效果应该是最好的吧！六十多岁的人了，还像三十来岁女子的模样，不知你教给了她什么养生秘诀？”

华大夫又一阵朗声大笑：“她实际年龄就是三十来岁，从来不求养生变年轻，天天给我要相貌变老的方法，就怕别人说她与石墩不般配。”

“啊！”老康吃惊地张大了小眼睛，“三十来岁咋嫁给六十多岁的老头呢？”

华大夫解释说：“那女子叫阳华，就是十年前被石墩救出的那个姑娘。石墩瘫痪后，他儿子与儿媳妇都在外地工作，老伴前几年又下世了，无人照顾石墩，阳华就嫁给了他……”

原发表于《鸭绿江》2020、10期，被《牡丹文学》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