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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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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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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起来的中巴

飞起来的中巴

短篇小说4600字

曹 廓

要不是我去他家找他儿子租车,无论让我发挥怎样丰富的想象都不会想到,原来富甲一方的金得易,在人们钱袋子普遍鼓起来的时候,会混得十分寒碜。

要带教师去j市参加教学研讨会,需包一辆中巴汽车,我马上想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教过的学生金志勇。金志勇正是金得易的长公子。

上学时,金志勇与他妹妹金志兰,都是我的“重点培养对象”。我不断地剪去他们身上的“枝枝杈杈”,使他们成为有用的梁檩,所以对他俩印象特别深刻。去年春节他们班聚会邀请了我,宴上金志勇给我敬酒时说,需要用车去找他。一查手机,无联系方式,决定去他庄南洼村。

南洼村距我单位约十里之遥,顺双行道柏油路驱车往东走。路旁美女樱在阳春三月开得正艳,异彩纷呈,煞是喜人。

南洼村我并不陌生,金志勇家我也相当熟悉。金志勇爸爸叫金得易,他妈叫谢二爱,他还有-个妹妹一个弟弟。

在我们这一带金得易孝顺,忠厚,为人实在,是个知名人士,十里八村的人大都知道他。金得易父亲原是逃到台湾的国民党军官,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叶落归根。人们传说,金得易爸把钱装在布腰带里,回来后说,自己身无分文。金得易当时并不宽裕,就借钱供他父亲吃喝。他父亲看他靠得住,就把腰带给了金得易。当时我教金志勇与他妹妹金志兰语文,任他们班主任。他俩戴手表穿白球鞋,显示出了那个年代经济条件的优越。记得金志勇爸金得易宴请过我们老师,席面高出当时一般人宴请的标准。

南洼村坐落在一0三省道南侧,原先它确实是下雨白茫茫的南洼。如今村内,街道宽阔平整,楼房鳞次栉比,彰显着二十一世纪新农村人民生活的幸福。

我经过一家福利厂往南走,到了一个十字街口,可是记不清哪家是了,只记得金志勇家在福利厂南边的十字街处。这里別墅楼一座比一座漂亮,我犹豫了一下,在一座最漂亮的楼边停下车,问路边闲坐的老人:“请问,这是金志勇家吗?”

一个白胡老头不屑地朝那边呶呶嘴:“金志勇住城里,那是他家老院………”

我顺着老人所指望去,颇为惊愕:破门楼,破院落,与新农村色调极不协调。

近前看,哦!我记起来了,门额扁上“幸福人家”四个隽秀大字,那时在周围矮房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醒目;如今字蒙灰尘,云瓦脱落,院落显得很是落伍了。

大门虚掩。我按按门铃,不响。渐强敲门,好一会才慢慢地走出一个女人:圆剪发几乎全白,且乱蓬蓬的;目光呆滞,嘴唇松弛。我仔细瞅瞅,从那干瘪混浊的柳叶眼上,还能辨出她是金志勇的母亲。那时她油光可鉴的圆剪发乌黑柔顺,性价比很高的金项链闪闪耀光,柳叶样的眉目隽秀灵动,眼波流转升漂,薄嘴唇翻卷上翘,现在与那时比,真是判若两人了。

“你是一一”她无血色的双唇机械地动了动。

“我是金志勇以前的班主任,想用车。”

“哦——”她面部努力挤出一丝笑意“他住城里,前天来家送了菜又回去了。他爸知道电话,你屋里坐。”

走进大门。映入眼帘的,还是原先一排六间前有宽阔走廊的堂房,可如今房顶长草,瓦垄断缺。院中剥落的水泥路上,几条涩拉秧毫无厘头地躺在那里。园圃的砖砌花墙,东倒西歪,里面杂草丛生。那时精神抖擞的剑痳,如今像个久病未愈的老人,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大耳朵。那时非常华贵的廊柱,眼下红漆剥蚀,伤痕累累。原来“青青园中葵”的情景荡然无存,让人顿感蛮荒般的死气沉沉

客厅里,原来能映出人影的实木长条饭桌如今开了裂;那时给人视觉上美美享受的大红黑花真皮沙发,眼下极不雅观地露出了一块块破旧的黄色海绵。

“金志勇老师来了。”

“哦一哦一你是曹老师?”金得易认出了我,笨拙地按住沙发扶手艰难地站起身来,零乱的长发盖住了他半个耳朵。原先他西装革履,面放红光;现在“起身划圈”,嘴巴左偏,涎水下滴。真真不见了原有的活力,差别到让人感慨同情的地步。

我隐去了来时极富裕的惬意,换上了一种适时的面部表情,忙上前掺扶了他:“你——怎么了,这是?”

“倒霉!我,脑血栓——她,乳線癌——”说着话,流出的口水拉了很长,满脸都是化不了的忧愁,“曹老师,不瞒你—说,俺俩天天都给——鬼推磨。”

“生活有困难吗?”

“有志勇志兰管着,还有农民养老金,困难倒没有。就是还得照管着二小……”志勇妈提起旧暖壶倒茶。

我说明来意。金志勇爸翻一阵大号的“诺基亚”,递给我志勇的号:“俺志勇可孝顺了!”

我一肚子疑惑,真感叹他现在的生活是原来生活的另一种形态!原来甲富一方的金得易,在新时代人们都康庄大道往前奔的日子里,原先的领头羊咋成了落后尾的“胡髯郎”?我张张口想问,又觉不妥,咽下了满满的疑虑。谢绝了不便相送的二位,走出了原来美伦美焕而今破旧落伍的院落。

来到街上,一肚子疑惑都爬了出来。我信步走到不远处的小广场上,给正健身的老人敬了烟,扯了几句“闲篇”,然后装着漫不经心地问:“金得易家原来是有名的富户,现在咋落伍了?”

几位老人大概对我戴眼镜外束腰的行头存有顾虑:“噢,没,没什么,金得易给孩子舍得花钱,自己身体不好还侍候他父母熬药喂饭,擦身刮尿……”

我表明自己既不是记者明查,也不是领导暗访,是原来教过金志勇的老师,想用车,随便问问。

一个老人吐口烟雾显出几分得意:“前天晚上西庄几个人赌博,被公安带走了,听说现场搜到很多钱——”

“男人一有钱,好往坏里变……东庄有个年轻人找个小三,被人逮个正着,脸没找到搁的地方,让人把屋顶掀了——”

另一个老头小声说:“听说有人赌博气走两床媳妇,又抢,进去了——可惜呀!把钱都败坏光了!”

一个老太太伸长脖子挤挤眼压低声音说:“俺娘家有一个媳妇天天摇着蒲扇撵树凉,满地是草也不薅,听说——她找个小白脸……”然后“嘀嘀”几声干笑。

“胡说八道!你见了?”她身旁的老头胡子一撅一撅地厉声断喝,“我最厌恶背后东家长李家短的,有意思吗?不说话能把你当哑巴卖了!”

老太婆吓得缩回了头,忙打圆场:“没——没有的事。听说——我可啥也没说哟——”

一声顿喝全都哑了场。

我也感觉很是尴尬,他们云山雾罩的对话,是说的金得易还是另有所指?一肚子疑惑没弄清楚。考虑马上走不好,就问了金志勇的情况。老人这才另起了话头:“志勇这孩子有志气,能吃苦,心眼实在!”

“他原先在县发电厂当技术员,后来治理污染,电厂被推到倒下了岗,又买车送客。”

“这孩子孝顺,三天两头往家跑。金得易两口子住院都是他拿的钱。前不久他奶奶过三週年,他爸没钱,也是他和他妹妹出钱操办的。”

…………

我与志勇通了电话,订了车。

那天清晨,我与十多位老师如期乘上了中巴,沿日东高速出发了。

东升的旭日明媚耀眼,初夏的路花姹紫嫣红。坐上白色的中巴车前行,如同登上了蓝天里-朵飘起来的白云,轻盈快捷地飞。

我的学生金志勇,眉毛还像上学时那样浓,眼睛还像那时一样亮。

到j市的晚上,一行人住在了环境优雅、房间宽敞的“白湖宾馆”。我特意安排与志勇住了双人间,明里是便于-叙别后师生之谊,暗里是想打破沙锅问(纹)到底。但决非想写点花边文字,来哗众取宠什么的。我只想从生活中发现点“东西”,看是否能写出点警示人的小文。

我们的谈话是从他上高中开始的。他挠挠头说:“老师,上学时我不爱学习,总是找各种理由请假。你说我是班内最多灾多难的一个学生,到现在我都记得。你严格要求我,我一直感激您,师恩难忘!”

他回忆了我那时给他的许多教诲,如“贫穷志不短,富贵不淫乱”;“人一生肩负两大使命:家庭,养老教子;社会,卫国利民”“当你尚未出世的时候,艳阳在高照,江可在奔流;当你死去若干年后,艳阳依然在高照江可依然在奔流”……

我身为语文老师,教书育人是我的天职。再加上我在学生面前爱舞弄文墨,几十年的教学生涯,给学生讲过许多有针对性的“至理名言”,但过后大都忘却了,难得他还能记得如此清楚!

只记得他那时很淘气,爱打架,不爱学习,没少让我磨嘴皮子。他妹妹很娇气,有美好的理想总是缺少必要的行动相呼应,并且泪腺分泌旺盛,也让我操了不少心。后来他俩的进步如同丰产的麦粒装满了我记忆的仓库。那时我发现金志勇爱好打球,就让他担任了体育委员,发展他的特长。记得当时他跳木马如同猱猿,三步上篮恰似矫燕;后来他考上了专科体育学院。他妹妹志兰喜爱文学,我“提抜她”当了语文科代表。那时她作文字体隽秀,语句优美;后来考上了我市师范专科学院,毕业后当了教师。

金志勇看着我:“老师,我一直都忘不了高中时您对我的教诲!体校毕了业,我本来能当-名体育教师,可不知让驴踢了哪根神经,竟去了县发电厂。先是当了车间主任,后来管理技术科,电厂被销毁自谋职业我就跑车拉客。让我庆幸的是我得到了咱班卫生委员梁翠萍的青睐,结婚后我们相敬如宾,恩爱和睦……”他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

我先夸他有志气,又转述了村人对他的赞扬,才问到他的家庭。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人说富不过三代,我爸连一代都没过。按理说儿子不言父过,给老师说说权当是恕罪了。我爷爷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一去杳无音讯。奶奶对我父亲只是溺爱,缺少必要的严格教育,这样使他养成了好吃懒做的习惯。我爷爷带回不少钱,可他老人家嗜赌。于是全家人都赌,你想多少钱够输的呀?再加上父亲不知道理财——唉!其实我爸我妈都是十分善良的人。”

“家中最麻烦的是俺弟弟。由于是老小,从小在家里被惯着,他人性调皮,不爱上学,整天胡混。长大赌博把第一个媳妇气跑了,我操心给他又娶一个,还是赌,又气跑一个。我爷爷奶奶过丧事,爸爸没钱,他不拿一分钱也就算了,还把乡亲送的礼金全拿去赌博了——”

“出了事还得管,谁让他是我弟弟呢!”

我说了他爸妈的身体情况。

他叹口气:“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让爸妈跟我们到城里住,可他俩担心我弟弟无人照管会饿死,怎么也不住城里。无论给他俩多少钱都不够我弟弟输的。我只好往家给他们送吃的。那座破院子我弟弟早就惦记着卖了还赌债。我敢打赌,我头天翻盖新了,他第二天就会卖掉去赌。”

“听人说……你弟弟犯事了?”

“赌……抢……还不如让他在监狱呢!在里面住三年,出来两年了。我给他安排个活,他跑出去赌博守不住岗不说,还三天两头喝醉打人。我真是一点辙都没有。”他眉毛聚成一个疙瘩,“唉!”

我问起梁翠萍情况。志勇眉头舒展开了:“她平时管财务,老师用车,我考虑得亲自开车送您。她招呼着公司的事。”他见我疑惑,解释说,“咱县鸿达汽运公司您知道吧?”

我说:“怎么不知道呢!是一家知名的私人企业。”

“那公司是我的。”

这确实让我吃惊不小。只知道鸿达汽运公司老板叫金志勇,真不知道彼金志勇是此金志勇!上高中时,金志勇那样顽皮,实在无法把他与大公司的董事长建立起某种联系!我从教几十年,教学生五六千人。不管是见到普通学生,还是遇到带什么“长”的学生,我早就养成了波澜不惊的习惯。但对金志勇,确实是个例外,春节聚会当有学生称他董事长时,我还认为是开他玩笑呢!真让我有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的感慨。眼前的金志勇非吴下之阿蒙了!

我又问起他妹妹金志兰。

“他们夫妇都是中学优秀教师,我两个孩子都交给她了。经历了社会上的很多事,我明白-个道理,对孩子的学校教育真的不可或缺,关系到他们一生……”

…………

时间无声流去,我们停止了谈话,他很快响起了均匀的鼾声。卫生间毛玻璃墙壁透出的灯光照着他那张刚毅的脸。

窗外,下弦月挂上了西梧桐,夜很静谧。楼下的街灯恰是火树银花。

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本来富裕的一个家庭,各人的命运却差别巨大……一眨眼我做了个梦,梦见金得易开着车东歪西斜,险些侧翻,车上坐着的有他的妻子和孩子……

第二天,会议研讨的主题是:提高国民素质,要从娃娃抓起……

                                                    原发表于2019《文学双月刊》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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