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关
短篇小说 4300字
曹廓
秋雨连绵,黄叶飘零,周天顺望着县医院病房窗外的秋景,禁不住生出一种悲伤的情愫来。
周天顺名叫顺,命运却很坎坷,没有戏文中的那个周天顺福分大,人家年青时受了罪,后来坐了高官。周天顺小时受罪,四十岁得了冠心病,五十岁患了“三高”,刚过六十又当了前列县(腺)长。平时他爱听戏机的河南坠子,也爱唱:“往东能望到东洋大海,往西望见了鬼门三关……”如今他一只脚进了鬼门关。事不摊在谁家,谁不知道难;病不得在谁身上,谁不知道难受。他爱劳动,不馋嘴,为人忠厚,爱唱戏,有个和睦的家庭,好日子没过够哩。
两年前,他前列腺出了问题,是莱城县人民医院胖崔大夫给做的手术。崔大夫秃脑门、圆胖脸、八字眉、笑得甜甜的,是主治大夫。住院期间,他给周天顺开了很多进口药,虽然合作医疗不能报销,听说能治好病,为了能健健康康地活着,周天顺咬咬牙花钱买了。住十天院,合作医疗报销后,用去五万多块。住院的病人私下说,崔大夫是抹着蜜的尖刀,宰着人还让你觉着甜。周天顺只是觉着钱不好挣,至于“尖刀”抹没抹蜜,他倒不在乎。他认为,只要能治好病,就没啥好说的。
出院后,他听位“高人”说,“人这一辈子挣的钱到死都得送给医院”,心里便冒出一股凉气:看起病这一回还不算完,他是农民,挣个钱就像从开水锅里往外捞铜板一样,实在不容易。
出院才一年多,他的前列腺病又犯了,又住进了莱城县医院:尿滴沥,滴得比秋天连绵的雨点还小。现在他有一个迫切的需求,马上打通“尿道”,把迈入鬼门关的那只脚拽出来。
他捂着肚子呻吟,老伴拉着他手落泪,孙子拽他衣襟哭泣。胖崔大夫歪歪左嘴角,摇摇头:“病很严重,只能做留置手术了,就是找到省医院泌尿科医疗专家石豪大夫也无能为力了。周天顺一听,顿时感觉脑袋被戳了个洞,空空洞洞的,还疼得厉害。他见过一个做留置手术的人,老远就闻到一股异味,人都躲他远远的。周天顺爱凑人说话,他还想做不用体外排液的那种手术。胖崔大夫摊开双手摇摇头,又深深叹口气,一幅回天无术的无奈相。
儿子执意转省医院去,托了开双卧客车的同学小军。小军又联系了他舅舅——省医院的石豪大夫。周天顺疑虑重重,他估计去省医院治病效果不好说,反正花钱一定会加一大捆,家里的钱可不是秋天的毛毛雨,多得没完没了。儿子说钱不用他操心,凑好了。临行,胖崔大夫问了他去省医院乘坐的车牌号,说他提前打电话,让省医院照顾一下。
周天顺放心地乘上儿子同学小军的晚班软卧客车,往省城赶。客车行到鲁豫两省交界处的杨村十字路口停下来,前面的车就像畅流的水突然遇到截流的堤坝越聚越多,渐渐地积成了“湖”。
已是暮秋天气,气温随着车外“忽忽”的风声下降。周天顺在车里却急得满脸的汗珠像豆粒那么大。他不住吵嚷,看看停车是啥情况。儿子探路回来说,交警查车呢。
好容易快挨到了双卧客车通过。强光灯下,墨镜交警一挥手过一辆,像极了威风凛凛的门神“关二爷”。他看看小军的车牌号,又看看驾驶证:“你是新手吧?”
小军说:“见习一年多了。”
“你车有毛病。”墨镜左嘴角往上挑两挑。
“这是辆新车,才上的手续。”
“把车开到前院里接受检查《汽车安检标准》《交通道路行驶规则》那么多条,我就不信没一条符合你的。”
汽车被抛在路边一个停满车的大院子里,墨镜不知去向。乘客都很着急。最着急的还是周天顺,他只盼快到省城医院,马上解决“内急”问题。他不住催问小军:“咋回事?天明还能赶到省医院吗?”
小军说:“他是想叫我在驾驶证里夹钱,没门。我舅石大夫说了,决不能助长歪风邪气。”
周天顺儿子找来了墨镜,问,啥时检查,多长时间能检查完?墨镜说,快说也得一天多。乘客吵嚷误了时间,吵得急了。墨镜在车后面站站,看看,说后尾灯线断了,罚款!小军一调车上监控说是他剪断的,有记录,随即打了“夜间市长热线”。墨镜说,看在众乘客面上放行。
周天顺才长出口气,感叹过了“一关”。但心情并没轻松多少,因为到省城还有更大的“难关”等他过。
黎明,双卧客车到了省城。
省医院就是比县城医院大。仅临街的高楼就有一里长。门诊大楼十层,一楼大厅里排着多道长队。
周天顺坐着小军找的手推车,先进了电梯门上升,再出电梯门随小军拐弯抹角地走好几道过廊,才找到了泌尿科。石大夫诊室门口也排着老长的队。周天顺不住叹气:“真是河里没鱼市上看,在家没见有多少病人,医院里咋恁多呀!”
下午四点才叫到了周天顺的号。
石豪大夫瘦高个,一脸铁青的胡茬子,眼镜片里闪着深邃犀利的光。他仔细看看周天顺的片子,诊断后安排他住了院。
病房宽敞,洁净,三张床位,桌凳、空调、平板电视、传呼电铃、洗手间……全显示着高档气派。
先来个戴眼镜托卡本的白大褂:40床交两万住院押金。周天顺心里一沉,一住院就让交两万,不知还得交几个两万呢?又来个白大褂给铺好床。他刚躺下,进来个护士给量体温。量体温的护士刚走,几个眼镜医生来查看片子,石豪大夫开个单子对周天顺儿子说,快到收款处去划账,把病人积液问题解决了。周天顺心里一沉:交上钱就划账,“小刀”磨得够快的!从治疗室出来,周天顺感觉肚子轻松了,心情却更沉重了,最后叹口气:反正患病入了院,就伸出脖子任人家砍吧,治病重要。
又来个白大褂预订饭,一连向周天顺推荐几样营养餐。开饭时,有人推车送饭到病房。周天顺想:“档次越高花钱越多,羊毛出在羊身上。”他摸摸压在枕下的钱包,重重地叹口气。
第二天作了多项检查。下午石豪大夫来病房说:“明天我给你做手术,先让家人去签字,你的病很严重,手术治疗得做两方面准备,治疗效果可能很好,也可能不理想……”
周天顺对这样的话听过好多次了,他有县医院住院的“丰富经验”,忙给儿子使个眼色,儿子把预备好的千元红包塞给了石大夫,送红包的指向是明确的,求手术效果好的一面呗!
石大夫捏捏红包皱皱浓眉,把红包递给周天顺:“这是干啥?太小看我了,不正之风啊!”
周天顺想:“省医院红包比县医院多一半还拿不出手,难呢!”他叮嘱儿子不要小看了石豪大夫,再加些钱给小军,让小军转送给他舅。这种“曲线送礼”的做法比较容易让人接受。
下一天上午九点,石豪大夫给周天顺做了手术。两小时后,周天顺被推回了病房。十一点半,石大夫来到病房,看看悬挂的液体袋,闪动着深邃的目光说:“手术很成功,只要配合治疗,估计七八天就能出院了。”
周天顺明白“手术很成功”与“配合治疔”的意思,那时候崔大夫也是这样说的。他艰难地睁开眼说,有好药……尽……开,又给儿子使个眼色。儿子说:“石大夫,今上午我请客,你们辛苦了!”
石大夫严肃地说:“救死抚伤是医生的天职,病人本来就花很多钱,决不能再搞不正之风了。”
周天顺心里清楚得很,那时崔大夫也是这样说的,除了请吃饭,又额外给他加个红包。周天顺强打精神:“这是俺……心意……”活下去是他第一选择。
石大夫闪着深黑的眸子说:“听我外甥说,你们在莱城县医院又送礼又请客的,病不照样犯?”周天顺感觉,石大夫这样说是向人表明他很“另类”,不与那些人“同流合污”,这反而更让人难以拿捏。连傻子都能猜出,一个掌握着病人生死“命门”的大夫,不吃请也不收红包会没啥图谋?这不难理解,收红包还是大的好呗!
手术后第三天,眼镜护士又托着卡本说:“四十床再交两万!”
周天顺本来小肚子就疼,听了这话头皮一麻就更疼了。来时共带七万,看起来还得往家打电话,再求亲戚告邻居借钱呢!但是为了治病再难也得往前走。
手术后第四天,周天顺突然发了烧。石大夫检查后说:你们一定配合好,按医生护士的要求做。周天顺知道,自己的做法不大合医生护士的“要求”,做手术缺个大红包,还缺顿请吃饭。他也想送个大红包,让石大夫捏捏能满意地接受,可他是个农民,罗锅上树——钱(前)紧呢!
下午小军来看望他,周天顺咬咬让儿子包个两千元红包,让小军转交给石大夫。经过一番推让,小军还是把红包拿去了。当晚,石大夫又针对他的病情开了药,半夜后,“烧”就鬼差神使地退去了。
手术第五天,周天顺能入厕顺畅地小便了,他估计眼镜医生又该托着卡本催款了。手术第六天,他估计今天一定会催款,可一直到半夜都没催。手术第七天下午五点,护士长通知明天八点拆线,办出院手续。
周天顺儿子说:“让再住几天巩固讯固呗。”
护士长说:“病好了就得出院,许多预约病人还在外面等床位呢。”
晚饭后,周天顺拉开窗帘,周围大楼灯光璀璨,楼下大街彩灯通明。周天顺小便顺畅了,刀口不痛了,他想啍两句坠子:“往东能望见东洋大海……”但一想到明天出院结账的事,心里又像压上了一块磨盘大的石头。
晚上周天顺一眨眼就做梦,梦见儿子冒着蒙蒙秋雨去借钱,衣服淋得湿湿漉漉的像沐浴后的鸡,眉头皱得沟沟坎坎的像浓缩版的丘岭地带;老伴把枕头里的钱都给了他,孙子拿出了压岁钱;客车艰难地行进,墨镜歪着嘴使劲往后拽……
天明吃早饭,周天顺喝着营养粥很不顺溜。
护士长拿着单子进来:“四十号家属去结账。”周天顺心“咚咚”跳两下,手颤抖着把枕下的钱全部拿给了儿子。他担心带的钱全交上还不够,那可就遇大麻烦了,在省城无亲无故的。
儿子说您老放心,小军在楼下等咱,说好了,钱不够向他借。
一会,儿子结账后满面春风地回来了,说入院交四万,合作医疗报销后还剩五千多块呢。周天顺喜出望外,他没想到在省城医院治病比在县医院还花得少。他想,通过小军给石大夫送了两千元红包,送得值,送得心甘情愿。
一切手续办好,周天顺让儿子给石豪大夫告个别。儿子回来说,值班医生说,省卫生厅开展医院纠风活动,莱城县医院是省医院的下属医院,石大夫是省医院纠风办副主任,他下莱城医院整顿去了。
周天顺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他听人说,贪汅犯大都喜欢讲廉洁,而且讲得让人感觉他本人像水洗的白菜一样。
回家仍乘小军的双卧客车,周天顺真诚地说,小军,谢谢你与你舅了!
到杨村没见着“墨镜”查车。周天顺问:“那个歪嘴墨镜咋没拦车?”
小军笑笑:“大爷,你当他是谁?他是咱县医院崔大夫的儿子,你看他俩嘴都往一边歪是不?听人说,胖崔大夫对你转院很不感冒,他打电话故意查车刁难咱也不好说。”
周天顺说:要真是这样,就太那个了。”
“崔大夫开后门让他当了协警,我打市长热线的第二天他就被辞退了。”
“好好!这样的人就该辞退。”
临下车时,小军把那个红包又给了周天顺,说,我舅担心在医院退回红包你们会有顾虑,让我回到家才给您,并叫我嘱咐你们,风气清正靠大家,人人都不能助长歪风邪气。
周天顺很激动,他感觉天是蓝的,风是爽的。他回到家,吃嘛嘛香,小便顺畅,他知道迈进鬼门关的那只脚被石豪大夫拽回来了。
秋日当空,天高气爽。
院中树叶泛着金黄色,村中树叶也是金黄色。秋风吹来,树叶翩翩落下,像极了金色的蝴蝶,很美!他治好了病,感觉生活非常美好。
他坐院里听河南坠子,也学着唱,唱词变了:“往东能望见东洋大海,往西望不见了鬼门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