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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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怀重，笔名曹廓，山东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于《当代小说》《鸭绿江》《中国艺术家》《名家名作》《青年文学家》《牡丹文学》等多家期刊，共发表三十多万字。邮政编号274500地址：山东省东明县菜园集镇沿黄路17号。电话13034556321
退休后，我迷上了旅游与聚会。老同学李长江来电话说，有企业资助免费两日游，约好的与范长生一块去。真是想瞌睡送来个枕头，我爽快地应下了，想体验一下免费旅游是怎么个游法。
说走咱就走。中夏时节，我们五人乘车去F市。路两旁是麦收后齐刷刷的麦茬，麦茬垅里刚长出碧绿的玉米苗，像巨大的黄金毯上饰以绿色翡翠的点缀。
我与李长江并肩坐。他，瘦高个，黄面皮，细眼睛，一幅“很快乐”模样。他平时喜欢组织活动。俺俩不仅仅是高中同学，还是退休前教毕业班的老搭档,关系用一个词形容：“铁”。我爱参加他组织的活动，常常受他感染，与他一起“快乐”。
高中同学“铁哥们”范长生，是退了休的乡镇企业厂长。他偏分短发隐藏着点点星星，再配有浑圆的鼻头，给人沉稳敦厚的印象。这次免费旅游有他跟着我很放心。
年轻的店长(不知何店)开车，副驾驶座上坐着李长江的舅舅。
四小时后，汽车在“福客来大酒店”车场停下。
大厅门前，两排礼仪小姐婷婷玉立。居中，站一位挂有“董事长”红布条的年轻人。他瘦高个，短平头，大大的眼睛闪着智慧的光芒。他身后站两个光头墨镜大汉。
店长在前，我们随后，一行人从礼仪小姐队前经过，受到了“领导莅临般”的欢迎。我感觉自己的“级别”无形中升了两格。
午宴，宽敞的大餐厅稀稀落落坐几桌与我们“同类”的老头老太太们。董事长挨桌敬酒，人们纷纷举杯回敬，气氛很是热烈。李长江东道主似的不断给俺俩倒酒夹菜。
“各位店员，中午好！”
“董事长中午好！”
“为了大家财源滚滚，干杯！”
“干杯！干杯！”碰杯举箸，酒肉飘香。
饭后被安排在“福客来酒店二分店”午休。标准间客房整洁卫生，壁挂空调吹的风凉爽宜人。我与李长江同室，出于好奇，问他：“这个公司叫……”
他喝口茶，晃着二郎腿，笑着：“福客来公司，全省有名。免费让咱旅游，就是让咱宣传他们公司的。”
“董事长是……?”
李长江眯着眼朗声大笑，笑声中含有“美国人竟然不知道特朗普，英国人竟然不知道布莱尔”般的讥讽：“他是咱省著名的企业家陈福来，福客来总公司董事长，网上能查到的。”
下午三点，我们被安排参观了福客来公司的几家分公司。总部大楼巍峨挺拔，富丽堂皇;开发公司建的楼群，高大林立，美轮美奂。
而后，参观了F市“两战纪念馆”。见到了抗战时期游击队员握过的大刀、长矛，八路军用的手榴弹、汉阳造步枪；鬼子用的迫击炮、三八大盖枪。见到了解放战争时期支前民工推过的独轮木车，解放军使用过的轻机枪;蒋匪军开过的重型炮车。让我激动的是参观“战争实况馆”。我们走上了高高的圆盘大观台，坐在一排排软座皮椅上。随着转台的慢慢旋转，周围战争画面尽收眼底：延绵的山岭，迂回的河水，残破的村落，交错的战壕，冲锋的战土，固守的敌军，弥漫的硝烟，俯冲的飞机，震耳的枪炮声……如同亲临了战场那样振撼人心，我对李长江耳语：“不虚此行啊！”他笑着附我耳朵边唱：“该出游，就出游，风风火火闯九洲哇，依儿呀……”
领队又领我们游玩了“红石公园”。路阶、假山、怪石、几凳，全都红得像少女娇羞的脸蛋。夕阳照耀，给人一种“烟光凝而暮山紫”的圣洁感,进而让我联想到红星、国旗、与眼下玉兰香气荔枝蜜甘甜样的幸福生活。
李长江笑着问我与范长生：“两位老同学玩得咋样？”我说：“好得很！”感觉真的好得很，没见有啥“异常情况”。
晚上九点，陈董事长亲自给每人送一包高鈣奶和两个萍果。无微不至的关心，让我白天游玩的轻松一扫而空，继而产生了“有事要发生“的顾虑。我说出了担心：“我们来参观的人就算替他们宣传，能给公司带来多大的效益呢？恐怕天上不会掉馅饼吧？咱得提防地上挖好的陷阱呀。”李长江哈哈大笑:“你这人最爱杞人忧天。我参加了好几次福客来公司安排的资助游，最远的是‘新马泰十日游’，只交两千元，回来公司赠每人一枚6克重的全戒指。短短的两日游，还能能打劫了你不成。”我感觉自己很有可能是把楼下盛开的虞美人疑神疑鬼地当成“食人草”了。
我对他说，看了战争纪念馆感触颇深，想想烈士我感觉人不该太贪心了。他哈哈大笑，你这人就爱拐弯抹角的说人，我认为谁都不怕钱咬手，贪钱不违法就行。
我打个哈哈，进了洗澡间……
二
一晚无事。次日早饭后，我们被安排参加了“福客来总公司黄金公司”成立仪式大会。会上，黄金公司刘经理戴金丝眼镜，腆着大肚子讲话。大意说，福客来公司在吉林夹皮沟买个金矿，黄金资源量超过二十吨，达到大矿规模标谁。那人的模样与他讲话的架式给人一种他有一肚子黄金的感觉。
夹皮沟这名字我并不陌生，京剧《林海雪原》第二场，座三雕在那里疯狂地抢劫过，不曾想那里竟还藏有金矿。刘经理的讲话让我联想到了金灿灿的元宝，“哗啦啦”的人民币。
会后，福客来公司把“老店员”原来的投资连同利息，按市场黄金价格的九折，折合成了黄金克数，颁发了“黄金持有证”。
李长江舅舅满面红光:“外甥，我没骗你吧？吃定心丸了吧？你投资多少？给你的黄金克数值多少？”
李长江笑容可掬:“回家请舅舅喝两杯。”
蓝玻璃窗下大街上，人流熙攘，车队井然。红花吊顶大厅内，掌声阵阵，笑声滔滔。
主持人手持话筒(不用话话筒也完全听得清):“各位新老店员大家好!”
老头老太太们挥着“证”齐喊:“好！很好！非常好！明天更美好！”回应声像庆典上的琐呐大合奏那样高亢、嘹亮，最后拖个长而激奋的尾音。“啪啪——啪啪——”掌声整齐震耳。这整齐划一的声音，给人一种训练有素的节奏感。
“大家拿到‘黄金持有证’高兴不高兴？”
“高兴！很高兴！非常高兴！明天更高兴！”李长江舅舅秃头顶泛着红光喊得最响。
“幸福不幸福？”
“幸福！很幸福！非常幸福，明天更幸福！”李长江摇着“证”大吼，吼声甚至压
过了临桌的几位“女高音”。记得那时学校开联欢会时，他唱了一曲“二黄导板”“朔风吹，林涛吼……”声音就这样洪亮。
我木然地坐在会场里，无动于衷。用伟人诗句形容，我是“冷眼向洋看世界”，他们是“热风吹雨洒江天”。一人静多人动，鲜明的对比反衬出我极不合群，我新老店员都不是。
陈董事长讲了话:“……福客来公司发展了，大家都能赚到大钱。我要住了监狱，你们的钱就打水漂了。我一定带领大家走幸福之路，决不当大骗子……说什么呢？忘了…”他挠挠头，一脸诚实，显着极不善言辞的样子。身后站立的两个戴墨镜的光头，莹莹放光。我感觉陈董事长是大智若愚的伪装，他内心掩盖着明显的虚假，他的讲话里就预示着什么。
“相信你！相信你！”
厅外，长空朗朗;厅内,喊声阵阵。
我要过来李长江的“黄金持有证”看看，上面写着:编号XX，李长江，身份证号XX，持黄金贰仟克整，加盖着福客来黄金公司大红印章，另有明显的福客来公司钢印阳文，下面写着X年X月X日。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凭此证，就能从福客来黄金公司足量领取出黄金？鬼才相信！”我拍拍李长江的肩膀，拉他离开了会场，到外面大厅里的一棵幌伞枫大缸旁，让伞枫枝叶遮住柜台里值班人员的视线，小声问他:“你投资多少？”
“三十万。”
我了解他，前几年，父母住院，办丧事;近几年，盖房，孩子结婚。他本人虽有退休金，肯定不会是大款。我问:“你退休后攒的钱还不少呢！两儿子给你添钱了吧？”
“养老金十万，贷款二十万。”
“咱俩是铁哥们，又是老搭档，恕我直言，我担心你上当了……”
“舅舅一开始找，我也是这样想的，跟他们旅游几次，试投一万，真的月月发钱。关键是陈董事长是知名人士，为人诚实，又有十多家分公司担保，我断定他不致于为了钱毁了自己声誉。有福同享吗，我才让你俩来的。”
我从心中生出一种悲哀：一个有知识的人，这么明显的骗局，他竟身陷其中，执迷不悟……
店长叫俺俩回去吃饭，我也感觉责任已尽，无须多说了。他拍拍我的肩:“放心吧，老同学，有两个局级退休干部各投一百万，现在每人都变成二百万了。”
大厅里，饭菜满桌，很是丰盛；餐桌上，人们相互碰杯，煞是热闹。
“吃菜！喝酒！”主持人说，“下面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经黄金公司研究决定，即日起，投九千六百元，当一万元。每月返一千元利息，每月再送十斤大米，十斤白面，三月后退还本金。今天入会人员有意者先交一百元定金。”
“我投三万。”“我投五万。”
主持人摆摆手:“按身份证，一人只准投一万，名额有限。”
“能替亲戚投资吗？”
“写上身份证号可以预定。”
人们放下杯子、筷子，有的忙着打电话问亲人身份证号，有的人扬着票子向收费处挤，生怕抢不到名额。
望着窗外寥廓的天空，我心情十分沉重，感觉见识了什么叫“财迷心窍”。止不住叹息：都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阅历可谓不浅，咋无一点警惕性？
“投一万吧。”李长江拍拍我俩的的肩膀，“保证赚钱，亏了我赔。”他拍拍胸脯说，“你俩知道我说话作数。”
范长生看看我，用手机给李长江转了钱。我无动于衷，不是在乎“钱”，而是在乎“理”。我作为一个智商不算太低的退休教师，总不能让人耻笑“脑袋进了水”吧！我拉拉他俩，附他们耳边说:“骗局是明显的，投资肯定会打水漂，你俩……”
范长生说:“你没办过企业，不知道其中的难处，我这钱全当是……”后面的话被人们的吵嚷声淹没了。
李长江拍拍我的肩膀大声说:“你这人我最了解，办事总爱唯唯诺诺瞻前顾后的，真是被嫂子培养成模范丈夫了。这次放一百个心，亏了我赔你。”
呜呼！我无话可说。交九千六百元，全当是这次的旅游费吧！否则，就毫无悬念地证明我真的是个唯唯诺诺的“模范丈夫”了。
回家的路上，人们谈笑风生，我沉默寡言，感觉像吃进了醋泡的铅块，心中酸溜溜、沉甸甸的。
三
一月后，李长江按时给我送来一千元利息十斤袋米与十斤袋面粉。他朗朗地笑着说：“什么叫真正的友谊？真正的友谊就是有钱同赚。”我没有一点高兴的意思。
下月依旧。但我仍然高兴不起来，我为他那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三十万元而担心。
第三个月后，李长送来了利息钱与白面、大米。过几天让我去他家领一张一百克的“黄金持有证”。
我说:“我要本金。”其实我是想看看福客来公司的庐山真面目。
“你咋恁抠？小抠当管家是好样的。公司答应一年后还本金，外加五分息。”我不好再说什么了，总不能让人指着鼻子说“你的小抠的干活”吧！
一周后，李长江来电话，让我去他家，说与范长生一块聚聚，喝点小酒。
前边说了，退休后，我不但爱旅游，还养成了爱聚会的习惯，一接电话我便应约前往。一进他家门，便看见李长江夫人正拿着一张纸让众人看，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不让他投资偏投资，这纸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这日子叫俺咋过啊……”
嫂子这哭相，哭得我毛骨悚然。几个妇女围着她不停地劝：“他长江叔省吃俭用，又勤快，想赚点钱也不是什么坏心，再说，也不一定会打水漂的……”
李长江坐当门沙发上，面色灰黄，但眯着双眼依然显着很“快乐”。他摊开双手：“这老娘们头发长见识短，井里蛤蟆没见过多大的天。”
我倒感觉他媳妇是个头发长见识也长的人，但现在需要的是熄火，不能在他后院的火上再浇些油了。我安慰他妻子，说，嫂子不必多虑，你看我不也投资了吗？再说还有两个退休局长也投了呢，真被骗了他们也会有办法的。然后拍拍长江的肩膀:“放心兄弟，有困难找我，帮你个十万八万的没问题。”他这人要面子，爱较真，真担心他三十万泡了汤会出什么大事。说帮他决不是“打哈哈”，老同学有大难时拉他一把完全是应该的，并且真能做到。
他说，昨天我捎来了你的黄金证，给你。我说，你随便处理了吧。
李长江抬头正眼看着我，郑重地说:“你放一百个心，我会负责到底的！”
我估计刚才的话很有可能伤了他的自尊，这实在让我感到可悲，也感到很可笑，染房还能倒出白布来？于是笑笑说：“你随便处理了吧！”坐下喝口茶，想走。他拦住我，诚恳地说，你别走，长生一会就过来，咱仨品两盅。我感觉今天环境与喝酒气氛不太吻合，就推说有事离开了。
四
一年时间一晃过去了。一年里，我们“高中群”同学聚会两次，大家每次都觥筹交错，喜笑颜开。又自费游了一次云台山，面对奇峰飞瀑，老同学观赏拍照，其乐融融。
暑后的一天，早饭后，我先当保姆，送孙子上学;再当园丁，为屋里院里的花花草草剪枝浇花;又当起了“书法家”，挥毫写书。李长江来了，他面色红润，眼含喜气。我忙放下笔让座，倒茶。他说：“给你道喜了！”
我怔了一下说：“喜从何来呢？”
他说：“你猜。”
“退休人员工资上调了？”他摇头用英语回答：“耨！耨！”
“你二小生个二小？”“耨！耨！”
我很是疑惑。
他从提包里掏出个信封，从信封里掏出一捆一百元的人民币，外加一沓一百元的散币，朗声笑着说：“这是你投资的一万元，这是利息，收着。”
我更疑惑，把钱推给了他:“是别人设的骗局，别说利息，本钱都要不回来。我还不了解你吗，打肿脸，充胖子。一定是你自已的钱。”
他一脸诚恳地说:“是福客来公司的，真的。我们几个老店员拿着黄金持有证，把他告到了F市的公安局和法院。经过公检法审理，最后定性为福客来公司犯有‘非法集资’罪。经济法厅变卖了福客来公司几家分公司，赔了老人们的本金与合理利息。领钱那天，我们见了陈董事长，一个大老爷们呜呜地哭，泪水像阴沉天空的雨滴，扑簌扑簌地往下落。他说是搞开发建楼，资全链断了，濒临破产，寸步难行了，才出此下策，结果变卖分公司损失更大……我们看他蛮可怜的，交了‘黄金持有证’，只领了本金……”
这个结果是我万万没预料到的，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依旧高兴不起来。我愣了愣神问：“那咋还有利息？”李长江拍拍胸脯说：“你还不知道我？说赔就得赔，利息当然归我出。”
我把利息钱甩给他：“咱俩谁跟谁，你太小看我了。”我握着那一万元，像握着一块烫手的山芋，感觉弃之可惜，拿着烫手。
李长江拍拍我肩膀：“你这人拿着钱还耷拉着脸，天天都是一幅世界末日来临前忧心忡忡的样子，就不会像我一样乐观一点吗？”
我犹豫了一阵，最后果断地说:“麻烦你把这一万元返给陈董事长，全当是我对他眼下困难的一点支助吧。”
“范长生也叫把钱送回去，你们俩真是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投资时清清楚楚，收钱咋又糊哩糊涂了？打官司时，我真顾虑在你俩面前说不起话，本来想叫你俩发点小财哩。”
我没回答他的话，拿起毛笔看看前面好的“非分莫强求，心静无贪念。”接写：“老大有所为，夕阳也灿烂……”我知道，他爱书法，并且写得一手好字。
“欧体呀，内紧外松，左收右放，好字！好字！”他大笑着说，“老同学，你这字是不是打算送给我的呀？——俺几个要回了钱，在百滋味餐馆海吃一顿。几个老弟兄都说，天上不会掉馅饼，以后靜心过好退休生活，再也不想着赚什么大钱了。”
我长长舒囗气，向窗外望去一一天空湛蓝似海，太阳明丽如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