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十来岁时,见东邻居家娶了个漂亮的花媳妇,就萌生了娶个俊老婆的强烈愿望。
一天,村里来个相面先生,坐当街大榆树下为人看相,围几个老头老太太。我正好放学从那经过,相面先生翻着白眼说我:“这小孩长大克媳妇。”惹得他们乱笑,笑得我很不好意思。心里话,克媳妇比怕老婆有男子汉味道吧。
十七岁那年暮春的一个上午,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一个叫雁的女孩,在大堤坡上相亲。她依株柳树面向东南,只能看见她苗条的背影。见她这样,我便靠棵杨树脸朝西北表示对等“反击”,可眼角始终瞄着她。她突然转身看我,被我看个正着。她鹅蛋脸,尖下颌,双目灵动,咦,我喜欢!订婚时,我家送她一身的确良布,她家回我一双尼龙袜子。
可订婚不到一年,还是春寒料峭的时候,“雁”就稀哩糊涂“飞”走了,让我伤心了好长时间:“难道我真克媳妇?”最后我归咎到父母给我取的名字不吉利上,——克人,你想啊,咋会不出人命呢!”这事先由一个快嘴老婆向相邻说了相面先生对我评价的话,一传十,十传百,在俺附近几个村庄形成了强大的轰动效应,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我克妻命的事情,因此我便成了家乡“名人”。姑娘无论高矮丑俊,见我如遇瘟神避之唯恐不速。就连眼里有棠梨花的女孩都嫌弃我。
直到我考上了大学时才有个大胆的姑娘向我主动示爱。
那年,我在Q市师范大学总务处办理入学手续时,前面的女生一回头,竟然是高中同班的文竹,我们都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万没想到距家千里能与老乡同班,这纯属巧合。
高中时俺俩就一个班,她爱写诗,校刊、墙报,常有她的“大作”。平时戴着眼镜,一幅文质彬彬的模样。男生私下里叫她“诗人”。我们的村庄原本很近,但一直并无交往。原因颇多:那时男女生中间好似隔着一道电网,我又性格内向,再加上有克妻心理障碍,一见姑娘,就像进入了三伏天一样大汗淋漓。
大学期间,我过的是三点一线生活,与她接触不多。每次回家或返校,她都约我同行。俺俩说话少,坐站都保持一米以上距离,可是我仍然免不了浑身冒汗。
临近毕业。一天晚上,我正在图书馆为写毕业论文查阅资料。她红着脸塞我一纸条跑了。我忐忑不安:“天旷白云游,地阔暗绿州,风雨凄婉鸣,孤独一沙鸥。”
我在感情方面虽然迟钝,但还是隐约懂她点意思,因自有“隐”情,见面时只敷衍地夸她几句诗写得好,并未传递半点“别的信息”。那年我二十三岁,本是自我意识膨胀的年华,可内心的挥之不去的“克妻”阴影固执地抑制了我的激情。
过几天,她又塞我一纸条:“广宇乌帷蒙,独对窗前灯。花墙竹影动,叹是一阵风。”
我并不是不喜欢她——当然,我私下里对女孩早就有一定的审美标准。比如削发、瓜子面脸、细腰型的,我就喜欢——她短剪发还算利索,圆四方脸也很耐看,戴着眼镜目露深沉,微胖身材亦显青春。我只是对她生命负责,担心万一会“克”住她,才装聋作哑的。并非像梁山伯那样榆木疙瘩脑袋不开窍。我敢大胆地说,倘若梁兄活在现代社会,早就蠢死了。
下周,她又塞我一字条:“朝朝立学堂,代代结鸳鸯。前朝梁伯去,仍怜旧同窗。”后缀:“傻帽!”
真是天大的冤枉啊!请允许我严正申明:我要是傻帽,天底下聪明男人就绝对少了一个翘楚,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先前雁的死,与我订婚是否有直接关系,虽然没有实质性的证明,但人命关天,万不能儿戏,前车之鉴总不能不借吧?
我猜,我们两村距离不到三里,她家人该知道我克妻的传闻呢?难道天下还真有不畏死的主?我决定找个机会给她郑重说明,她如果真不怕我“克”,我就有一百二十个胆子娶她。
下课后,我偷偷塞她笔记本里一字条:下周日甚望能在人民公园单独会面,请回复。放完纸条我一直惴惴不安。晚饭时她附我耳边吟句诗:月似故人能赴月……我高兴得捂住嘴,直到晚休后躲被窝里还偷笑了好一阵。
二
周日那天,原定早饭后就去人民公园。可天公不作美,黎明时“哗哗”的大雨响着不变的节奏。一到星期天,同学都有很多事情忙活,我独在寝室啃方便面,无心看书,坐卧不安。
大雨一直下到后半响,西半天的太阳才从云缝里慢慢腾腾地露出了笑脸。
我忙下了宿舍楼,很担心她不赴约。见她正在甬道旁的树旁,向我的宿舍楼观望,我向她打个响指。她眼镜片朝我亮了一下,便出校门向西走了。我随后跟着出了校大门,没事人似的往东走几步,然后再折而向西去。那时大学严禁谈恋爱,学点“地下工作者”的经验决非可有可无的“摆设”。她走段路停下,我装找东西站住;她往前走了我才随行。我暗暗叮嘱自己:影响还是得注意的,“逮不住黄鼠狼再弄身骚”的结果并非我的“美好愿望”。我想,到铁路桥西边的公园里,我再竹筒倒豆粒——全抖落出来,愿咋的咋的,该咋的咋的。
桥洞悠长,光线幽暗,积水泛着昏碧的波光。我们本来该靠右边走,可左边才有窄窄的干路。文竹穿高根鞋,提着裤腿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我双手插在裤兜里,很酷地甩下偏分发,加快脚步跟上,想英雄护美呗。
不好!一个黑脸大汉张着双臂向她走来。“啊!”文竹惊叫一声双手抱头蹲下来。我头发竖起,血贯面门。虽然她不是我女友,但面对流氓“该出手时就出手”。我虽然瘦,但瘦得有气质,瘦得精神。我喜欢《少林寺电影》,平时学着电影偷偷练过两手,便使了个李连杰二踢脚的招数,剪步向前,“嗖”的一个飞脚。只听“哗啦”一声,玻璃碎了一地。原来那大汉张着双臂端块玻璃过桥洞呢。
实在尴尬。映着波动的水光,看到鲜血染红了大汉的双手。我赶忙道歉,拉他到附近卫生室处理伤口,把仅有的几元钱赔给了他。文竹也连声说对不起。
“突发事件”平息,我们进了人民公园,在花亭中的石凳上坐下来。
周围一片雨后的葱绿,再配着小桥流水、花红鸟呜:风景着实迷人。我指着亭边的榆叶梅说:“这种花树咱老家没有呵。”
她擦擦眼镜片瞟我一眼低下头:“是……没有……”
我感觉她看我的眼神有点呆滞:“俺家在村南头,院里长着棵老榆树,你见过吗?”
“俺娘见过。”
“俺家情况你了解?”
“了解。”
“先前我订了婚,相面……”
文竹“啊”了一声,她戴上眼镜目光又闪出了原有的灵动。原来我的腿出了血。她忙搀我去了刚才去的那家卫生室,给我包扎伤口。“偶发事件”一来二去,弄得我话没能说明,看看天色已晚,我们就回学校了。
第二天下晚自习,她塞我一纸条:“雨后知草劲,桥洞见真情。海枯志不渝,只栖一梧桐。”
我想:“既然她这样大无畏,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我再拒绝真比梁兄还傻帽了。”我擦下额头汗水,把心一横给她回个字条:“谁反悔谁是赖皮狗!”
三
大学毕业后,俺俩分配到一个中学。
下年五一节我们喜结连里。结婚头天晚上,我心里一直像揣个小兔怦怦乱跳。刚眯上眼就梦见文竹成了阎王奶奶的客人。
第二天,两同事胸戴大红花,骑自行车娶她。我胆颤心惊,总算见她平安到了俺家,不争气的泪水笑着跳出了眼眶。
单位分给两间宿舍,我们便开始了新的生活。我内心时常拉张弓,弦绷得紧紧的。日后,相“克”的事还是不期而至了。
婚前看她温柔,婚后才知柔中藏着“刚”性;婚前看她勤快,婚后才知是个懒虫。我是“大男子主义”,她是“巾国英雄”。我不爱做饭,她说一进厨房就头疼,这些还能通过“AA”制解决。最让我头大的是,她有写诗的嗜好,竟然严令用诗句进行日常交流,否则井水不犯河水,我还做我的光棍汉。
清晨,伴着乌鸦的叫声我被打醒,有令传来:“天都啼金鸡,东隅过白驹。呼君御厨去,洞房饿娇妻。”
没法子哦,我轮值。
上午放学后,我浑身散了架,躺床上刚想迷糊会。又来一支令:“教学日到午,汗滴桌上书。唤郎送餐来,腹内直咕噜。”我无语。
晚上,我正专心致志批改学生作文,无心听近处虫吟,没意闻校外狗吠,一支令来:“残月挂西楼,嬴女玉箫休,青鸾思携手,条溪盼鱼游。”我果断回言:“残月西斜星光明,嬴女新停洞箫声。吴刚一日御厨事,无意再奉玉酒盅。”
磕磕拌拌的日子里,我总有挥之不去的克妻阴影。结婚两年后,在那间职工宿舍里,她生个白胖小子。老师都夸儿子直挺的鼻梁像我,学生说儿子忽灵灵的大眼仿她。我在高兴之余,常常被一种惴惴不安的情愫所袭扰。我不断暗暗安慰自己:“作为一个教师怎会相信相面先生的胡言乱语呢?”
儿子两岁那年的年假里,文竹得了急性阑尾炎,上吐下泻。她入院动了手术,我心里像压个称砣,一直沉甸甸的。住院的第八天晚上,医生说,文竹病好了,天明就可出院。可晚饭后她毫无征兆地发起高烧来。我忙叫来医生,开方,取药,挂吊瓶。
电灯光下,她喘着粗气,脸红得像块老红布,仍吵着搂儿子睡。那时候县级医院还没有上空调,她不顾天寒将扎着针的手放外边,喂儿子吃奶。她一晚上尽说胡话,“克人哪,我给你养个小子……没坑你吧?你要照护好咱儿子……等他大了,才娶……。有后妈就有……”
我吵她,胡咧咧个啥!想着克死她后儿子哭闹着向我要妈的情形,我忙把脸扭向暗处,泪水像堵不住的涌泉,一个劲地住外流。我一次次给她量体温,一遍遍默默祈祷:“等儿子大了才克死她吧!”那一晚,我给她换药,敷热毛巾,一晚没睡,哭红了双眼。
天黎明时,她烧退了。八点医生查房时,她吃嘛嘛香,嘛事没有。下午五点出了院,我才松了口气。
晚上,我端给她一碗喷喷香的面条,她给我一字条:“仲卿怜兰芝,生当死别离。此伤比翼鸟,彼损连里枝。”我有种想哭的冲动,忙扭脸一边。在她出院后两周里,我全包了家务,无怨无悔。
以后的日子里,仍少不了磕磕绊绊。我一直本着大丈夫能屈能伸的原则,有时让着她,但与怕老婆没一毛钱关系。
儿子慢慢长大了,我常暗暗祷告,千万别出事,等儿子结了婚才有个好歹吧!
终于盼到了儿子大学毕业后结婚。春节前一个星期连忙带喜,我一紧张突然失去知觉。醒来时,见文竹抓着我挂吊瓶的手,隔着镜片能看到她眼睛哭得象两颗红葡萄。出院后我给她胡谄几句:“青青蔓草思秀芳,滔滔河水见情长。爱心莫与草争发,一段河水一段伤。”许是被我诗情所动,或是给儿媳做示范教育,出院三周她都没让我干家务。儿媳妇帮着切菜、刷碗。我与儿子过上了“男主外”的甜蜜舒坦的小日子。
儿子儿媳上班走后,她镜片一闪说:“该干嘛干嘛”。
四
两年后,文竹又得一次病。又让我担心得坐卧不安。她住了两周院,痊愈了。
她退休比我早,我很担心在我退休前她会出啥幺蛾子。终于我也退休了,一切如愿。
事实无可辩驳地证明,“克妻”之说纯属无稽之谈。年纪一大把了就算真克妻又能咋的。既然这样,对不起!即使乱了大谋我也“小”不忍了。再来字令,我大吼:“收起你的鸟语,请讲人话!”我向她严正申明:“从今以后就是不做饭,就是不洗碗,就是不扫地,就是不用诗句交流,有本事你向法院告呗!”她一脸委屈,我满脸坏笑。
但有时侯我仍免不了说个软话什么的,那不过只是一种与她周旋的策略,再次严正申明:与怕婆姨无关。男子汉大丈夫,顺时而动。你想啊,按武术套路说,不回拳能打痛人吗?
那天,几个文友在天香公园举行“文会”。其间刮了阵凉风,几片木叶飘到近处的菊花瓣上。我禁不住打个喷嚏,看看旁人都穿着绒线衣,便给她一道“令”:“亲爱的,烦劳你送来上衣一件。”久无回音。我知道,该出“绝招”了,便瞎诌几句发去:“天香环水流诗盅,长幼贤才聚兰亭。黄叶卷地知风凉,孟姜女贤送暖情。”
不一会,她骑电动车屁颠屁颠地送来了上衣,兜中仍少不了一张字条:“西叶落兰亭,东楼媪大惊,不是诗园友,谁肯送衫绫?”
文友无不羡慕我们夫妻恩爱。其实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近邻居可以作证,我们关系那是相当的紧张。一次,为了让她洗几件衣服,我讨好她写了几句顺口溜。她看后乐了,不仅给我洗了一堆衣物,当我用“跪地板”的新法锻炼身体时,还热情地替我捶背。不巧让对门二嫂闯个正着。那二嫂是有名的“小广播”,马上宣扬开去,传得沸反盈天的。理论普遍认为我退休后患了标准的“妻管严”症。
她为了减去一身赘肉,每天清晨六点就开始跑步。公园拐弯处,几家的狗狗常友好地狂吠着“迎接”她,她便严令我“护驾”。不得已,她在前边跑,我只好举棍随后跟。路人见了无不唏嘘,评论我是典型的“虐妻狂”。
绉纱婚纪念日,我再也不藏着掖着了,讲了我克妻命的事。她笑喷了饭:“你那点破事,谁人不晓?你是出名的克妻人,我可是个隐蔽的克夫命,只有我妈知道。后来我大胆决定嫁给你了。”
“真斜门了!啥意思?”
“这道理用脚指头都能想明白。哲学上,对立有统一;化学上,酸碱可中和;数学上,负负化为正:夫妻本是相克命,磕磕绊绊见真情.....”
嗨,我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