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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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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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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红地毯

                                   

                                               走过红地毯

                                          短篇小说

                                             曹廓

                                               一

充满异国风味的婚礼,给人一种另类的感觉。

E国彼里那州华人居住区东方酒楼大厅里,鸡尾酒宴中的大、小鼻子,各色人等,济济一堂。人们频频举杯祝福,祝福东方新能源跨国公司董事长支球力先生与他旗下分公司职员蔡无香女士走上红地毯。沸反盈天的理查德《梦中的婚礼》乐曲,像平缓流动的水波时而遇到了碣石,轻流中跌宕着湍急的浪花;又像李清照的前期诗,欢乐中隐含着沉郁的哀伤。

端庄的新娘子蔡无香眼里充盈着泪花,眉宇间隐匿着悲愁,映着粉红色灯光走上了鲜艳的红地毯。她头戴洁白丝巾,身穿玉白婚纱,被两个女傧搀着。身后长长的拖襟由礼傧小姐托着,像一挂飘动的瀑布。蔡无香感觉红地毯是淋漓鲜血的颜色,就连木质壁板上黄头发、大鼻子、凸肚子的笑面孕妇画都反射出阴冷的色调。她想:“复仇计划定要实施,我绝非任由你们宰割的温热带海洋中的“翻车鱼”。

按西方风俗,婚礼仪式缺少了新婚双方长辈入席的环节,因为男女双方亲人都在遥远的东方。

东方新能源跨国公司董事长新郎官支球力上场。蔡无香鄙夷地眯起了双眼。她感觉他横向发展的体型与笔挺的深蓝色西服极不协调。那立着的刷子棕毛样的黄发,稀疏黄眉下细眼里射出的黄光,聚成一个黄豆大小的焦距,透着一股深不可测利剑锋刃样的寒气。

E国彼里那州律师兼支球力公司经济代理人的伊利斯紧随其后,向酒宴上的人挥个弧形手势,说了句“辣死”语,又来句生硬的中国话“上午好!”,把“午好”连在一起,后尾音再拉个上滑拖腔,鹰钩鼻波浪胡须下的嘴里仿佛噙个胡萝卜。

蔡无香咬紧嘴唇:吃人不露骨的狼,杀人不眨眼的帮凶!她望着窗外高楼下白雪覆盖的绿树,想:婚礼仪式结束后,仇冤定要得以洗雪,烦恼也将随之结束,时间的小溪不会淌得太久……作为一个高智商博士研究生,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

                                                      二

彼里那州东方酒馆按照自己的意愿,把结婚的红地毯设制成十二米长,中间再加个桥样模型的样式,寓意是祝福新婚夫妇六六大顺,顺顺利利,走向幸福。

这段距离并不长,或者说很短,是百米赛运动员几秒内的距离。可对蔡无香来说,它长得像通往遥远家乡的路。她一边走,一边止不住地想心事。直到这时,她感觉小时候与支球力青梅竹马般相处的那段时光,简直是驴唇不对马嘴的日子。

她与他家乡原在雄鸡版图华北大平原上的一个叫做宫堌堆的村庄。东面是支球力家大榕树覆盖的优雅四合院,大榕树下的院落给宫谷堆村平添了一份别样的景致;西面是她家杏树旁蠖屈蜗潜的毛坯房——村里千篇一律的那种样式。小时候支球力胖得像皮球,细眼里滚动着铜钱样的眸子,给人精明顽皮的印象。蔡无香眉眼秀气,身材单薄得像张纸片儿,体型苗条得像根豆芽儿。支球力从家里带给她糖果、瓶装炼乳;她热天为他拭去汗水,冷天让他的手伸进自己袖筒里,为他暖去玩雪球的冰凉。

初春的一个上午,他俩在村南杏林里那棵大杏树下玩“过家家”,她做他的“新娘子”。他学着大人样担水(土),劈柴(杏树枝)。她摹仿着妈妈切“菜”(杏叶),做“饭”。两人装模作样地用餐(拿着坷垃树叶装吃),而后入了“洞房”。他拍拍她肚子:“我操!我想要个胖娃娃。”她说:“娃娃抱着都挺好玩哩。”她被他压在了下面,头上的花环被压扁了,身上像盖一口五印锅,连气都喘不出来。她抬头看看他说:你咋这样啊……蔡五香爱说这句话,生气时说也绵绵的。

宫堌堆附近有四个叫堌堆的村庄,村庄都建在天然的大沙堌堆上,沙堌堆上种满杏树。五个村中,中心的李堌堆最大。传说汉代一个皇帝被人追杀,夜宿李堌堆,周围四个堌堆分别是四员将领的军营驻地,而后才有了村庄。她小学在李堌堆上。

上学后,她与村东头一个叫宫阙生的男孩同桌,得到了他大哥哥样的关爱,那种关爱让她如同一朵小花整日生长在阳光里。他瘦高挑身材像只大铅笔,偏分头一甩一甩的给人一种很“酷”的感觉。她对他的喜欢好似春天里村南杏林的花蕾,成嘟噜成串的开放了。对胖胖墩支球力的好感,随着那次沉重的一压,如同秋霜打过的杏木叶,渐渐落尽。

一天,她与宫阙生背着书包,顺着夕阳下杏树行护卫的土路回家。支球力带着“好汉”截住了去路。他晃着大脑袋:“我不准你跟他好!我操!他是个苦孩子!你是俺媳妇,就该……必须跟我好!”支球力说着从小养成的命令式惯用语。“就该…… 就该……”“好汉”们挥着拳帮着支球力助威吼叫。支球力拉起蔡无香的手,又抱起她强吻。她奋力推开他:“你咋这样啊!我啥时嫁你了?”“在南杏树林,咱俩圆了房还想抵赖!”“玩儿的,咋当真?”“啥玩儿的?你必须……”她推他,抓他脸,他推倒了她,双手掐腰,活像放下铁耙比手画脚的“二师兄”。她捂脸哭了,脆弱得似扶风的杏枝。宫阙生挣脱了“好汉”的手,甩甩偏分头,扬起长腿一脚踹倒了支球力:“你啥了不起的?也就那么回事!”这是宫阙生最洒脱的一句话。结果他被“二师兄”的手下收拾得鼻青脸肿。蔡无香感觉清瘦高挑的宫阙生那甩甩偏分头扬起长腿一踢动作,实在英俊潇洒!她认为他是个英雄,而又矮又胖的支球力肥猪似的,是个笨狗熊,挺恶心人的的。

她十六岁,出落得像棵春天里的杏树。身材像杏树柔顺的枝条,脸儿像杏花那样粉红玉白的。村里人夸她俊俏,都说蔡家的小妮子日后能寻个好婆家。她听了红了脸,心里甜甜的像吃了蜜。

支球力连做梦都想娶她做媳妇,哭闹着让爷爷奶奶提亲;吵着让从省城回来的爸妈托媒人去蔡家说媒。支家大人禁不住支球力的软缠硬磨,便托人到蔡家提亲。蔡家父母满口答应。蔡无香猜他们是想攀根高枝,好让她栖息在梧桐树上。她哭了,她不愿当金凤凰,想日后嫁个喜欢的人,过乡下普通人的日子。父亲蹲门口闷头抽烟,母亲哭着数啰:“小三妮!要不是小球力跟他爷爷奶奶住乡下,咱还高攀不上人家呢!答应了这门亲事,你就能去省城过风风光光的日子。矮点有啥?常言说得好,个低不用护,少穿二尺布,一辈子还不少节省布料哩。再说不答应,咱胳膊能拧过人家大腿?东头的宫阙生三岁他爹下世,孤儿寡母的……”蔡无香很委屈:“我不是嫌他个低,他坏!宫阙生人好,俺愿跟他过穷日子。”娘抢白她:“球力坏啥坏?我看他胖乎乎的挺可爱哩。俺三妮俊俏,最懂事,从小有好吃的都让着哥哥姐姐,婚姻大事也一定能体谅父母的难处……”蔡无香哭个不停,坚持不松口。爸吐口汉烟:“你心里要是还有爹娘,就应下……”

她哭了一天一夜,被人好说歹说,临了扭不过家人,还是点了头。订了婚,支球力高兴得手舞足蹈,四处宣扬:“蔡无香是我媳妇,谁要打她主意,那是老鼠想进铁柜——没门!”

镇中在距宫堌堆南七里之遥的向阳镇东头,她上初中时住校,一周回家一次。订婚后,学生见到她就喊“高小姐”。支球力吹着口哨得意洋洋,她皱着眉头好几次哭着要退学。

一次过周末回家,她交作业晚了,一人在路上走。支球力骑自行车要载她,她不坐。她前走,他推车随后跟。到宫堌堆村南杏林里,支球力拦住了她,把她拉到小河旁,说,既然订了婚,你就是俺媳妇了,俺必须看看那“扁扁货”长啥样。她骂了他:你咋能这样?哭着跑走了。

秋天的一个下午,她下第二节课后小解,随着纷纷落地的枯叶,隐隐听到男厕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声。她警觉地察看,见不远处的厕所墙拐弯处,有一个拳大的洞,从洞里射来一束探照灯似的黄色目光。她一激灵提上了裤子。墙那边传来支球力的笑声:哈哈!看见了!看见了!发面馍馍砍一刀。她恨死他了,咋能这样呢,哭着报告了老师。老师从厕所里揪出来了支球力。鉴于支球力像只墙缝中不时窜出来蜇人的蝎子,学校劝其退了学。

她与宫阙生过周末回家。半路上,支球力截住了她:你不是俺媳妇吗?恁绝情!她杏眼圆睜:你咋能那样呢?俺要退婚,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支球力眯着细眼挥挥拳:想退婚没门!我叫你走阳关道,你必须走阳关道!

宫阙生双手插着裤兜,潇洒地甩下偏分头:你榆木脑袋,考试时拿五十分试试!

“上!”支球力一挥手。“冲啊!”“杀呀!”随着喊声,周围土坷垃、瓦碴片儿,一齐向他俩飞来……

蔡无香生气了,气极了!任凭父母哭闹,任凭媒人苦劝,她把他家给的彩礼隔墙扔去了。她说:也就算了吧!这句话是她非常生气时对事情表示的严厉否定。为了让支球力死心,她故意与宫阙生好,好得像两坨粘一块的热粘糕搿扯不开。

学校少了支球力的闹腾,她又与他退了婚,学习安了心,生活很快乐,有空就唱那首歌:“……每一份希望在你手中,阳光总在风雨后……”

                                                  三

她沿着鲜艳的红地毯木然地走上了幸福桥。这桥不是国内拱形的,而是陡峭的钢矩形,下面有电动喷水画,让人生出悬晕的恐惧。她感觉自己不是走上了幸福桥,而是在跨越一道摇摇欲坠的险关。

她继续想心事。二十多岁,她美得像开满花儿的红杏枝,婷婷摇曵,有线条,有风韵。支球力学习外行,经商却很内行。在他爸的关照下,他先在镇上建个打火机厂,又在县城郊建个化工厂,还在其他县建好几座化工厂,最后他的化工有限公司进入了国家五百强。他不断给人说,他挣钱都是为娶蔡无香准备的。蔡无香天天觉得有一座高山横亘在面前,她想努力跨越过去。 也许是天遂人愿,她与宫阙生考上了去E国的公费留学,得到了县乡政府奖励,受到了乡邻称赞。

那天,她喜气洋洋地从县城买出国的用品回来,一辆兰博基尼挡住了去路。支球力下了车。他梳着老板发型,一边倒的凤凰尾巴黄发,增加了一点点高度。他喷几个烟圈:“无香,我最大的愿望有两个,一是能开兰博基尼,二是能娶到你。现在理想实现了一半,我真诚地求你,别出国了,出国还不是为了多挣钱?到我公司上班吧,年薪二十万。”她说:强扭的瓜不甜,你也就算了吧!他说:瓜不甜我也强扭,你必须……只要我想得到的没有得不到的!”“呸!有本事考研出国呀!”她朝身后吐口唾沫,骑上电动三轮车随着飘动的裙子一阵风似的过去了。“告诉你!学历……”支球力话音被知了的嘶叫声湮没了。

她与宫阙生到E国读博,毕业后她坚决要求留在E国。宫阙生想陪她,被妈哭得动了心,劝她回国。他掰着“咯吱”响的手指:“无香,不用怕他,有我呢!他只不过多俩臭钱,也就那么回事。”她看看他又看看远方:“我不是怕他,是好鞋不踩臭粪。”

蔡妈在电话里大放悲声:“三妮呀!你们姊妹几个数你最小,数你有出息,数你花钱多,想不到养你养得没影了……”爸说:“你毕业不回国,邻人会骂你是汉奸,吐沫都把俺淹死了!”她抽动着鼻翼哭:“我咋会那样呢!是惹不起他呀!我……我回去受不了他无休止的纠缠,也就算了吧……”

她求宫阙生为了她留了下来,两人留在E国的日子像悠悠的风慢慢地吹。她与宫阙生在两家研究所工作,一年后都领了绿卡。宫阙生工作二年后,业绩突出,当了项目部负责人。蔡五香爸妈终于同意了她与官阙生的婚事,但要求回老家操办喜事。宫阙生母亲也要求儿子回家结婚,好风光一场。蔡五香说:“咱满足老人让回国办婚礼的心愿吧,也好让家乡人看看,咱在外边混的也可以……”宫阙生活动一下“咯吱吱”的筋骨,打个响指:“我当家,你作主。”

迎着旧历年的炮竹声,他俩乘飞机回到祖国。下了飞机,宫阙生在老风祥金店给她买个金戒指戴上:“从今后,我就把你套牢了!”她“咯咯”地笑着,“狠狠”朝他宽阔坚实的胸脯上打一巴掌,像驯鸽一样亲呢地依偎过去,用力勾住了公鸽的脖子。

结婚前一天,她收到了支球力信息:蔡无香,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她回:对不起,你发信息的用户已嫁人,也就算了吧!

结婚前那个漆黑的夜晚,邻居说笑完走了,蔡五香在原来住的东屋里安了眠。她模模糊糊听到后窗被人敲几下,传来“呜呜”的哭泣声,忙用被子蒙住了头。

第二天,八辆披彩挂红的婚车出了宫堌堆东头,顺着满是杏树的柏油路向南开去,经过李堌堆、张堌堆,再到向阳镇上转一圈,又折而向西经过王堌堆、赵堌堆,行十多里乡村公路,返回宫堌堆村西头。蔡无香被人搀着上了婚车,蒙头红布遮住了她想笑又羞于笑的笑脸。

她在车内听着秧歌队的锣鼓声,感觉婚车运行不长时间便停下了。“花媳妇来了!”在一片乡音浓浓的喜笑中,车周围炸响了炮仗。有人拿着缠有鞭炮的火把,绕圈熏燎婚车。中国北方平原这道古老的结婚仪式大概是祛邪趋喜的意思。而后,她被人搀着走上了红地毯。有人说,过火锅了,以后小两口日子红红火火。又有人说过马鞍子了,小两口一生平平安安。

“一拜天地。”两人对着插着杆秤挂着圆镜的桌案跪下。香案前,她笑得纯洁而甜蜜,像个婴儿。他乐得真诚而热烈,像个罗汉。

上午酒宴好不热闹。乡邻乡亲、朋友同学、村乡干部 ,七大姑八大姨,三舅四姥娘,宾客如云。举杯交盏,人声鼎沸。

她与他戴着“新郎”“新娘”红布条的胸花,红光满面挨桌敬酒。屋里坐的干部说,有开发项目你俩想着投资家乡;家院坐的亲戚说,建了公司给你弟弟妹妹安排工作;街里冬阳下坐的邻居说,有了钱回来建建咱这几个穷堌堆;喜帐篷里坐的同学说,富贵了别把眼睛长到头顶上。小两口敬一次酒作一回揖:“那是!那是!岂敢!岂敢!”

婚后回到E国,一年后她吐酸水,肚子隆起。宫阙生一下班就把耳朵放她肚子上:“让我听听是儿子还是女儿。”她问他想要儿子还是想要女儿。他说想要女儿。她打他,说他净说谎,她听见他好几次在梦中叫儿子呢。他扬扬剑眉“哈哈”笑了。

她在期盼中生个胖小子。宫阙生高兴得抱着儿子又唱又跳,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她要他给儿取名,他又是查典又是看古诗,说:“绿满郊原杏子肥,叫宫坡杏吧。”她想家乡房前屋后都是杏树,连夸名字好。但回头一寻思,坡杏音近英语“可怜的孩子”,不多吉利呀!转头又想,宫阙生许是让儿子记住他是个若孩子,也就那样吧。小家庭小日子满满都是幸福。

一天,宫阙生下班回来,脱下羽绒风衣挂衣钩上,满脸忧郁地坐到客厅一角的书桌边。她关切地走过去为他揉肩。他重重叹口气说:“我的研究项目被东方跨国华侨公司承包了……”她有些疑惑:“那又怎样?”“东方跨国华侨公司董事长是支球力……”“啊……”她面色煞白,心想:“支球力真是个克星,克她克到了国外;又像甩不掉的兔丝秧子,缠她都出了国了。也就算了吧,咱惹不起还是能躲得起的,快换工作。”他蹬蹬偏腿,活动活动“咯吱“响的筋骨,反过来安慰她:“他也就那样,天塌了我顶着!换工作可不像掂个鸟笼走那么简单……”

这年E国的冬天,冷得有些异常,雪大得着实出格,彼里那州街路靠铲雪车维持通行。宫阙生接到通知,让他去新生物研究总部开会,会期两天。临出门,宫阙生深情吻别了她,又抱起了儿子宫坡杏亲了又亲。他擦拭一下眼镜,用梳子梳理一下乌黑的头发,然后穿上厚厚的冬服,戴上口罩与袄帽,进电梯时还向她挥挥手。

宫阙生去开会的当晚,蔡五香惴惴不安地站玻璃窗前向东方眺望,E国入冬以来难得一见的月亮和家乡的一样圆,但她感觉没家乡的亮,而且冷嗖嗖的。楼下汽车鸣笛,一辆“林肯航海家豪华汽车”停到了她家楼下被雪遮盖的草坪旁,从车里出来个人进了楼内。一会有人敲门,她开门一看,竟然是支球力,她想关上门,可他已经随着一阵冷风闯到了屋内。

他坐在客厅沙发上,闪着黄眼光,翘着二郎腿,讲了他的事业、资产、成就。说他自己是颗宝珠,绝不会被沙土遮盖,无论到哪都能发光。

她坐到客厅边的书桌旁, 摩玩着一颗有红色水纹线的鹅卵石,这石头是她在登上泰山日观峰时无意间捡到的。

不远处, 夜灯下威利斯大厦挂钟敲响十二下,她明里暗里下“逐客令”。他站起身走过来,面色通红,眼冒黄光,喘着粗气,伸开了双臂,恳求满足他一回,了了心愿,从此再不缠她。她警觉地举起石块:“请尊重一下你的脸面!”支球力悻悻地离开了她家:“你必须……你会后悔的!”她“澎”的一声飞快地关上了保险门,心跳了好长时间。

第二天黎明,伊利斯打来电话说,宫阙生昨晚饮酒过度,正在医院抢救……这消息像大雪天响起了惊雷,把她震蒙了,炸傻了。她碾着路上的积雪驱车赶到彼里那州医院,见丈夫直挺挺地躺在太平间的床上,面色铁青……伊利斯出示了E国警察所作的酒菜无毒证据,又拿出了医院喝酒导致死亡的诊断书。她伏他身上,一声长痛没哭出来,只觉得天昏地暗便昏了过去……

醒后,蔡无香询问了昨晚与宫阙生一同参加酒宴的两个好朋友。两人说,宫阙生喝了不少酒,酒菜都是大家一起用的,他们也搞不懂宫阙生咋就会昏厥,昏厥后竟然抢救无效……她当天写出诉状。E国彼里那州的中级法院一审判决为饮酒过度死亡。她向州高院提出诉讼,她凭直觉知道,凶手就在眼前……她痛苦地想:幸福真像只飞动的小鸟,当自己诚心守护时它却飘忽而去了。

伊利斯戴着墨镜,拄着文明杖,来到她家,带来州高院维持中院原判的裁决书,外加一份催债单。他耸耸肩:亲爱的蔡小姐,残酷的生活不会模仿优美的艺术,常常会摩仿最糟糕的电视剧。请您查验宫阙生的欠账单。蔡五香看时,见上面写着:宫阙生生前,挪动用于科研项目的资金九千八百万美元,参与网络豪赌,并附有宫阙生网赌记录。她懵了,就是把房子车子都卖了,也难还清钱款的尾数。问题是,她在另一家研究所,她不知道宫阙生啥时挪用巨款参与网赌。根据宫阙生的性格,打死她都不相信宫阙生会这样不着调。

“亲爱的蔡女士,请你乐观点!生活像室外的冰雪,总会有融化的时候。”伊利斯拖着钝刀“一砍一砍”的语调,理直气壮地谈了支球力开出的条件:要么蔡无香嫁给他债务全免,要么根据彼里那州法律妻子到“罪犯该呆的地方”生活几年,她再与儿子承担起全部债务。

她不怕入狱,可谁来照顾小宫坡杏?他的爸爸死于非命,儿子才三岁,就被迫担起“压”来的巨额债务。她想起不久前看到的“哥伦比亚新闻频道”报道的一则新闻:被强行抓进监狱的史蒂文,无罪在押十八年。她当时义愤填膺。现在想来,史蒂文冤情比她得逊几分颜色吧。以泪水洗面的她,想到了父亲的驼背、母亲的白发,想到了宫阙生母亲脸上被岁月冲成的沟壑,她知道自己是死不起的!欠债单与参赌证据俱在,像突发的泥石流,她也是躲闪不及的。她沉默一阵,冷笑两声:也就这样吧,毅然在与支球力结婚协议上签了字。她放下笔,抿嘴吮一下嘴唇咬出的鲜血想:出水才看两腿泥!

                                                     四

司仪用中文说:“新人走过了红地毯,登上了婚礼台!”而后用“辣死”语重复一遍,语声如同楼外“香榭里舍”大街冬风吹响的哨子。“嗨!好度由度(你好)!”婚庆大厅里响着热浪般的欢呼声。“肯个累神(祝贺)”酒宴上举杯祝福的人,都是彼里那州的头面人物,都与支球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肯个累神(祝贺)”酒宴上许多人举着酒杯欢呼。

支球力替下了伴娘,搀住了新娘蔡玉香的左臂。蔡玉香暗咬牙关,复仇计划已定,她需要暂且忍耐。她本能地踡下胳膊,被支球力强行挽住。他显着绅士般温文尔雅的风度:“无香,亲爱的!我会照护好你的。”台下红地毯两旁的人们纷纷站起来向他俩摇着鲜花:“布来斯又(祝福你)!”“祝福你们!”

婚礼台上,西装革履的支球力十分新潮地单腿跪地向她献上一束血红的玖瑰花:“亲爱的蔡五香女士,我向你求婚,请你答应做我合法妻子!你必顺……”蔡玉香哆嗦一下,木然地站着。伴娘替她接了花。支球力拉过她左手,在她无名指套上一颗沉甸甸的钻石戒指:“亲爱的,你属于我了……”她想起小时候被毒蝎蛰了一下……不由自主打个冷颤。

扩音器声音回荡在婚礼大厅:“支球力先生,你愿意娶蔡无香女士为妻吗?”伊利斯随着含胡萝卜嘴的翻动,波浪胡须也不住晃动。“我愿意……”伊利斯魔鬼似的声音在婚礼大厅回荡:“蔡无香女士,你愿意让支球力先生做你的终生伴侣吗?”她想起了莎士比亚一句精美的台词:“斧头虽小,经过多次磨砺,也能砍倒坚硬的大树!”“蔡无香女士,你愿意让支球力先生做你的终生伴侣吗?”“我……”成串清澈的泪珠从浮肿的眼里涌出来,她不愿意,甚至懒得说出理由。支球力很尴尬,脸很快变成了老红布。

接下来证婚人讲话,喝交杯洒,互喂蛋糕……绵绵的乐曲中,随着西式婚礼仪程的进行,蔡无香感觉迷迷糊糊、昏昏苍苍,一切动作都是随着别人的摆布作着机械运动。

“一对新人上婚车!入婚房!”蔡无香被人搀着坐电梯下了楼,走向玻璃窗上粘贴着各种花束、后车尾挂满易拉罐的婚车。

“妈——咪——”一声凄厉的号叫,小宫坡杏挣脱保姆手,扬起胳膊,像一只孱弱的雏燕架着幼稚翅膀向蔡无香“飞”来,刚跑几步被沾有积雪的台阶滑倒,而后重重地摔在地上……

“坡——杏——儿——”蔡无香痛哭失声,一阵澶冽的朔风吹来,她随着洁白婚纱呈弓字形状,软软地跌落在婚车旁的积雪上,像从树上跌落下来缺失一边的雪冠……

蔡无香醒来,听到“嘀嘀”“嗤嗤”的笑声。她用力睜开沉重的双眼,一幅画面仿佛是阳光照耀下闪着针芒的雪景刺入眼帘:雍肿的支球力坐在她床对面的沙发上,左手抱个棕卷发、红眼珠女孩,右手抱个黄长发深眼窝蓝眼珠女孩,淫笑着看着床上的她。他身后还站一个身着和服的女孩,那女孩微笑出两个燕子点水样的酒窝,轻轻地为他揉肩……

蔡无香躺在床上,感觉身体透凉。她抬头一看,见自已一丝不挂,呈人字形平仰着,身旁还放着两瓶她研究出的为支球力与伊里斯准备的药剂,她本来是把药剂藏在内兜里的。她惊叫一声抓起药瓶,忙起身寻找衣服,可衣服全无。她慌忙扯一条枕巾搭到胸前。

支球力发出猫见到老鼠一样的“吃吃”的叫声:“慌什么!你既然睡在了床上,还穿什么衣服?”

“无耻,你咋能这样啊!一定是在交杯酒里动了手脚,真卑鄙!”

“你的计划很周密,我与伊利斯都好好地活在世上,看来我的遗产你不能顺利继承了吧!”

蔡无香从心底燃起一串熊熊烈烈的火苗,起身狠狠地向他胖脸上甩去一巴掌:“下流!你把你的资产看得太贵重了,休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比毒蝎还狠!毫无道德底线!”

“叭”支球力接住了她的手,“嘿嘿”地笑了:“蔡无香,到今天你还不明白,商人最大的特点是,无论挣钱多少,依然是争食掐架的老鼠,与道德没半毛钱关系。我早告诉你了,我操,凡是我想要的,就一定能得到手。”

蔡无香看着他细眼里闪出的黄光,很快想到了巴尔扎克笔下的一个人物:“你,你,黄鼠狼似的葛郎台。”

支球力耸耸肩:“葛郎台式思维不是很优秀吗!球是心,我像葛郎台一样靠不懈的心力取得了成功,我的粉丝不是众多吗?我可耻吗?都是你逼的,你从心里看不上我,嫌我是二师兄,错了!猪八戒管得了我这么大的公司吗?宫阙生说我木头脑袋,同学们叫我只求利,都大错特错了!我脑袋脱明得很!我操,我不只爱钱,还爱美女呢。”

“你咋能这样!你严重损害我的尊严,我告你!”

“嘿嘿!你的尊严值多少钱一斤?我不是买过来了吗!我这人吧,口味其实很简单,总是对漂亮年轻女人感到喜欢。现在夙愿实现了,够了!值了!E国是文明、自由、民主的国度,我的律师伊利斯正等着为你写状子呢!”

蔡无香“呜呜”地哭着,骂着。

支球力得意地吐串烟圈,“告泝你,我才是真正的赢家。在中国我娶了一个琼玉般的妻子,在E国彼里那州,我有许多出水芙蓉般的女伴。我就是用事实证明,一个人的成功,与学历无多大关系,只与布局、格局有关。”

她“呜呜”地骂着,哭着。

支球力神气地吐串烟圈:“别看你与宫阙生学习优秀,考上了什么狗屁研究生,你们俩是真正的输家,输得不名一文!你是我尝过的梨子,尝过了就乏味了。”他随手甩来一张纸片,那纸片鹰似的翔到婚床上。支球力搂着女孩回头向蔡无香笑笑,拐着二师兄的罗圈腿“啍啍叽叽”地走了。

蔡无香打开纸片:从小看你是金枝玉叶,我费尽心机赚钱,都是为了征服你。我给你双翅膀想带你去天堂,你却计划把我烤成了肯德鸡,肯德鸡不稀罕重复吃别人嚼过的馍,你自由了,滚!”

“无耻!”蔡无香想哭,想笑,想喊,想骂人,想砸东西……她感到了一阵空前的悲哀。蔡无香心想:人大抵都有各自的悲哀,她最大的悲哀就像一个猎人,在要捕获野兽时,还没来得及行动,自己先糊哩糊涂地倒下了!

                                                   五

三十楼层的房间里靜悄悄的。窗外北风犀利的惨叫,大雪肆虐地飞舞。一切洁净的、肮脏的,全被掩埋在了皑皑白雪之下。

蔡无香最后一次看看她与宫阙生在E国的“家”,卧室的床,客厅的沙发,边角的书橱书桌,厨房的炊具,一切俱在。可英俊潇洒的丈夫宫阙生悄然无声地离去了……昨天上午丈夫遗体火化,她把骨灰装在了木匣子里,寄回了家乡宫堌堆。

她挺起身,隔窗向东方天空望去,隔着纷纷扬场的大雪,她看见成群的海鸥扇着无数闪亮的翅膀从苍茫的大海上飞来。迷蒙的鸟群那边,英俊的宫阙生站在海边巨大的海轮上,他先潇洒地踢一下长腿,而后擦擦眼镜,用手很有风度地理一把被风刮乱的乌发,向她频频招手。

她很是吃了一惊,心想,这根本不可能哇!她摘下眼镜擦去眼泪,又擦拭一下眼镜重新戴上,再仔细观看:可爱的儿子宫坡杏高高扬起双臂:“妈——妈———,我长大了!有我呢!”她想,昨天让保姆带着儿子回了宫堌堆,现在他们一定乘上上东去的轮船了(雨雪天气,飞机停飞)。

她镇靜一下心绪,仔细地再向远处眺望,她分明地看到了驼背的老爸与白发的老妈,看到了满脸沟壑的宫阙生老娘。她向他们挥挥手,心想,昨天为他们汇了钱,也是她最后一次尽孝了。对所有的事情,她都作了周密安排。她大喊一声:“亲人呢!我想你们!”鸟一样展开双翅越过窗口,轻快地向东方飞去……

下一天,彼里那州日报登载了两则与华人有关的消息。其一,E籍华人蔡无香跳楼自尽。其二,新能源跨国公司董事长支球力与理事伊利斯食物中毒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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