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曹廓的头像

曹廓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08/04
分享

天眼

                       

                     曹廓

                       一

由于料供不上,下午停一晌工。十二点收工时,二平小声对马二棒槌说:“马经理,建筑工地活这样紧张,大家劳累辛苦,你犒劳喝回花酒呗。”

听着叫经理,马二棒槌有点不大自然。本来是表哥在本市承包的建筑工程,马二棒槌包工包料负责干内粉与安玻璃窗的活,最多算个三包四包的小工头,用眼下时髦的称谓,叫“项目经理”。秋后早早种上麦,他带村里十来个年轻人,到了这个城市。马二棒槌经常听二平炫耀喝花酒的乐子,便不由自主起了好奇心,不知道花酒咋个喝法。他虽然也想到了挣钱的不易,但犹豫一下还是答应了。

二平领着一行人到工地西边的桥头饭店,进了玫瑰厅,大家坐到大转盘圆桌旁。服务员让点菜,马二棒槌对菜名有些陌生,推推二平:“秘书点。”二平接过菜单圈圈点点,然后邪性地笑笑:“上个漂亮的花瓶。”

没多大功夫,侍应生上了菜、啤酒。酒菜齐备,玻璃门一转动,进来个涂着口红年龄含蓄的女人。她中等个,小屁股,在暮秋天气,短衫下的肚脐眼顽强地露着。她给每人斟上酒,自己满满倒上一杯说:“谁先喝?”二平向里指指:“经理那。”那女的走过来,扑鼻香味让马二棒槌心跳加速,脸瞬间就红了。这阵势他还是第一次经历,颇有点消受困难,忙把她推给二平。他感觉有一双明亮刺人的大眼在瞄着他。在村里,他辈分长,同来打工的,别人都是“零零后”小年轻,就他是“九零后”的老青年,万一有人发布点“小道消息”,再传到他胖媳妇那里,可就稻草捆老头——丢大人了。

马二棒槌一边大口吃菜大杯喝啤酒,一边望着窗外不时飘落的紫树梨叶,余光还像被一根绳子强拉着去看年轻人津津有味地逗乐的情形。

马二棒槌编个理由,出了玫瑰厅,提前结了账:餐费三百,花酒费一百。他出门带六百,还剩二百。已经是深秋天气,太阳光有了凉爽的意味,树叶、草儿绿中现了黄色。他头懵懵的,身体却有些不合时宜的灼热。他想,现实生活就是个橘子,有涩有甜也有酸。今个好不容易得个清闲,就该放松放松。

他离开柜台刚一出门,便装着肚子疼捂住下腹坐在了台阶上。原因是三角裤头像在晴天里打起了一把鼓得老高的“雨伞”。

要说起来,马二棒槌也算是个怪人。他小时候光着屁股在胡同里跑,长得很着急的“鸡鸡”别样的大摇大摆,又排行老二,因此落个二棒槌的诨号。长大后他常想,如果裤裆鼓得高算是犯罪,那他早就该判无期了。

马二棒槌讨媳妇成了“老大难”问题,三里五乡的姑娘被他的“棒槌”吓得远远地躲了去。他直到二十八岁,经过亲戚介绍,又费了许多周折,才娶了西庄的一个又高又胖屁股又大的姑娘。他从心里喜欢终究成了他疼爱有加的手下“败将”胖媳妇,可一外出打工便与妻子成了隔在天河两岸的牛郎织女。

                            二

马二棒槌在门口稍停一会,弯着腰到桥头南那棵垂柳下的石墩上坐下来。

“咋了,兄弟?闹肚子啦?”一个戴八角草帽的人坐在距他不远的石墩上,干瘦紫红的脸膛上,镶着一双红丝交错的攀筋眼。他用脏兮兮的手绢擦擦眼屎,问话里含着别样的关切。

“嗯……”马二棒槌看着他红红的眼珠,说不清那人是哪里让他不舒服,反正觉着别扭得很。

“攀筋眼”往他身边凑凑,小声问:“大兄弟,你看见一个黄发红立领衬衫的女孩了吗……”

马二棒槌摇摇头。

“出门打工不容易,想家了吧?听我一句劝,再想家也别去柳子湖北面的洗浴中心。”

马二棒槌感觉这汉子怪怪的。他仔细品品自己此时心里的滋呋,不是想家,家还在他熟悉的那个地方。马二棒槌离家一个月,是想大屁股孩他妈了。这种想念像一团火燃得愈来愈旺,烧得他浑身躁热。但这种心情能给一个陌生人说吗?除非是智商有点“二”的家伙。至于去不去洗浴中心,他暂时并没这个打算。马二棒槌感觉与八角草帽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他稳会神,手插裤兜里,趄着腰,顺着桥南头东西走向的丁香大街向西走。

马二棒槌想找个地方放松放松。但他不屑于像二平那些年轻人隔靴搔痒的做法,也不想去歌舞厅唱歌或跳舞,那儿有点太别扭。他跟表哥去过歌舞厅两回,有一回他还扯着驴嗓子唱了“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那里有亭亭玉立的女孩陪唱,但那也只是画饼充饥般的无聊。更何况什么“慢三步”、“吉特巴”舞,他都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他坚定地认为,自已毕竟是包工的老板,身份还是应该考虑的。他想到旅馆午休一下,顺便冲个热水澡。去旅馆虽然不算阳春白雪的高雅,最起码也不是“下里巴人”的粗俗。

往前走,路北就是一家“四海宾馆”。他隔玻璃门窗向里观望,发财树旁边的沙发椅上,坐着两个看报人。柜台里女服务员正跟外边站着的人说话。他感觉这地方明显不适合他,得找个僻靜的小旅馆。他拐向路南的胡同,不远处有个叫“客悦”的小旅社。马二棒槌迟疑一下掀开透明塑料条花门帘进去了。迎面柜台墙上贴着公安人员敬礼,下写“严禁黑黄赌”字样的壁画。这是每一家宾馆都有的。以往住旅馆,对这画他并没有过什么异样的感觉,可今天却做贼似的担惊受怕了,仿佛那些大沿帽下的眼睛正盯着自己。柜台里坐个浓眉怒目的汉子,问:“午休还是住宿?”马二棒槌觉着无法与他正常沟通,撤出来后心里还有些忐忑不安。

                              三

他退回大街,到前面红绿灯十字路口,再顺着滨湖路往北走。路西的柳子湖面,像刚刚洗过的偌大的玻璃窗,闪着莹莹的蓝光。

马二棒槌感觉口渴得厉害,在路边冰柜车上买瓶冰水,找个石凳坐下。湖的远处漂游几只船儿,像戏水的天鹅。近处渔船的水手把大网撒向湖面,搅乱了水下广葇的蓝天;收网时鱼儿欢跳,招引了上空的鸟儿。他想,如果孩他妈在身边,两人坐个画船看看鸳鸯戏水应该别有一番风味……

“大兄弟,你看见一个黄发红立领衬衫的女孩了吗?她很可爱的……”

马二棒槌吓了一跳,摇摇头转身一看,还是那个八角草帽的攀筋眼汉子。马二棒槌起了疑心:这汉子是干什么的?他感觉这人如果不是“骗子”,就是“泼皮”,反正一定不会是什么好鸟。

“大兄弟,你千万别去柳子湖北面的洗浴中心。”

马二棒槌猜测,这草帽汉子一定是有意向他暗示着什么,而这暗示的内容正好是给他挖好的一个陷阱,引诱他跳进去。他摇摇头不再看“攀筋眼”。

八角草帽慢慢转动几下红眼珠,在他旁边呆坐一会,又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

马二棒槌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他自信还不致于会跳进“攀筋眼粗俗汉子”设计的陷阱里去。他清楚,人不想上当,就得自己有主见,按自己的主意做事。他决定仍要跟着自己的感觉走。

路上车辆稀少。前面路东,“柳子湖旅馆”的红字招牌映着西半天的阳光,熠熠放彩。马二棒槌隔着“登计室”玻璃窗,看见一双白嫩的红指盖脚丫,像汉景帝妃子那样白嫩的小脚向上翘着不住扭动。他进到屋内,见苗条的女孩正捧着手机躺在柜台里面的床上“咯咯"地笑。他咳嗽一声,女孩眼不离手机:“住宿吗?”“临时休息多少钱?”“两小时五十元。”马二棒槌老母鸡下蛋似的红着脸小声问:“有人按摩吗?”女孩放下两只脚:“别处去!”

马二棒槌赶忙退出来,心还“怦怦”地跳。美好的计划需要继续行动的呼应,他想,去家洗脚店按摩按摩,一定能解除疲劳。他继续顺着滨湖路向北走,路东边是几家卖生活用品的小店。还有两家餐馆,这里行人不多。

湖面上多了几只自在的游船,天空中增了几只盘旋的水鸟。垂柳树后的“洗脚城”招牌羞羞答答地迎出来,他悠悠地走过去。马二棒槌听人说洗洗脚按摩垵摩对身体很有益处。他向四周看看,没有熟人,甚至没有闲人,没有眼睛注意他,便一闪身进去了。

柜台里坐个中号屁股女人,她脸整洁得像刚泥过的墙壁。中号屁股起身问:“先生,洗脚按摩吗?”“多少钱?”“洗脚三十。”马二棒槌交了三十元。中号屁股女人说:“三号屋。”

他进了三号屋,里面很干凈,一床,一沙发,两双拖鞋。墙上贴张大屁股女孩揉脚的宣传画,画上的大屁股女孩笑得像蒙娜丽莎。过一会,一个面部黝黑的小伙子,端个冒着中药水气的盆子走进来:“先生,请洗脚。”按小伙的指导,马二棒槌先在中药水中泡十分钟。然后那小伙子给他刮、洗、揉、搓、捏,剪脚指甲。最后小伙子用毛巾擦干他的脚,像完成了一件艺术品,又仔细端祥一阵:“好了。”马二棒槌用手指指墙上的宣传画对小伙说:“叫她来……按摩按摩。”声音有些忸怩。小伙说:“另加三十元"“行”“小红……给客人按摩。”

“好嘞。”应声进来个二十来岁的女孩,瘦削的身材柔软的手。那女孩两只巧手,对他的前胸、后背、脖、脊、腿、脚,都进行了友好的访问。柔软的小脚还在他身上踏了会“舞步”,马二棒槌感觉特舒服。女孩按摩后说:“欢迎下次再来!”

马二棒槌假装肚子痛,弯腰离了屋,见进来一对七十多岁的夫妇,忙背脸走到湖边石凳上坐下来。他感觉按摩之后还真的精神了许多。

                         四

西天的太阳在湖面上撒下许多细碎的桔红鳞片,迎日鸣唱的孤鹜随霞光渐飞渐远,最后消失在天际的尽头。鱼船收网赶夜市去了。三三两两的游船上,男伴美侣,儿载老人,夫带妻儿,游兴未减。他想,此时儿子不知是在大屁股媳妇怀里,还是跟他妈正学着大人样子摘棉花,就是摘棉花也该回家了。他们出外搞建筑的人可不像机关工作人员,有节假日。像今天能有个轻松的下午实在难得。马二棒槌内心产生了彻底放松一下的愿望,但这种愿望与现实生活带来的千层山般的压抑感相撞击,发生了强烈的冲突,让他心中无缘无故地多出一种幽幽的烦恼。他决定偏偏不听八角草帽的攀筋眼汉子的话,偏偏到柳子湖北面洗浴中心走一遭。他认为那汉子,就算是话含暗示,也不一定会无缘无故地给挖坑,认为自己很可能多心了。

马二棒䊚到柳子湖北面的东西大街往西拐,老远看见了“某市洗浴中心”的招牌。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停车场,眼睛余光似乎扫见八角草帽在汽车后面鬼鬼祟祟地探一下脑袋。他仔细瞅瞅,那边并没有人影,也没有“谍探”样的人眼。他疑心自己看走了神,便快步登上大理石面台阶,进了宽大的玻璃门。

两个黄发一边倒的青年熟练地吐着烟圈,分站在玻璃门内两边摆放的蓝花瓷缸贵妃竹后面,机械地向他点点头,脸上露出的笑也有点呆板。柜台里肌肉丰满的女人攒足了脸上的表情,溢出甜美的笑:“欢迎光临!洗浴吗?“多少钱?"她打量他:“外来务工的吧?"他点点头。“洗浴三十,衣、物二十。”“还有附加的费用吧?”马二棒槌心存顾虑,说起话来却音似蚊声。“全身按摩三百元,自便。音乐茶座三百元,自便。高尔伏球……”马二棒槌翻遍衣袋,仅剩一百四十元。“可用微信、支付宝、银行卡消费,会员享受九折优惠。”马二棒槌无其他支付方式,只得失落地往回走,身后传来“欢迎下次再来!”的美好呼唤。

马二棒槌出了玻璃门,埋怨自己出门带的钱太少了。他悻悻地蹩进了对过那家快捷餐店,在靠窗的桌子旁坐下。他要了两个小菜与半斤白酒,慢慢品味。他想,从表哥那预支给工人买烟的钱,还有千把块放在床下加锁的箱子里,他不是卖火柴的小女孩。下次有休息机会决不能像今天这样扫兴。

洗浴中心的霓虹灯亮了,街灯明了,停车场陆续泊了捷达、新高尔夫、路虎……

喝会酒,马二棒槌起身走过夹道找洗手间,在玻璃窗外墙角处,他意外地看见八角草帽正一只手遮着嘴小声打电话,马二棒槌竖起耳朵,模模糊糊听清几个字:“对,有了情况……是……柳子湖洗浴中心。”

马二棒槌回到饭桌不到十分钟,发现几辆公安车开到了洗浴中心门前的停车场。公安并不是像电视剧那样一路拉响警报,而是停车后才鸣起警笛。两个警察持警棍站立玻璃门两旁,一行公安人员冲进楼内。街两旁的人都出来看热闹,停车场一会聚了许多人。不一会,从洗浴中心押出了几个裸露的男女……

马二棒槌心跳好一会,暗自庆幸自己余额不足。回到桌上,他大口吃菜,大杯喝酒。又要了一大碗牛肉拉面,吃得大汗淋漓。结了账,围裙师傅问:“住宿吗?一晚五十。”“不住。”马二棒槌快步离开了快捷饭店。

他晕晕糊糊地顺着柳子湖路往回走。路过柳子湖旅馆,扭红脚丫的苗条女孩站在门口垂柳下对他笑笑:“住宿吗,先生?一晚五十元。”

马二棒槌觉得很累,想吐,就迷迷糊糊进到里面。一位头号屁股女人在柜台里笑盈盈地站起身:“大哥,住宿哇?”他沖她笑笑,递去一百元心想:“工棚里在这个季节仍有大头蚊子嗡嗡叫,今晚在外边舒舒服睡一觉也行。”“八号间。”胖大嫂提壶开门倒上水,“你休息,有事我过来。”

小客间很干凈,一桌,一椅,一电视,一张床,两双拖鞋。他躺下不一会,迷迷迷糊糊地看见头号屁股进来了:“大哥,看你刚才笑笑好像有啥意思?”马二棒槌说:“有意思吗?只是觉着你像俺媳妇,胖胖的。比她屁股大一号。”她“咯咯”地笑了:“大兄弟真会说笑话……”

“砰砰,查户口!”马二棒槌心中默默祈祷:“好歹是个梦吧!”

                         五

“叮玲玲……”他接了电话:“马经理,快回来!我们在派出所……挨罚了,先预支点罚款……”马二棒槌揉揉眼看看空空的小床说:“在路上,一会到。”他觉着有一副巨大的天眼正无所不能地看着下届,任何龌蹉、阴暗的东西,都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

过道里靜悄悄的。他出门时,见服务台里的头号屁股正与柜台外的八角草帽说话,吓了一跳。“大哥咋了?”“不住了。”“找你五十元押金。”

马二棒槌走到门口小声问问红脚丫苗条女孩:“那个八角草帽汉子是干么的?”

女孩说:“他女儿原在柳子湖洗浴中心当服务员,后来没人影了,几年来他都风雨无阻地寻找……”

马二棒槌出一身冷汗,头脑清醒了许多……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