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廓
一
吴刚主任在老伴去世后,就产生了娶个年轻伴侣的美好愿望。他估摸着,去外地旅游也许会添个胜算筹码,这意外收获也不是没有可能。
七点半钟,他按约定时间来到了万福公园大门对面的齐鲁旅行社门口。马腾飞突然来电话,说他有急事去不成了。这次旅游原本是马腾飞约他去的,钱交上了,这小子说变卦就变卦,弄得吴刚主任心里很不是滋味。
马腾飞原是东城县一中数学教师兼教务员,上课画圆不用圆规,随手就能画出状如满月的圆,师生都叫他“画圈圈先生”。他这人就是月亮的性格,圆后便却,就是缺少令人信服的稳定性。
吴主任与马腾飞一直是竟争对手,自己总是输的一方。在吴主任看来,唯一能胜过老马的地方就是在东城县一中他是教务主任,老马是教务员。可随着自己提前“退二线”,这个优势也成为过眼云烟了。话说回来,他与老马还有合作的一面:两人都爱下象棋、品茶、旅游,退休前后几乎天天泡一块……
这次老马临时一变卦,吴主任就得形孤影单地转悠四五天,就像古人拿着个鸡肋骨,弃之可惜,食之无味。
吴主任忙打通了原高中同学许彩云的电话,约她一块去。可她回电话说,你与老马去旅游,我掺和个啥。“嘟”挂了。吴主任仿佛看到了许彩云眯着双眼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
“一个人也去!”吴刚主任狠狠下了决心,生气地甩下手,一人上了旅行社安排的出租车。他一旦不如意或下决心干某件事时,最爱做狠这个甩手的动作。
副司机座上坐一个四十多岁身穿白衬衣的女人。从后面看,绛红色柔顺的披肩发给人一种舒服的感觉。可往上看,头顶上有些毛茸茸的乱发,就让人略感不适了。吴主任最讨厌女人有乱发,妻子在世时没少挨他的训斥。在他看来,有乱发的女人,最易让人生出刚与人睡过觉、或者自己本身邋遢、作风随便的猜想。他把目光移上车窗外的秋野:“唉!一个人去旅游就是有点孤单!”
到牡丹市集合地点,早有一辆大巴车停在路边。导游接他上了车。大车里坐满了人,后面有两空座。吴主任把背包放行李架上,挨车窗坐了。同来的白衣女人坐在了他旁边。吴主任瞥一眼,她脸庞红润,眼睛上翘,像以往有过交往,但一时又掐断了往昔的景象胶片。
一道道风景线在窗外呈现。
前座花裙烫发妇女高声赞美:“好美哟!典型的北国风景的了!”浓重的南方口音让他听觉上有点别扭。“是的了!”“好好漂亮哟!”那花裙烫发妇女马上赢来十多人的随声附和。
一个青隐格衬衫外束腰老头用纯鲁西南口音很内行地说:“前面是白云大峡谷,我们住在大平原的城市里,根本见不到峡谷幽险奇秀的景致,那才真叫’美美达’呢!”“就是,就是,美得很!”“乡下人不稀罕,咱稀罕。”立刻得到了几人的应和。
这些对话,让吴主任头皮一麻,更是加重了他的孤独感。他从小生活在农村,参加工作后才住进了县城,但他始终认为自已就是乡下人。当有人说乡下人怎么着时便觉不爽,仿佛
遭了一番白眼。他瞟一眼身旁的白衣女子,见她眯眼仰在靠背上。吴刚主任心中止不住暗暗猜测:不知她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看样子是个孤傲美女,与她不会有多少共同语言。他叹口气:若老马来了 ,可谈些共同关心的南海问题,或评论风景什么的,就有趣多了。就是缺乏美女形象感的老伴陪着,也不至于这样孤单。
上午在一家酒店吃饭,十人一桌。吴主任见青衬衫老头坐的桌只三个人,便凑了过去。青衬衫老头起身点点头:“对不起,我们同来的正好一桌。”另一桌是花裙南方人,吴主任甩下手,在一个空桌边坐下来。白衣女子坐在了他旁边。一个衣着整洁的老头坐在他另一边。导游指着他这一桌说:“零单出游的人都坐这一桌,固定了。”
他重重叹口气:“要是有个伴就好了!”
二
吴主任随着旅游团,看了沙漠,草原,寺庙。集体用餐都与白衣女人一桌,晚上和整洁老头睡一个房间。整洁老头说话也爱整洁,让吴主任锐减了旅游时必要的谈话兴致。导游让游人单独活动,吴主任本来打算勉强与整洁老头作伴,可见他与一个干凈的老太婆在一块,虽然整洁老头对他他算客气,但吴主任怕外人产生“三角恋”的误会,只好自已落单了。白衣女人也是单独行动。他们二人同一县城来的,多多少少还是有了些交集。走沙漠时白衣女子水没了,吴主任忍渴把仅剩的半瓶矿泉水给了她。在大草原吴主任骑马不小心崴住了脚,白衣女子给他作了按摩。还挺有效,第二天他就不疼了。在摩罗什寺院前,她为他拍了照,又提出与他合了影:他乐得开心,她笑得甜蜜。
排除孤独是吴主任的第一要务,旅游缓解他的孤独感是暂时的,他迫切需要有个长期伴侣。吴主任细心观察,表面看白衣女子端庄高傲;实际上她热心善良,她的声音也甜润得让人心悦。但年龄的悬殊让他马上扔掉了跃跃欲试的奇思妙想。
行程第四天,旅游车到了被称为中囯第一村的新疆禾木村。一行人站在标志性建筑物禾木桥上看。上面白雲飘在藯蓝的天空,轻拂着头顶苍碧的天石;下面清澈的禾木河水溢着凉爽的水气,滋润着两岸绿色的植被。
村里大都是用原木搭建的尖顶木屋,夕阳照耀着白桦树,白桦树掩映着木屋,相映成趣。江南花裙朝着同伴赞叹:“完全是不一样的美吆!”“要得哟!”青衬衣男子对着同伙感慨:“我们真应该在这里安家!”“那是。”
安排好住宿,导游让自由活动一个半小时。吴主任孤零零地走上村旁的小山,在白桦树下木亭子里的长条木椅上坐下来。残阳似血染红了绿树,炊烟如带缠绕着禾木村的房屋。在眼前的诗情画意里,他总觉得缺少点什么内容。
“喂!我说。您咋单人旅游?怎不带上阿姨?”“她上着班。”“在哪单位?还没退休?”“在天堂,正式工。”“对不起,提你伤心事了!”
“没关系,习惯了——你怎么一人来,没带上那一位?”
“他……看不上我,领人……跑了……”
“看不上你,真是瞎了鼻子烂了眼了!”吴主任说的是真心话,几天旅游的观察,他能感觉出白衣女子是个令人喜欢的那种女人。
“我看你年龄没多大,没打算再找一个?”白衣女子关切地瞟他一眼。
“六十多了,儿女反对,还找啥!”这回吴主任说的决非心里话,事实上他正努力追求着许彩云。
上高中时许彩云爱穿红秋衣外罩,衬得她原本红润的脸庞更显红润,明亮的眼睛微微上翘,给人一种拒人千里的印象。那时他追求她,她是城里人,他是乡下人;她家是职工家属小独院,他家是农村茅草屋。那时彩云一点也不嫌弃他。一次,他俩正在树丛里谈话,突然她哥闯来揍了他一顿。原来是马腾飞叫来了她哥,后来彩云被家人强迫去了另一所高中。
吴刚上了大学,本来与班花都到谈婚论嫁的程度了,半路里又杀出个马腾飞,又被他“抢”了去。现在吴刚主任与许彩云都成了单身,并且她对他有点意思。他知道,许彩云能填补他失去老伴后的空虚。可偏偏老马也成了单身,也“追”许彩云。不是冤家不聚头,在吴刚主任走上幸福的道路上又平添了一道“坎”。当然,这只是他内心所想,不便说出口的。
白衣女子走过来,坐他身边,搀住了他一只胳膊,望着红彤彤的晚霞:“我就想找一个年老的坚实的肩膀……靠一辈子,省的再领旁人跑了。”她望望他,拍了个二人并肩坐的照片。照片上,两人的脸庞都红红的。
吴主任的心“咚咚”跳了几下,而且跳得厉害,他很多年没这样激动过了。记得当年与大学的班花在一起时心这样剧烈地跳过。他不可抑制地吻了白衣女子的脸颊,她力量适中地推开了他,不知道是真推,还是半推半就。他挺直身子向不远处的禾木桥望去。涂着彩漆的桥楼与栏杆,在霞光里熠熠放光,连同桥面上衣服五彩缤纷的游人,俨然一幅美丽的画卷。吴主任外表是平靜的,可内心却翻江倒海。他想,若能娶到这个四十多岁的白衣女子,要远胜过追求到手许彩云。许彩云虽然保养得脸庞红润,显着年轻,看着漂亮,但与眼前白衣女子相比,还是有点逊色了。
吴主任突然有些心怯了:难道叫吴刚的都能遇到嫦娥?他感觉白衣女人不可能这么快就对他上心。他甩下手平靜地说:“你还年轻,别难过,一定能找个如意郎君!”他俩加了微信,留了电话。
晚上,戴台帽的图瓦族老人端上了热腾腾的羊肉、羊耳朵,穿红色长袍的图瓦族女主人倒上了驼奶与奶酒。
白衣女人依然挨着吴主任坐,给他敬了两次酒,夹了几次菜。
晚上,禾木村很凉爽,甚至可以说有点冷。吴主任一晚上都浑身燥热,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半睡中他觉着牵着白衣女人手走上了红地毯……
三
旅游结束回到家,吴主任给儿子、儿媳、孙子发了纪念品。儿媳为他准备了可口的晚餐,儿子为他斟酒,孙子为他夹菜。他知道,在这个家里只要不娶老伴儿,他还是挺受欢迎的。儿子儿媳公开表示过,他可以在外面与人搭伴过,但家里再也容不下任何形式的妈了。
老伴在世时,吴主任也并没感觉出她是个多重要的角色;只从她长眠后,心里便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虛感。他看书,他感觉她正沏荼;他吃饭,他感觉她正端菜从厨房出来;他睡觉,他感觉她还躺在身旁。当寻找时,又不见了踪影。他知道,自己是患了“单身空虚症”,必须想法尽快地走出这种空虚来,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其实走出空虛的办法并没有多复杂,只需找个两情相悦的配偶就行了。
吴主任晚饭后在自己房间小声给许彩云打了电话。许彩云问他:“旅游开心吗?”“要是你在身边就开心了!”“少贫,我正辅导孙子学习 呢!”“你找个能听电话的地方,我有话说。”
稍停。“行了,说吧!”
“咱俩的事你考虑得咋样了?……这次旅游给了我启发,只要你同意了,咱俩就去新疆禾木村一块生活,那里风景……”“美的你……我考虑好后再定。”
吴主任挂了电话,心里热乎乎的。
“嘟”手机来条短信,他一看是白衣女子发的:“明天上午八点半,想与你在万福公园长廊拐弯处见面,有时间吗?”
“有,有时间!不见不散!”他马上回复。
吴主任心里一阵窃喜:“看来许彩云有点不热不冷的,若白衣女人真与他有缘分,真的对他有意,他决不能再婆婆妈妈的,失去追求幸福的机会了。”他激动得一晚上没睡好,又做了好几个与白衣女子在一起说笑的美梦。
第二天,吴主任早早吃了早饭,刮了胡子,穿上了儿媳才洗过的白衬衫,准时到了白衣女子约定的地方。
长廊西边湖水澄碧,湖边玖瑰五颜六色。吴主任远远看见白衣女子面朝南坐长廊拐弯处的连椅上,披肩发瀑布似的垂落身后。她身旁坐个熟悉的身影。吴主任仔细一看,竟然是马腾飞!这可让他吃惊不小:“他俩咋搅到一块了?”忙躲到不远处的玖瑰丛后。
“……那老头儿……嘀嘀……”柔脆的笑声,“马老师,上高中时我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您带我们走进了数学王囯……”
“幽莲啊,四十多了,小嘴还像姑娘时一样甜。我托你的事办了吗?”“老师嘱托,怎敢违命。”
“把你与吴主任的照片传给我,我要彻底揭穿他伪君子面纱!”“你要照片到底干啥用?是不是想传到网上?不伤害了我!”
“哪能呢”马腾飞干笑两声,“放心,我只发给一个可靠的人,只让她一人看看,对你绝对无妨碍!”“我花剩的钱给你,……”
“拿着,是你替我办事的报酬……”
吴主任心里生出一股冰窖里冒出来的那种冷气,万没想到白衣女子竟然是马腾飞派的“间谍”,他早就认为董永巧遇七仙女,只会发生在神话中。
他逃离了万福公园……
四
吴刚主任昏昏沉沉回到了家里,一头扎到书房的小床上睡了。
手机响了。吴主任没动,他懒得接。过一会电话又响了,大有不接电话就永不罢休的意思。他不耐烦地接了:“谁呀?还让人安靜不!”
“怎么,听不出声音了!我发两个照片看你认识不?”电话里传来许彩云的声音。“嘟”来了微信,是两张他与白衣女子的合影:“老吴,这就是你对我的真情……”吴主任知趣地挂了电话。
往事历历在目。上高中时,他因为追许彩云被揍得鼻青脸肿;上大学时,他谈了个班花,一个天高月黑的夜晚,被马腾飞抛弃的女孩把他叫到花树丛里,拉着他的手哭诉,恰巧被“班花”“闯”见,自己的脸结结实挨了两巴掌……事后他查清楚,原来是马腾飞让那个女孩找他“哭诉”的,又是马腾飞叫来了“班花”。
退休后两人的老伴都下世了,又同追许彩云,没想到历史剧竟然重演。
“真卑鄙!”吴主任暗骂了一句。他愤愤地甩下手,真想去找马腾飞,狠狠抽他两耳光。他知道这次又败给了“画圈圈”先生,并且败得很惨。旅游的全过程,从上出租车那一刻起,自己就成了被别人操纵的木偶。甚至连木偶都不配当,直接被人推进了陷阱里。
失败的痛苦让他浑身无力,他明白这时采取任何报复行动,都是徒劳无益的,只会让自已更丢人现眼!他是个经受多次失败的人,他明白被人算计后最高明的做法就是吃个哑巴亏,像任何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否则便会用墨画眉——越描越“黑”。
手机再次响了。
吴主任一看又是吴彩云的,他猜测许彩云不是骂他就是羞辱他的,他将无言以对。他红着脸说:“彩云,真的对不起!”
“我知道都是马腾飞给你画的圈,他这人很不地道。”
“你咋知道?”
“白衣女子是我娘家侄女,是我派她去观察试探你俩,让她帮我拿主意嫁给谁的。本打算让你了解真相后,与你与马腾再飞唱出好戏,可你没去万福公园……”
吴主任大吃一惊,心想:“后面还有画圈人呢!我说看着白衣女子咋面熟呢!”他气恼得直想笑……
“你俩一个奸诈狡猾,一个见异思迁;一个巧言令色,一个虚情假意。都统统见鬼去吧!”
发表于2021《青年文学家 》第四期上旬刊。共计五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