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雨潇潇
短篇小说
曹廓
今年的七巧节,织女哭得格外伤心。天还没放亮,泪水便化作倾盆大雨。
这两天,刚毅的王大妈犯了难。人都有犯难的时候,她是有了大难:耳朵“嗡嗡”响,眼睛“飞蝴蝶”,说话咬舌头,嘴巴一边歪;她一人单过,无人做饭,肚子饿得“咕咕”叫,口渴得直冒烟。
她强睁开眼,望着那扇彩刚板门,盼有人来。她很担心自己在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就稀里糊涂地走了。她看到靠门口的墙壁上有颗长钉,钉头上挂一件蓝色的中山服褂子。衣服一鼓,出来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浓浓的眉毛,和蔼的笑容,是她的“老王头”,别人称他王老师。王大妈生气地说:“我不能动弹了,你就不兴做碗饭?”她看见老王头朝她撇撇嘴。
她与老王头一个庄长大,从小一块玩耍,长大结为夫妻。他任民办教师,她当公社社员;他英俊,她端庄;他温和,她贤淑;他打外,她主内。两人一块生活,天天都是情人节。
二十年前的七巧节晚上,她与老王头躲院中的梅豆架下,偷看牛郎织女相会。她扯开梅豆叶,说:“听说牛郎、织女星像箩筐一样大,今晚会碰一块。”老王头很内行地说:“你懂啥!牛郎、织女今晚迈着太空步,在天河上的鹊桥亲嘴哩。”她拍他一巴掌:“就你懂得多哦!”
就在那个晚上的后半夜,老王头突然不省人事,在医院抢救无效,三天后离她而去了。王大妈哭哑了嗓子,哭红了双眼。要不是挂念儿子轩子,她早跟老头子去了。她一直在门口墙壁上挂他个褂子,就像老王头仍在家中一样,她活着才有劲头。
王大妈想:“我知道你死了,撇什么嘴!”她生气地拿个东西投过去……“哟!”胳膊与腿没抬动,就“嚯嚯”地疼了。她猜测,可能自已的“老寒腿”病犯了。得这病跟老王头去世早很有关系。他撇下一家人走了,为了供应儿子上学,她风里来雨里去,寒冬酷暑,片刻没安闲过。这会她觉着自己正忙活着。一会儿播种,黑黑的云气下她手扶耧把,驴子在前边走得歪歪斜斜的。一会儿耘田,天黑魆魆的,分不清地里是豆子还是棉花。一会掰棒子,玉米无边无际,叶子“哗哗”作响,可就是找不到穗头。一会儿又骑着三轮车飞跑,车上装满纸褙子、酒瓶子。一会儿又在烈日下割麦子,毒辣辣的太阳晒得皮肤都开了裂。一会儿又去浇麦田,水冰凉冰凉的,冻得她直打寒颤。……打水草……她啥苦没吃过?经年累月落下了“老寒腿”病。
她再次强睁开眼寻找,还是想吃口东西。王大妈看到男人褂子下有一箱方便面与一兜鸡蛋,才记起那是前天二狗妈与三孙媳妇送来的。
“婶的,吃了吗?”二狗妈说:“给你送箱方便面,我给你烧好了开水,您老泡着吃。……别给人说俺来看你了!”
三孙媳妇端着饭拿着鸡蛋来看她两趟。来时偷偷模模的像做贼似的,“王奶奶,你有儿子有孙子的,管您的事别人说闲话……”王大妈说:“我……没事……。”
王大妈想下包方便面,加个鸡蛋,可她就是起不了床。她想喝口水,手也动弹不得。
王大妈听着屋顶上“哗哗啦啦”地响声,看看彩刚房顶。房顶上有的地方“叭嗒叭嗒”地往下滴水。她想起来了,自己住在村小学旧院子的彩刚房里,那边有她老王头以前的办公室。这间房子原先好像给学生烧开水用的。她有房子,三间大瓦房,两间配房,一个小院, 让老王头拾掇得挺好的。后来,她“主动”让儿子轩子卖了。
屋里靠门口的墙面上挨着那件蓝袿子,挂着一个镜框。镜框里面是儿媳妇的照片:一头洋气的棕色头发,眼睛大露露的,脸皮红扑扑的。嘴片有点薄,薄嘴片人巧,她喜欢。
媳妇旁边是儿子轩子的照片。轩子大学毕业留在省城工作,又在省城娶了个媳妇。媳妇叫“丹丹”,你看看镜框,名字同相片一样漂亮,她是声称的人。
王大妈到过省城,是儿子结婚时去的,婚结在丹丹娘家。丹丹妈烫发头,戴“三金”——金戒指、金手镯,特别是那条金顶链,金灿灿的链子下边还缀个发光的绿宝石珠子。丹丹妈口红涂得比丹丹还红,像丹丹的姐姐。丹丹妈也是薄嘴片,嘴撇着,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瞧不起人的神气。丹丹爸大肚子,戴眼镜,在王大妈住他家的三天里,他打着“官腔”说两句话“来了哈?”“走哇哈?”别别扭扭不像播音员讲的那种普通话。儿子在他们家明显就是“倒插门女婿”,地位最低,甚至比不上她家的“藏獒”。轩子对“藏獒”也是毕恭毕敬的。
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儿子省吃俭用要买房,想彻底翻身做主人。那次回家来说买房钱不够,王大妈当即就让儿子把房子和宅基地都卖了。连同她的“积蓄”,都给儿子了。这也是尽了她做母亲的“心意”。“儿行千里母担忧”,心意尽了,房子没了,王大妈就临时住在了村小学旧院子这儿了。她感觉这儿院落宽敞,安靜,便于想老王头。
她糊哩糊涂的,不知道这时候是早晨还是晚上。她努力想坐起来,可就是手脚不听使唤。她看到了那箱方便面旁边有个红色暖水壶,暖水壶旁边有一袋白面。记得是村支书与村长来时带的。支书说:“婶子,俺老师不在了,您不该卖房子,再说,轩子也是拿工资的人……”
她说:“是,是,俺懂。”
她迷迷胡胡地记得,村支书与村长说,他们好像给轩子打电话了,说她病了,可无人接。给他发信息了也没人回。村委员们要告轩子呢!王大妈苦苦哀求:“看在你老师的面上千万别告!轩子忙,不忙早回来了……”
王大妈看到了枕边的大个手机,盼孙子来个电话,想听听他的声音。人一病就想亲人了。老手机坏了,一坏就听不到孙子泉子说话了。“泉子”,听着名字都好听。这名字是他妈丹丹根据“天下第一泉”起的,就是希望他能“天下第一”。王大妈感觉泉子最像她的“死老头子”。那虎头虎脑的模样,那又黑又明的大眼,那诚实、热心、好说话的脾气都像,蛮让人喜欢的。
泉子六岁那年回来了,“奶……奶……”扬着两只胳膊像小鸟驾着翅膀飞到了她的身边。她给他切块西瓜,他一口咬个月牙儿……
泉子十二岁那年回来给她个手机,说想奶奶了能说话。自从卖了房子,泉子来电话说爸妈不让他回老家了,叫他专心学习考学。手机一坏,不光见不到孙子,连声音也听不到了。
七月七还是暑天,黄河中下游平原在暑天最爱阴雨连绵。又赶上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雨一会大一会小,一会紧一会慢,下得沟里壕里都是水。风夹着雨,雨携着风,弄得满地枯枝败叶,大暑天竟然完全像晚秋了。
可王大妈一点都不冷,反而热得慌,头疼得很,胸闷得厉害。
王大妈迷迷糊糊感觉自己走了很长很长的路,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去什么地方她不清楚,反正去了就能见到她时常牵挂的“老王头”了。路上到处都是沙子,火烫火烫的。她嗓子直冒烟,衣服好像被燃着了。终于,她看到了老王头。他还是穿着蓝色中山装,憨厚地笑着,嘴一揪一揪地给她使眼色。她想跑过去,可门太窄,怎么也挤不进。
她又听到了孙子远方的呼唤:“奶奶——”她可犯了难,一边是老头子,一边是孙子,两边都叫她。她喜欢老头子,更喜欢乖孙子。她扬起手“狠狠”向老王头打去。老头子拉住她的手不放。她又“狠狠”地踢他一脚:“今年你都六十多了,咋还像年轻人一样!没听到咱孙子叫我吗?”她向孙子喊的方向走来。
“奶奶——”“奶奶——”
声音由小变大。她强睁开眼,真的是孙子泉子!她想咬咬手指头,看是真还是梦,可手抬不动。她用力咬咬牙,牙关紧紧的。她知道,牙关紧就说明眼前是真的。她分明看到孙子眼泪汪汪的。她想给他拭泪,问谁欺负你了?她记得那次孙子回家来就被二狗打哭了,也是眼泪汪汪的。二狗是三孙媳妇的儿子。
“奶奶——你怎么了?病几天了?”
“啥病不病的,还不是老寒腿……兴许还有点小感冒啥的……过几天就好——”她迷迷糊糊地想。
“奶奶——打电话,你咋关机?”
“傻孙子,要不是手机坏了……奶奶咋忍心……不给你说话……”
她想解释,嘴发不出声音。
“奶奶——我看爸的手机,才知道您老病了。有人发信息,说要去法院告爸妈呢!”
“告啥告!你爸还不是工作忙……当老人的我懂……”
王大妈迷迷糊糊地觉着孙子喂水,她忙咽了,实在渴得不行。她觉着孙子喂饭,又忙咽了,还真饿坏了。后来她安心地“睡”了,因为有孙子在身旁。
渐渐地,王大妈又被一阵吵闹声惊醒,好像是泉子的声音:“爸爸——妈——我问你们,你们是咋长大的?”王大妈直想笑,泉子小时候就问她,他是从哪来的,她哄他,说是从垃圾桶里捡的……
“为啥卖了房子让我奶奶住这?”
王大妈努力想说:“乖孙子,房子是我让卖的,不怪你爸。住这不挺好的吗……院子又宽敞又亮堂……”“哦,看病……看啥病……还得花钱。我这小病小秧的……挺几天就好——了呗——”
“你们还要不要我奶奶?”
“泉子,别犯傻!我们啥时说不要了……”
王大妈记得孙子那次回来,两胳膊向外张开,说:“我长大要买个好大好大的房子,让我奶奶住。”“好大好大”声调随着他的比划,又长又响。
“起来吧,泉子!别跪着了……”是大虎嫂还是二狗妈说的,王大妈一时分辨不清,她俩声音相似,都怯着牙根拉着柔和的慢腔调。
“别哭了,泉子!”是三孙媳妇。
屋里还有人抽泣。她记得老王头死时,十多岁的轩子就是这样抽泣着哭。
“多好的孙子呀!”王大娘流了泪,她想扶起孙子,可动不了,“傻孙子……别跪麻了腿……奶奶的命值几个钱!”
“轩子!我大婶是怎样把你拉扯大的……”
那时她拉着地排车往家拉粮食,拉柴草,村里老婆婆都叹息:“一个寡妇拉扯个孩子,难呢!”
“我早让轩子回来接,他这人,呆子气。”
那时王大妈擦把汗说:“吃苦养儿还不是该的,有啥难!”
“小乌鸦……喂老乌鸦,你们工作人员……”
“我没说嘛,咱应该把老妈接城里来,城里房子宽敞。可轩子说老妈嫌城里吵闹……”
“唔唔——”是轩子的哭声,这声音王大妈再熟悉不过了。老王头下世早,轩子每次受了委屈都是这样压抑地哭。有一次,三个孩子打轩子自己,轩子躲在屋后呜咽着哭……没有了爹的孩子哟,她多少次一边哭着一边为儿子拭去泪花花。“别哭了儿子……娘心疼啊!”
“那边你嫂子,这边——”后面的声音小得听不见了。
“你们不要,我要奶奶!”
“起来,泉子!”
“小孩子尽说傻话,不要老人从何说起呢!”
““哇……唔……哇……唔……”
传来救护车鸣笛声。“起来吧……乖孙儿^看看^出人命了不是!”那次救护车来接老王头也是这声音,一听这声音她就哆嗦。当时,白大褂把老王头抬到车上。老头子住两天两夜院,她守两天两夜……
夜墨墨的黑,风凄凄的冷。老王头在那边亲呢地向她挤眼、招手,这边她听到泉子大声喊:“奶——奶——”她狠狠打老王头一巴掌,他扯住了她胳膊。天河真宽,清清的水映着他俩的身影:两人悠悠地跨着大步子,在飞。
“唰唰唰”
她说:“你听,老王头,天界也下雨!”
“哪呀,晴天!”
“晴天,咋黑洞洞的?”
一会儿,王大妈觉着与泉子坐汽车后座,轩子在前面开车,丹丹坐轩子旁。“上来,老王头,我们要去省城了……”
天色迷迷茫茫的。
王大妈似乎见许多人为她送行,她流着泪向送行的人群连连招手:“老家空气新鲜,老家有老姊妹,”她望两眼“彩钢房”与众乡邻,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
她紧紧地揣着老王头的那件蓝褂子,一会感觉是老王头的胳膊……
原发表于《牡丹》2020、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