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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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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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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站长

             

                             短篇小说5230字

                                   曹廓

黑压压的人群全都表情庄重地为胡刚印站长送行,我与王老五也无比悲痛地走在送行的队伍里。胡站长的死,与我跟王老五做买卖有间接的关系……

一九八0年国庆节前夕的周日,王老五找我“下河”。王老五不是卖钻石的,是学校与我关系很“铁”的体育教师。他会些武术,懂点格斗的皮毛。他动着很肉的嘴唇说,如今开放搞活了,许多人下海经商赚得满盆满瓮的,咱俩趁假日也下河扑腾一下,捕几条小鱼小虾,贴补家用。他说了具体情况:公社兽医站急需中药沙仁,广西柳州市农贸市场壳沙仁八元一斤,有四元差价。王老五岳父是村支书,与公社兽医站胡刚印站长是老棋友,才揽下了这桩买卖。

当天晚上,王老五岳父领俺俩见了胡站长。映着办公室里不太明亮的电灯光,看到,胡站长,高胖子,光脑袋,面瓜脸,粗立眉,大肚子。我第一秒就想到了《闪闪的红星》里的胡汉山,继而出现了“凶狠、歹毒”的字眼。胡站长拿出几颗壳沙仁让我俩看。壳沙仁杏核状,古铜色,带绒毛。他再三叮咛:壳沙仁虽好辨认,但很容易与宜子仁相混。他又拿出几颗宜子仁说:“宜子仁与壳沙仁的不同是它皮光滑,无绒毛。”胡站长把两种药给我们当样品,当场订货一百市斤,一斤十二元。

说了会话,他俩摆上了“车马炮”。俺俩回来在我家厨房里就着醋餾白菜品着老白干,像首长决定一场重大战役前那样反复商讨。从职业角度、商业角度,反复考量。王老五认为,假期里有时间,有货源,有销路,一次赚钱就是半年多工资,不干就是二憨子了。我说出了内心深处的忧虑,怕赚了钱也拿不到手,咋看胡站长咋不是善茬……王老五说,快闭上你的乌鸦嘴,这样保把的生意,有俺老泰山做后盾,没事。我被王老五说得像拨云见日,一片光明。仿佛看到了赚到手的一捆“大团结”纸币,心里乐滋滋的。最后决定,各借四百五十元,牛刀小试,向柳州进发。

从县城坐汽车到郑市火车站。候车室里乱睡的烟蒂,胡躺的纸片,拥挤的人群,无端地让我生出惴惴不安的情愫。

火车过长江到武昌,站台纤尘不染,剑麻条叶斜指,站台上身着蓝制服的工作人员亭亭直立,我顿感耳目一新。火车广播播放着歌唱家李光羲动听的《祝酒歌》“……朋友啊请你干一杯……”。愈南行,愈觉走进了画里,我的心情渐渐变得轻松了:蓝天,青山,碧水,绿叶,红花,担挑的村姑,灵动的水鸟……无论从何角度观,无论向哪处看,窗外都是帧帧诱人的图画。北方暮秋的田野只有棉棵与麦苗,江南却仍像停留在春天。广播歌曲一停,我憋不住啍两句京剧:“祖国的~好山河哦~”哦音拖得老长,惹来乘客齐刷刷的目光。我得意地猜想:也许他们是被我的唱腔所折服而成为了我的粉丝呢!

第二天上午八点到柳州,一下火车,便热得俺俩汗流夹背了。街上熙攘的人群明显与北方不同。年轻男生留着长发、青春女士穿着短裙与裤头,老年人穿花刺眼的方格衬衫还外束腰,在八十年代的北方早被人笑“死”了。

王老五问路。一汉子用竹叶草帽盖我一下前胸过去了。我很疑心:又不与谁对“暗号”,他“盖”我一下“盖”得毫无厘头。后面一个戴竹叶草帽“交通员装束”的老人走过来说了一大通我不懂的话。他指指走过的人,做个夹钱的动作。我这才明白他是好意提醒防范“小偷的干活”。我禁不住感叹:真是哪里有“坏人”,哪里就有眼睛雪亮的“革命群众”。不过担心是多余的,钱全由“高手”王老五保管。我不名一文,不好意思,让“三只手”白忙活了。

问了路,我们乘公交车去柳州农贸市场。街旁、楼边、公园,到处都是北方见不到的劈裂条叶的椰子树,像走进了电影“闪闪的红星”的场景里一样新奇。

农贸市场街道宽广,应有尽有的商品数不胜数。俺俩走走问问终于找到了药材市场。人参,当归,陈皮……见到了许多沙仁摊位。问好些摊主,都是十二元一市斤。我坐街旁的石阶上叹气,希望的火苗像遇到了暴雨一样一下子熄灭了。我提议买卖不做了,胡站长信息根本不准确。白白让咱陪个路费,咱自认倒楣啦,总不能赔钱买豆腐赚吆喝吧?王老五很内行地说,老胡不会胡说,我估计这些摊位都是零售,我们得找大批发点,赚差价。

一个长发小伙凑过来,用“地方特色”普通话说,如果批发药材,可去他们仓库与老板洽谈。我打听有无沙仁,他说沙仁很多,十六元一公斤的了。王老五决定去看看。长发小伙问要多少,王老五说一百斤。他说,你们一人提两袋,一袋二十五市斤很轻松的。他说话拖着“广西电视台”播音员的尾音。长发小伙一边走着一边用“大哥大”打电话。我感觉他业务繁忙,牛逼哄哄。俺俩随他穿过两条大街,进个僻靜胡同,到了一个药材多得让人眼花缭乱的大仓库。留着鸠三敬二隶字胡的小伙子坐办公桌后品茶,我们进去,他倒两小盅茶。我“大瓢直灌式”喝水惯了,享受不了这副县级待遇,没动杯。还疑心他在水里动了手脚,正要阻止,王老五大大方方品一小口。隶字小胡子说一句“鸟语”,从两边闪出来四位墨镜长发汉子,分立我俩身后。我汗毛竖起,脑海里极快地划过“抢劫”“凶杀”“喋血”等瘆人字眼。我扫视一下王老五,他握紧两拳,筋骨发出练功时才有的“咯咯吱吱”的响声。我脑子飞快转动,认为一开始钱应该我带着。我从小擅长逃跑,十三岁被狗追,我撒丫子就跑,愣是让瘸狗没有撵上。这时我先跳岀圈外逃之夭夭,由人高马大威武不屈的王老五殿后,方为上上策。他一人能敌三人是不争的事实,可我,身材“节约”得有点嶙峋,手虽有缚小鸡之力,但与一个利索的墨镜比划,被拳头“亲密接触”得体无完肤一定是在所难免。紧张时刻,王老五抓起桌上两个又大又硬的干核桃,用力一握,核桃破裂成碎块。

靜持两分钟。我估计他们被王老五“镇”住了,小胡子一挥手,四汉子从里面抬出两萝筐壳沙仁。王老五递我一碎核桃,他一边吃着,一边验货。我也行家似的上前察看,货与我们带的标本一模一样。小胡子用敲破马桶的声音,说了一大堆令人费解的“深奥道理”,最后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六元成交。我完全被六元差价乐坏了,但心有余悸,紧张得没好意思笑出声音来。只想笑王老五普通话的“坷垃味”。六元一斤运到家,只要货一出手,除了本钱,一人稳赚二百多块,是我多半年的工资。

四墨镜当面装四袋绒毛壳沙仁,让俺俩标了称,再称量,又到桌后套上四个手提袋。王老五付了款,两墨镜一人提两袋,送我们上了公交车。俺俩很快到了柳州火车站,顺利买票坐上了返程火车。我长长舒了口气,到这时,才晓得肚子闹起了情绪。

火车鸣笛,像祝贺我们的凯旋。一路上,俺俩吃着鸡蛋大米盒饭,品着甜中含酸的大柚子,指点着江南如画的风景,有说有笑,完全是凯旋的快乐。我问王老五:“当时你怕吗?怎敢喝他的茶?”他厚嘴辱动着:怕啥!我只是闻闻,根本没沾唇。你没看吗?隶字小胡子长着一张骗子脸,却有着一幅热心肠哈!老胡也是个好人,没骗咱哈!

回到家乡的县城,我心里喜滋滋的。若照照镜子,我猜自己的表情一定有“见过大世面”的沾沾自喜,还有“我的事情我作主、我在老家我怕谁”的地痞相。王老五与我商量,先到县药材收购站看看,如价高先卖了,再整一趟才送给老胡。我算算假期时间还能赶个来回,就学句电影台辞:高,高,实在是高!

县药材收购员四十来岁,戴眼镜,一幅“老中医”派头。王老五打开一包,收购员拿出几颗看看,掐掐,闻闻:“十二元一市斤。”我与王老五相视而嘻:“卖。”他过了称,不多不少整整一百斤。我偷着乐:真没想到,赚钱就像笼屉里拿馍一样容易,怪不得很多人踊跃下海呢!

收购员领俺俩进了一个充溢着生铁一样坚实中药味的大仓库,让把沙仁倒在床被单上。我先倒一袋,收购员双手一抄脸沉下来,简直怒目而视了:“年轻人,咋搞欺诈?啥觉悟!看看,都是宜子仁。”俺俩一看,傻眼了,可不,全光光的皮,像和尚的光头一点绒毛都没有。俺俩忙打开其余三袋,上面都有一层沙仁,下面清一色宜子仁。我禁不住感叹:这“调包计”调换得,竟然比王熙凤还娴熟。王老五握起了拳,发出“咯咯吱吱”的响声。收购员说,看你俩也不像坏人,这样吧,我也不揭发了,你们挑出沙仁按十二元一斤,宜子仁按一块四一斤分开卖。

我们商量决定,还是让王老五岳父把“货”送给胡站长,听从老胡的“发落”吧。

作为失败的典型,我垂头丧气地回了家,如实给妻子说了赔钱的事。她哭哭啼啼:“你这猪脑子,不让去硬逞能。一个月才三十多元工资,需还十个月的账,你让一家人喝西北风啊”我心如刀割,示意小声,怕被年迈的父母听到。并嘱咐她,一定严守“机密”。妻子骂骂咧咧:“该死的胡站长,扫帚星。”

我很后悔,不该不听妻子劝告,的确不该逞能给胡站长买药,从心里感到对不住年迈的父母,也对不起孩他妈。

我赔钱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了。几个借给钱的亲戚、邻居,先后到我家拐弯抹角地要账,把我娘都急病了。王老五把他父亲卖猪的钱拿来让我还了欠账。

那以后,我与王老五整天像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星期天回到家,吃着“亲爱的”从娘家带来的食物,一改原来盛气凌人的“夫相”,童养媳似的羞愧得连大气都不好意思出。

一次吃着饭,妻子“噗嗤”一声笑了:“你现在的模样我喜欢。哪天我再找胡站长,看看还要不要砂仁,真希望你再去做一趟买卖……”我窝窝囊囊回一句: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哈。同行,同学,邻居,见了我就笑着说,听说去南方做买卖没少赚,哪天喝你发财酒哇?我红着脸忙远远躲了,羞于回答这十分别扭的话题。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王老五没进我家院门就大声喊:“老曹,好消息!好消息!”像极了鲁迅小说里杨二嫂的出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我迎他进了屋。他喜气洋洋地甩给我三百元钱,外加一块中山牌手表。我很疑惑,简直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他说:胡站长认为咱俩赔钱是他的责任。他说,如果他不要沙仁,咱就不会去柳州;如果不去柳州就不会受骗;如果……这种推理促使他把咱的药给保本处理掉了。他觉着咱俩吃了不少苦,一人送块手表”俺俩同时伸岀手掌“叭”地一击:“哇一赛一”

王老五笑得很开心:“胡站长又送咱一人一张裱好的毛笔字。”展开看,是刚柔并济的隶书:美丑相生,势也;去丑留美,则也。我爱不释手,忙挂当门墙上,真是蓬荜生辉。我特别珍爱这幅玻璃镶框的书法条幅,隶书字体,蚕头燕尾,方圆相济,一波三折。在雪白墙面的映衬下,它放着润玉般的莹光。来我家窜门的人爱夸几句。我显摆:这是胡刚印站长的真迹。

俺俩不仅喜欢裱字,更喜欢胡站长送的手表,认为这才是“赚头”。对返的本钱感觉是理所当然的。俺俩私下讨论,认为,胡站长虽然没派出所长“威风”,但毕竟是一站之长,把那宜子仁向各站一分,又是让牲畜吃,驴马是吃不出沙仁与宜子仁的差别的。

第二天开始,我与王老五时间观念明显增强了。无论上课、下课,还是与人说话道别,都爱抬起胳膊捋起袖子看下手表——显摆呗。

下一年清明节,公社通知让八中学生参加追悼会,我们老师带领学生去了会场地——公社戏院。

戏院里,回荡着扩音器播放的哀乐。戏台前柱上悬条横幅:沉痛悼念胡刚印同志。条幅下挂着一个人的遗像:他大秃顶背头,胖胖的脸,厚厚的嘴唇……两边摆满花圈。

我吃惊得忘记了抬下巴,急急地拍拍王老五:“这不是咱卖药的胡站长吗?学校距集镇只几里地,啥时的事?”

他说:“前天我听说兽医站碰死个医生,不知道是他呀!”

我甚至想说句花黑心钱没好下场的风凉话,感觉人死为大,不能太尖酸了。

追悼会开始,公社赵书记宣布了胡站长的事迹:“……前天,一匹病马在灌药时突然受惊,撤蹄狂奔。胡站长为救兽医站门口的孩子,死死拉住病马,被撞在电杆上壮烈牺牲了……”

被救的五个孩子最大的九岁,最小的三岁,三个男孩,两个女孩。他们在家长陪同下给胡站长遗像鞠躬。最大的女孩子嗓子沙哑地哭着说:“我们在兽医站大门外……跳皮筋,突然……跑出来一匹马,胡伯伯……使劲向一旁拽,被惊马带着……撞向了电杆。当时他……头冒鲜血……”

胡刚印双鬓星星的父亲在会台上泣不成声:“俺儿患有肝病,虚胖,身体不好。可年年领奖状……孝顺……还爱帮人……去年他让两教师给兽医站里买药……结果药假了……俺一家人吃多半年咸菜才补上了站里的亏欠。他总觉得亏欠两位老师,把俺在南京工作的女儿送给他夫妻俩的两块钟山牌手表,又送给了倆老师……只从出了赔钱的事情,他干啥事都是差三落四的,栓病马竟然没系好梅花扣……这次又救了……俺觉得值……”

啊……竟是这样!我先是惊讶,自责,继而难过,泪落不止。我拉拉身旁的王老五附他耳边说:咱……咱咋法报答胡站长的情义呀……他的眼红红的。

胡站长遗像在前:大背头,胖胖的脸,粗眉毛,目光明亮而忧郁,厚嘴唇紧蹦着,露出一幅战士般的刚毅。遗像后面,胡站长双鬓星星的父亲含泪抱着他三岁的儿子慢慢地跟着,那小孩哭得像刀子一样直剜人心。他四十多岁的妻子搀着他六十多岁的婆婆,哭着随遗像前行……在场人纷份落泪,不少学生痛哭出声……一股悲痛的潮水再次涌向我的心头,止不住哭出声来。王老五,眼睛红红地叹息:“永生的该是胡站长!该死的应是那些害人精!”

参加追悼会那个周末回到家,我用玻璃镜框镶裱了胡刚印站长书法真迹……

原文以《下河扑腾》发表于《牡丹》文学2020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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