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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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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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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山与晓岭

                                                                         曹廓

 

                                                   一

李晓岭十六岁就学会了开“四不像”运土车,感觉倍儿爽,终于可以在爸爸面前骄傲一把了 。再说,开车挣的钱就像人们传说的:金元宝变成青蛙不停地往家跳,哪有不爽快的道理?

他驾驶着又宽又大的“四不像”运土车,拉着满满一车土,顺着一段陡坡路,“轰隆轰隆”的冒着青烟,轻轻松松地上到了土台上。这“大块头”一般人不会开,不敢开,李晓岭会,还敢。可他在工地运土,常会发生些不顺心的事。例如,他正畅快地开着车,只要一开快,爸爸立马就过来截住车,趁递矿泉水的工夫,铁青着脸吼他:慢一点,跑恁快抢元宝啊!

“可不就是抢元宝吗!”有好几次了,李晓岭虽然强忍着没吱声,但感觉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啦。晓岭决定看在他是爸爸的份上,给他留次面子。以后面子留不留就看自己心情啦。

晓岭是从十五岁开始想给爸爸干架的。小时候对爸爱,十来岁开始怕他,十三四岁怨他,再后来就恨了,恨到后来就想干架啦。

晓岭十分怀念小时候的日子。那时爸爸傍晚收工回来,见他下了学就抱他坐腿上,看着西半天的晚霞悠悠地品着小酒,问他在学校学习的事情,给他讲灰太狼的故事。爸爸说自己上学时门门优秀,晓岭觉着爸爸就是电视中喷口雾气就能腾云驾雾的神人,尊重他,喜爱他,常想照着以他样子门门优秀。上小学时晓岭的奖状贴满屋墙。他常向同学炫耀:俺爸叫如山,学习像我一样优秀,本事大着呢!

十岁以后,他怕爸爸啦。受同学影响,他喜欢上了打游戏。变得调皮的他,哭着让妈妈给买副墨镜戴着,天天想着当“老大”,谁不服从命令就给他来顿“现成的”。一次,他打了文岭的弟弟,文岭妈来他家“告状”,爸爸十分“友好”地给他上了堂“政治课”。一天,老师家访,说他在学校不努力学习,还骂人。老师走后,自己就倒了楣,挨了暴风雨般的“家训”。爸爸铁青着脸说:把“规矩”(木板子)拿来!接着自己屁股便与木板子来一番亲密的“亲吻”。那天,他突然发现田麦婶子女儿的屁股很好玩,就亲昵地摸摸揉揉。前年冬天,田麦叔烧成灰“看麦田”了,田麦婶处处护着女儿,见女儿回家一哭,便来他家“说道说道”。爸吵他的声音像打雷,打他的力大得像轧钉。出手快,爆发力强,鞋底砸在身上,生疼生疼的。是患有高血压病的妈妈伏他身上,像一把伞护着他,他才结束了对皮鞋底的热情的“接见” 。过后,李晓岭十分生气,咋啦,田麦婶闺女的腚是老虎屁股呀——咋就摸不得了?

爸爸鞋底的亲密接触对晓岭的行为起到了一定的约束作用,他的学习成绩像雨后沾在泥地上的杆状植物,慢慢抬起头,渐渐上长啦。初一第二学期期末考试,李晓岭考个好成绩,领了奖状。

那天,太阳从云翳中现出了头角。爸爸露出了微笑,十分难得地给了他好脸色。妈妈也喜笑颜开,给他做了许多好吃的——糖角,油条,鸡腿、鸡蛋、方块肉……爸爸咂着嘴品酒,脸色很温和,像弥勒佛。爸爸还让他喝了一小瓯酒,辣得他流两眼泪。一家人吃了个快乐的晚餐。他高兴地唱了几句才学的校园歌曲《我心飞翔》:“……欧雷我心飞翔……”。妈妈笑出了眼泪,笑晕了腿脚,走路都站立不稳了。爸爸笑着没斥责他不像个“人形”。

晚上,妈妈给他洗了衣服,临睡时还轻轻抚摸了他的脸颊。第二天早晨妈妈再也没能醒过来,患脑溢血走了。出殡时,大雨下得像天河水倒下来一样,晓岭哭得死去活来,感觉天塌了 ,头上的保护伞被大风刮跑了。在办丧事的三天里,李如山像个呆愣愣的木头人。下葬的晚上夜深人静时,他来到坟地里,趴在妻子坟前大放悲声:孩他妈,你走了……我咋过呀……晓岭又调皮……千斤重担都落我一人身上了……

                                         二

晓岭握着方向盘嘴角蓄满得意的笑,车冒着青烟“嗡嗡”叫着爬坡。他感觉,开车威武,开车爽心,开车比在工地上干杂活凉快,轻松,挣钱多,他乐意开。就在运第三趟土时,运土车爬坡刚几步远,突然熄火趴窝了。晓岭忙拉上手刹,接连打火,车像昏死过去了一样连气都不喘了。他扭头看看,坡路后面一会就“卡”几辆运土车 。

爸爸李如山铁青着脸走过来递来一瓶矿泉水,接着便训斥:“咋搞的?你干啥都毛手毛脚的!”李晓岭仰脖“咕嘟嘟”灌几口水,拧拧头没理他。他想,你那张脸天天铁青着,是专门给我看的呀?对麦田婶咋笑眯眯的!他决定看在他是爸爸的份上,最后再忍一次。如若你再无端发火,别说你是爸爸,老天爷也不行!我就把憋在肚子里的话一股脑儿全倒出来。他认为,爸爸已经多次踏破了自己的“红线”,晓岭感觉给他干架实在是在所难免啦。他估计,田麦婶早就盼着看他家的“好戏”了。

妈死后,晓岭最大的心愿就是盼望能见到爸的笑容。过星期回到家,他给爸端碗,给他洗衣服。在学校他努力学习, 盼望考取好成绩博得爸爸一笑。也就是从妈妈死后,爸爸更是没了好脸色,又多长个“老婆嘴”,整天吵得他心烦。晓岭那时候怕他,不敢与他对视,不敢与他说话。好在初二初三考试成绩都是“人家骑马他骑驴,后面还有步行哩”。爸爸对他的成绩虽然不太满意,但毕竟没发雷霆之怒。晓岭仍然盼望他能笑一个,中等偏上的成绩在同年级中,往后看还有一大片学生哪。爸爸仍然没有笑的意思,他猜,那笑一定是专门留给田麦婶的。他见过,有好几次爸爸看着她甜咪咪地笑。

一次过周末,他从学校回到家,见爸爸还没下工,就在自己房间睡着了。夜里醒来听到爸爸与田麦婶说话,他趴门缝边偷看。电灯光下,瀑布样的长发铺在她的背后,她坐在桌子那边的沙发上说,我一人带个孩子挺难的,咱走一块吧。爸坐桌子这边的沙发上说“我身体……不能害你,等晓岭……考上大学了……看看日后的情况再说吧……”爸爸说话带着明显的笑。晓岭心里泛起一股悲苦滋味:啥意思?你也会笑啊?盼我走,我碍你们事了?妈妈不在了,因为妮子的屁股的事情,他一直对田麦婶怀恨在心,现在爸爸又被田麦婶缠上,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孤独最可怜的人……

晓岭对爸爸惧怕中就增加了几分怨气,怨气味慢慢变浓。不光是不像小时候敬英雄那样敬他了,隐隐中增加了怨气。一次在语文课上听老师讲父爱如山的成语,他想,爸爸虽然叫如山,可他感觉,就是用生物课上的显微镜仔细寻找,也难寻见他浓浓的父爱。他看到的都是那张铁青的脸。

上完九年义务教育,晓岭勉强考上了一所重点高中。邻居夸奖如山儿子有出息,晓岭想,这回该看到爸爸笑了吧?可他失望了,爸脸上的铁青只是减了些颜色,很难将那表情与满意建立起某种必要的联系。他委屈,他抱怨,渐渐地这种怨气在心里扎下了根。

晓岭万万没有想到,进入重点高中成了他人生的灾难。高一期中考试他考个班级中等偏下的成绩。阴历十月,本来是刚刚下场冷雨,爸爸的脸却早早地凝成了冰雪:“再给我考个倒数的成绩试试!”。面对爸爸泼来的凉水,晓岭心里不住抱怨:你以为在重点高中考个好名次是像你喝杯小酒那样容易啊!爸爸的叨唠反而让他锐减了学习劲头,到期末考试,还真应了那句话,他真考个倒数第十名。参加了家长会,爸爸狠狠训斥了他:看看你考的,往前看站人一大片,往后看连个人影都不见,你不能白白糟蹋我的钱……那声音比怒吼的北风还响。

                                             三

午后的太阳像烈火炙烤大地。

文岭修着车,对晓岭说:“你啥时候理解了俺叔,你才算真正成熟啦。”又回头说,“叔,您身体不好,眼下没活,您先到树荫下歇歇吧”爸爸狠狠剜他一眼:胡咧咧啥,我硬朗着呢!那眼神完全是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

晓岭看到这种眼神就不寒而栗。那次他考个班级倒数第十名,跟爸爸回到家,一头扎到床上,晚饭没吃。在爸爸拒人千里之外冰冷的眼神里,他感觉自己渺小得就像只不起眼的蠓虫。

爸爸戒了酒,开始抽起闷烟来。晓岭知道,喜酒闷烟,他能体会到爸爸心里的苦楚、爸爸的劳累,也明白只有考好了,爸爸才会快乐地喝点小酒,脸上铁青的颜色才能减去几分。他抱怨爸爸咋就不理解人哪,重点高中与初中能比吗?重点高中的学生一个比一个猴精,一个比一个努力,谁比谁高一个名次都像翻一座高山那样艰难。一味地批评,反而让晓岭失去了学习的兴趣。

回到学校,为了减去心里生铁块般的压力,他就忙中偷闲玩会《王者荣耀》游戏。一玩心情变轻松了,可学习却在不知不觉中耽误了。班主任说他是钓鱼的小猫,因为三心二意地追蝴蝶,丢了钓鱼的大事。到年后期终考试,他考个全班倒数第五名。家长会上,班主任说他沉迷上了手机游戏。晓岭脸红得像块老红布,垂着头站在爸爸身边。爸爸气得浑身颤抖,当场“啪啪”甩他脸上两巴掌,恶狠狠地说:“王八羔子,你太让我失望了!你要是我儿子就考出好成绩来!”随着啪啪”的巴掌声,教室里立刻静下来啦,老师、家长、学生,眼光都齐刷刷地集中在他身上。晓岭感觉脸疼得像晒到了教室外面毒辣辣的太阳,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说真的,晓岭当时就恼了,对爸爸不怕了,由量变到质变,变成了仇恨。他想,这心中的仇恨不在沉默中爆发,就让他在沉默中离家!他委屈地想,你是爹,在家咋打都行,当着那么多人,一点面子也不留!他想起一句成语,叫做“是可忍孰不可忍”。

                                                        四

正赶上放暑假,他回到家扔了书,说,不花你钱了,不上了,我自己养活自己。爸铁青的脸上现出狰狞的笑,眼睛射出两把闪着寒光似的尖刀,说,好,明天就跟我去工地,你吃吃苦自然就知道学习好了。

爸爸没收了他的手机,晚上气得没吃饭,抽着烟眼里好像蓄满泪水。晓岭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晓岭努力想在某一方面做得出色,超过爸爸,证明自己不是“孬种”,让爸没话说。可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却骨感得让人同情。他十六岁,个有恁高,力没恁大。在工地上,爸推动得动的砖车,他推着光歪倒;爸往上能举起的泥盆,他举翻好几回,弄得一头一身都是水泥。两天下来腰酸胳膊疼,他就成了溃兵游勇啦。

他的堂兄文岭在建筑工地上有几部“四不像运土车”,雇人给工地拉土,晓岭就缠着跟他学开车。晚上,晓岭洗好身子,躺在床上的小风扇下揉着红肿的胳膊,听到文岭来了,与客厅的爸爸说话。“叔,咋不开风扇?”“不热”“晓岭闹着学开车,他年龄太小了。”“让他锻炼锻炼也好……我身体……”声音小得听不见了。“有您的话我就让他学了……”晓岭很高兴,夜间做梦开着大车飞……

晓岭学一个月,能在劳动场地运土了。爸爸力大能吃苦,这是不争的事实。爸十分肯定地说他上学时学习很优秀,他小时候的事情自己无法知道。在这些方面晓岭自觉不能与他一较高下。爸爸不会开“四不像”车,村里许多人不会,他会,这不很长脸吗?再说,他开车一天的收入是爸爸打小工一天收入的两倍,这不让他自豪吗!爸爸偏偏像块热粘糕,粘着他,在他眼前晃来悠去,还隔三差五地训斥他。这很让晓岭心里不舒畅。晓岭几次都想说,有本事你开,不行了吧?正当他得意的时候,车出了毛病,让他很丢面子。

修车的文岭看一时半会修不好,擦擦汗,让晓岭解下后面车的钢丝绳,要用车拉走它。解钢丝绳还不容易,晓岭会。他用扳手熟练地拧后面车钢丝绳的方头螺丝帽,螺丝帽一拧下,再一抽,钢丝绳就顺顺溜溜出来了。

正干着,猛听得爸爸在背后大吼一声:滚开!接着,后侧背结结实实被踹了一脚,身子摔出老远,还弄个嘴啃泥。晓岭恼怒地吐口吐沫,他无法再忍受啦,守着旁人爸爸再次无缘无故打他。他想,你再是爹,对不起,这架不干绝对不行啦!他声嘶力竭地大喊:我又做错什么了!你为啥踹我……

只听车前头的文岭声调变了:唉呀!快跑……晓岭扭头一看,前面的“四不像车”往后飞快地滑动。爸爸刚用力踹了他一脚,自己却留在了两车中间。只听“咣当”一声,爸爸的头伸了出来,后身子被两车夹住了……

火辣辣的阳光照耀着李如山扭曲的铁青面孔,他瞪着眼“噗”喷出一口鲜血,好像说了一句学习……又像是说努力……两只手晃了晃耷拉在车斗下面不动了……

送走了爸爸,文岭、田麦婶等众邻居劝慰晓岭。晓岭仍然止不住哭泣。他一边哭着一边整理爸爸的遗物。在放有存款折的铁皮箱里,他吃惊地发现了爸爸的几张诊断单:肝癌!

他从田麦婶那里要来一张爸爸微笑的彩色相片,看一回哭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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