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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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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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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债》中篇,共十节。连载

            心债

                  中篇小说

               

                     一、丢钱离家

唉! 李海宽后悔死了,赶个早集就把钱丢了——整整五块啊!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五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

李海宽家住大平原的李庄。村里土街蜿蜒,坯屋低矮,满是榆柳树干,古朴美中透着贫穷。

李庄西头路北是他家的小院,院墙用篱笆编制,厨房前站棵石榴树,石榴树朝南凸着两枝隆突的枝桠,像极了他媳妇“母老虎”脸上两块隆起的条状高颧骨。李海宽坐在石榴树旁的双层石磨上,捧着头,一根连一根抽“一头拧”(自卷的土烟),烟雾缭绕。小儿子根生怯怯地哭,高颧骨“母老虎”马环口喷沫星:“我天天侍候几只老母鸡,卖鸡蛋才攒五块钱,让你扯布给儿做衣服给你做鞋哩,赶个集就丢了,要你这样的男人烧着吃呀?仨柴无用囊饭材!”

马环,可是李庄惹不起的角色,人高马大,大炮筒子脾气,一言不合,便火冒三丈。李海宽也是李庄有名的老别筋。从他那倒八字眉、蒜头鼻子大嘴巴的相貌和他一烦一拧头的样子,就能看个出八八九九来。两人一块过日子,那是富人家的厨子:一天三小吵(炒),两天一大吵(炒)。惹得半街人经常在他家篱笆墙周围“看戏”。

这次吵架,李海宽输了理,他原本是发面团扯丝——瓤劲了。无奈马环把李家八辈老坟都掘个遍,李海宽实在忍无可忍,咧咧嘴咬咬牙,巴掌光顾了马环的脸。马环扑过来一头撞到他前胸上,挥舞着两胳膊,又拧又掐还带咬,被邻人拉住。

“嗐!挣了钱还你。”李海宽满腔怒火。常言说女大三抱金砖,哪曾想金砖成了大炮弹。大炮弹一炸,谁受得了?他到屋里用布袋装上被子、衣物,一拧头离开了家。走好远,还听到母老虎的吼叫:“你滚!你滚!滚得越远越好!”

李海宽在当街回头狠狠地说:“让我滚,我滚了;想让回来,对不起,我滚远了。”今天的干仗是他离家出走的直接原因。其实他早有了离开家门躲避“家庭战火”,到外面闯闯世界见见世面的打算。去哪?枣村。干嘛?挖煤。路费呢?找牛老师借。李海宽经过一番痛苦的思索,做出了影响他一生命运的决定。

他来到村南小学,那是解放后由一家富户仓库改建的学堂,他曾在这里读过三年小学。早来的学生还不多,牛老师正在教室前面的老式八仙桌上抽着旱烟批改作业。李海宽吞吞吐吐说明了来意。牛老师笑了:“好!想当工人好啊!你从小有志气。”牛老师十分爽快地给了他两张印有“微笑的女拖拉机手”图案的一元人民币。李海宽嘴唇颤抖着:“嗐!老师,挣了钱一定还你!”

他到大队部开了外出的介绍信,毅然离开了二十年四来从未远离过的李庄。

李海宽过了村南水塘,步行三十里,到了县城,烂棉靴里两个探头探脑的脚指头都冒了热气。进北关、过老衙门、走过老衙门前的石狮子,再经过大隅首的两层百货大楼,到了五四路南的汽车站。

红袖章妇女检查了他的破布袋:“去哪?”“枣村。”“当盲流?”李海宽皱两下倒八字眉:“嗐!你到俺村打听打听,看我流氓谁家女人了!”“我问你外出干啥。”李海宽亮出大队介绍信“到枣村挖煤。”

李海宽坐上长途汽车,一路颠簸,下午两点到了枣村市。他一下汽车,便看到车站门口旁矮山墙前摆张桌子,桌子外沿压张土色草纸,草纸最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招工”两字。下面写着待遇要求什么的,很多字他都觉着面孔陌生。一个尖嘴猴腮的人坐桌中间,旁边坐个黑脸汉。

他走过去。尖嘴猴问:“嗯,想挖煤吗?”声音尖细,很有戏文中的太监味。

李海宽点点头:“嗯。”

尖嘴猴说,挖煤可是两块石头夹块肉的活,你怕不?李海宽说只要管吃饭能挣钱就不怕。尖嘴猴问他有力气没。李海宽说在李庄,三个人也近不了我身。尖嘴猴用细长的手指一戳问:这铁架车能搬得动吗?李海宽一打量,铁架,铁腿,铁轮,铁四方斗,少说有二百斤。他说:“嗐!从早起到现在,肚里没下一粒米,饿得前身直贴后背。要给几个馍,猪八戒掂铁耙——手到擒来。”

旁边的黑脸汉说:“别捣腾了猴队长,看这年青银(人)有把子劲,小心弄坏了他身子骨。”

尖嘴猴说,嗯,别家,给他馍,咱可不要熊包,刘矿长要怨我了。他从沾满煤屑的布袋里掏出两窝窝头,递过来。

李海宽把馍一掰四楞,嚼两下一伸脖子咽下了。尖嘴猴问:“嗯,咋样?饱了吧?”李海宽眨巴眨巴嘴:“嗐!还不够塞牙缝呢。”尖嘴猴又掏一个:“嗯,我说你小子牵就着吧!”李海宽吃完馍,勒紧腰带,弯腰抓住两车帮,双臂一用劲,说声:“起!”轻轻搬起铁车,又转一圈,慢慢放下。脸不变色,气不发喘。

黑汉子与桌后墙根蹲着的三个人,连同近处几个看热闹的都连声称赞:“好!好!”。“嗯,好力气!收了。”尖嘴猴说,“工资一月九块,你干不?”

李海宽问:“能管饱饭吗?”

“黑窝头就咸菜随便吃。”

“嗐!干。”他想,一月工资给母老虎五块、再还牛老师两块还有余头呢。

“嗯,好,收了。”

黑脸汉给他介绍“这位是队长猴大竿。”李海宽忙说:“猴队长好?”“嗯,机灵。”猴大竿看了大队介绍信,给他填了表:姓名,性别,成分,年龄,民族,住址……

尖嘴猴拖着太监腔:“我那个采煤队,昨天开了四个人,今招了三个再加上你正好够了。进了采煤队你们都得服从我领导。现在点名,答声有,每人发个馍,回矿。大磨刀,二反抗,四麻利,李海宽,”每人应声“啊……有!”“有!”接个馍。这几个人的长相与名字很有关联性,叫磨刀的窝囊,叫反抗的斜楞眼,叫麻利的瘦高挑。

李海宽伸手要馍,尖嘴猴说:“嗯,你小子吃仨了,馍没有,行李都归你推了。”李海宽吧唧吧唧嘴,咽口吐沫。

一行人离开汽车站,出了枣村市,向西步行十多里煤土路,到了西矿区乌青砖墙大院前。门口墙上挂个木牌,上写“枣村市西矿区”字样。院墙里,全是乌鸦毛颜色,连空气都飘着黑粉沫。进黑大门,顺着黑路往北拐,先是黑不溜秋的开水房、卫生室,再到一溜黑黝黝的毛坯房。尖嘴猴队长说:“嗯,那四人铺位你们睡着,他们的碗筷你们用着,渴了到郝师愽开水房喝水,听到电铃响去北边大食堂吃饭,明天上班挖煤。”

李海宽铺好床侧身躺被子上,支梭着耳朵听电铃响。好不容易挨到晚饭时,他跑到食堂,一会吃十二个窝头,喝五大瓷缸饭,又去拿馍盛锅根。饭厅人都惊叹他肚子简直是个无底洞。尖嘴猴内行地说:“嗯,他是空肚子,像个空腹猪,填几天就下不多货了。”

晚饭后,李海宽端个大瓷缸到水房冒着热气的大缸里盛了水,报名时见的那个黑脸汉走过来:“哎呀!李兄弟,我姓郝,以后有事言语声。挖煤的脏衣服懒得洗就叫咱姑娘洗。她叫月莲,政府安排招工,刚从东北老家来。快叫李叔!”

李海宽望去,煤池旁叫赫月莲的女孩二十来岁,黄发稀疏,脸上沾满煤灰,身材很是单薄。她停住铲煤,扭过脸来,有些害羞:“嗯哪!李叔好?”

李海宽当时变成了关公脸:“嗐!赫师傅,您四十多了,我才二十多岁,叫哥就中。”

第二天,东天边刚亮起一抹桔红,早饭电铃响了。李海宽喝下第五瓷缸饭,刚抓起第十一个窝头,猴队长太监嗓门就喊了:“嗯,新工人到司务处领工作服。”李海宽在大水锅里涮下缸子,吃着馍随他们去了大门口南边的一排整齐的砖瓦房。砖瓦房各门口都挂着木牌,上写某某办公室。司务处在最西头。按点名册每人发两套蓝色显白线丝的工作服外套,一个有头灯的安全帽,一双长筒胶鞋,一双解放布鞋。李海宽忙换上,拍拍身上的工作服,跺跺脚上的新胶鞋,走路时脚抬得高高的,感觉骑着车子撞墙头——猛一抖(陡);心里像抹了蜜一样,甜滋滋的美。心想:“母老虎,我离开你就不活了?睢,咱活得更美好,气死你!”

李海宽所在的采煤队是二0队,连猴队长共十三人。工人集合后,尖嘴猴队长先讲了一通安全问题,又指指身边国字脸的人介绍:“嗯,这是杨副队长,生产上大家要听他指挥。下面有杨副队长讲话。”

杨副队长动动厚嘴唇:“那啥,下煤窑千万记住,除了注意安全外,还不能说忌语。像砸、压、挤、落、塌,就说成冒顶、裂帮。井下杜绝吸烟,防止瓦斯爆炸。看见漏水,顶柱裂纹,听见异响及时报告。新工人一定要多请教老工人,下井别乱跑,在井下一迷,瞎摸几天也出不了煤窑……”

他们进了写有“安全生产”字样的高顶敞房,坐罐车下到了大巷。井底下比地面上暖和,但感觉湿漉漉的。大巷里闪着黄晕的电灯光,大巷两旁是横七竖八弯弯曲曲的小巷。李海宽紧随老工人往前走,步行到了20队采煤巷。这里放着乱七八糟的铁锨、煤车等劳动工具,还能嗅到丝丝火药味。在矿帽灯下,煤块黝黝放亮。杨副队长分工,两人一辆车,装满后一推一拉,把煤送到运输巷的煤拖车斗里。李海宽与杨副队长一组,两人话说的少,活干的多。新工人二反抗斜楞着眼报告,说他的搭档耍滑头,装煤叫他一人干,拉车绳子荡秋千。杨副队长瞪起眼:“猴三竿,那啥,你进矿一年多了,要给新工人做榜样,咋偷奸耍滑?”

叫猴三竿的尖嘴猴,龇着牙指着二反抗:“这新工人是刺头,自已干不好反诬赖人。副队长不信,问问大磨刀。”大磨刀磕碰着牙齿声音低低的:“啊……啊斗……那是”结巴嘴。二反抗气得直喘气:“这纯粹是压迫人,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我就是为了反抗老爹才出来挖煤的。想压迫我,回家碰到山墙上——没门!”猴三竿指着他说:“你小子牛气,下班后再理论。”“理论就理论,谁怕谁!”

杨副队长说:“猴三竿,那啥,我最看不惯仗势欺人的德性,干活去!”猴三龇龇牙:“看不惯凑和着看吧。”

杨副队长说:“那啥,谁再找事,我扣谁工资。”

幽暗的矿道内,帽矿灯一明一暗,伴有铁锨、车子的“叮当”声。一直到下班,没再发生摩擦。

下班出了矿井,李海宽一瞅大伙忍不住笑了,人除了牙白,其余全是黑的,像极了幻灯片上的非州兄弟。他想:“煤矿工人叫煤黑子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

洗澡时,黑汉子赫师傅对大伙说:“哎呀,解放前我在这挖煤,下井光屁股,拉煤用筐子,渴了喝煤水,出井穿黑衣,那罪受的真是稀屎拉到鞋后跟——没法提。如今你们出井能洗热水澡,换了这身穿那身,馍饭尽吃,工资到月就领,贼享福了。”

李海宽洗完澡换上另一身工作服,他想:“黑工作服洗净了下井还得脏,干脆出井穿这身,下井穿那身。”他很为自己合理的安排而得意。赫师傅女儿赫月莲说:“嗯哪,李叔,洗洗吧,再穿汗煤衣服会生病的。”说着拿起他的脏衣服就要去洗。李海宽忙说:“嗐!庄稼人哪有那么多娇气,在家我都是十天半月不洗一回呢。”“那可不行,那会你是农民,现在你是工银(人),差老鼻子了,得讲卫生。”李海宽心想:“洗一次二分钱也太费了,还是自立更生艰苦奋斗好。”他忙夺过来黑煤工作服罩衣进了水房在水池里捞两水,水让衣服染黑了。

二反抗吃得快,早早回了宿舍。一会,猴三竿把大磨刀四麻利叫走了。

李海宽饭量大吃得慢,吃完饭向宿舍走,远远听见宿舍有打骂声。他一进门,见大磨刀四麻利按住二反抗,猴三竿用鞋底揍二反抗屁股:“让你逞能小!让你逞能小!”二反抗一边骂着一边拼命反抗。李海宽倒八字眉皱两下,咧开大嘴咬咬牙,放下瓷缸大吼一声:“嗐!仨人欺负一个人算什么好汉!”李海宽一伸胳膊把猴三竿摔到屋外,一拳打倒了大磨刀,一脚踹倒了四麻利。猴三竿进到屋里擦擦汗,指着李海宽:“你小子能耐,看看是你厉害,还是俺仨厉害。弟兄们,都给我上!”李海宽一怯身靠住墙,猴三竿、大磨刀、四麻利三面围住了他。猴三竿说:“四麻利,上!”

“嗐!拼他个龟孙!”李海宽一拳打倒了猴三竿,二反抗也起身握拳站他一边。大磨刀与四麻利只是高喊“打,打!”,就是不敢往上冲,他们见识过李海宽搬铁车的力量。猴三竿说:“好小子,你等着。”跑走了。

不大会,外面传来个娘娘腔:“谁呀!这样厉害?”猴队长进屋内,“嗯,我说李海宽,你力大是来挖煤的不是让你打架的。刚上班就打架,嗯,你不想干了?”

李海宽瞪着眼:“仨打一个,欺负人,我看不惯!”

猴队长说:“嗯,你是领导还是保卫科?你和二反抗各扣一天工资,再打架,你俩屎壳郎搬家——滚蛋出球(臭)!”

李海宽说:“嗐!他仨打人就没错了?”

“那啥,这样处理不公正!”杨副队长进到了宿舍内“井下的事是猴三竿挑起的,该重点处理他!”

猴队长不屑地说:“嗯,我是正队长,还是你是?你身为副队长,出这事也得扣你一天工资。三竿你们仨要写出深刻的检讨!”

杨副队长拧着眉头说:“那啥,我有责任,处理我没有意见。但猴三竿他仨必须惩罚!要不我就告到矿总部。”

猴队长狠狠瞪猴三竿一眼:“嗯,以后少给我惹事,你仨也扣一天工资。”

猴三竿狠狠瞪一眼李海宽,鼻子里发出冷笑。

李海宽接开水时,赫师傅小声对他说:“哎呀,我看你是犟犊子,往后多长心眼。猴队长与刘矿长是亲戚,猴三竿是猴队长亲堂弟,大磨刀、四麻利跟猴队长是一个嘎达的。原来那四个银(人)就是受不了憋屈才滚牍子的。”

李海宽感激地看看郝师傅,心想:“看起来在这站住脚还挺难的。干一天扣一天工资,不白忙活了。嗐!想还账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的事。”

二稳身增收

进矿一个月,李海宽明显胖了,同时来的几个人也都胖了。郝月莲,原来的黄发,渐渐有了黑色;蜡黄的脸慢慢添了红晕。西矿区除了几个女干部外,全是男爷们。赫月莲的存在突显了异性相吸引定律的正确性,为西矿区增添了不少活力,整天都有来洗或来取衣服的年轻人。

第一月,李海宽被扣一天工资,领八元七角工资。他止不住暗暗高兴,心里盘算着还了母老虎五元与牛老师两元,还剩一元七角呢。他发现枣村人爱抽毛丝烟,又省钱又方便,便买了一袋毛烟与一根芦梗烟袋,花去几毛钱。

下一月李海宽极不情愿地请一天假,主要是拉肚子了。头天晚上他吃了一碗剩饭,当夜就拉几趟稀。第二天上班腿像坠着两个石门墩子,拉拉不动。杨副队长见他病的厉害,批给他一天假。白天,工友一上工,毛坯房里空荡荡的。李海宽又渴又饿,郝师傅给他送水打饭,郝月莲免费给他洗了衣服。李海宽很感激,一人在外,举目无亲,他感觉郝师傅父女俩热心肠,是好人。

下月底他又领八元七角工资,感觉钱宽裕多了。照这样计算,他春节回到家还上七元钱账,再交上生产队的缺粮款,说不定还能修缮一下房顶呢。李海宽对郝师傅父女俩不过意,花一块钱灌一斤枣村老白干买一斤虾仁花生米。他请了郝师傅的客,两人边吃边聊,聊得很投缘。郝师傅问他:“哎呀,海宽兄弟多大了?”“嗐!二十四了。”“娶老娘们了吗?”李海宽心想,不提母老虎也罢,便说:“嗐!我十岁丧父,十五丧母,家穷得叮当响,谁看得上我。”“哎呀,家中可有兄弟姐妹?”李海宽叹口气:“嗐!光杆司令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饥。”郝师傅说:“哎呀!年假到俺木里镇转悠转悠行不,俺那嘎达在东北最边沿,过了红河市还得步行三十里……”“中,中。”

李海宽感觉在矿上挖煤挣钱不是很顺当,进了矿就与猴三竿合不来。准确地说,在西煤矿他并没有取得一席安稳的生存之地。他对猴三竿采取“三不”原则:不理他,不惹他,也不过分迁就他。只从上次打了架,两人关系一直很紧张,大有一触即发、兵戎相见之势。李海宽常用旁敲侧击战术,给猴三竿讲:“日本帝国主义是纸老虎,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啥时看他嚣张了就对着他唱:“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有一回,猴三竿装作没看见,故意拍李海宽一铁锨。李海宽狠狠抓住猴三竿的手,抓得他直咧嘴。李海宽帽灯照住猴三竿脸:“别让矿领导知道,要不服抽空咱俩过过招。你可以叫上三人战我一个,我拼他个龟孙。”这招对猴三竿确实起到了很大的震慑作用,猴三竿在他面前不再那么趾高气扬了。

猴三竿照样欺负二反抗,二反抗照样反抗。实在看不下去,李海宽也免不了“伸张一下正义”

这天李海宽出了矿井,洗澡后正准备去食堂吃饭,猴三竿把他从土坯房里拉出来,神秘兮兮地说:“唉!海宽哥,今晚我请你吃饭。”这话让李海宽听着很不舒服,自从入矿以来,猴三竿没正眼看过他,对他称称谓都是“唉!我说你呀。”跟老家的“母老虎”一个口吻。尽管经过几次暗中较量,近几个月猴三竿对他客气了许多,但李海宽仍忘不了他给猴三竿说过单挑的话,那话等于给对方下了战表。战表一下,就得随时准备接招。他猜,猴三竿一定是叫他“单挑”的。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记得牛老师说过这样的话。只要不让矿领导知道,只要不影响他挣钱,他也很想与猴三竿比划比划,他从内心看不惯猴三竿高人一等的熊样。他咧咧嘴咬咬牙,握紧拳头说:“等我吃几个馍喝几碗饭再去,不去算孬种。”猴三竿干笑两声:“我也没吃呢,再说吃个饭也不用多大劲呀。”“嗐!走就走!”李海宽头一拧跟了出来。

猴三竿头前走,李海宽警惕地随后跟,随时准备好“嗷”的一声从旁边跳出两个人来,他得随时准备反击。李海宽不时朝两边瞄瞄,煤屑道旁,煤堆连着煤堆。他俩顺着煤屑路拐几个弯,来到煤场西南角两棵梧桐树下。这里有一个大土窑门,门口蹲个人。借着傍晚的霞光,能望见那人脚下有许多片被秋风吹落的梧桐黄叶。李海宽自进矿以来,还没到过这地方,想,在这里练拳脚确实是个好地方。猴三竿给门口的人打个招呼,那人推开木板门让他俩进去。

李海宽后撤一下身子说:“嗐!里面场地窄,叫你的人出来,咱在这空地上练练!”他想,一会把你们打成树下的桐叶。

猴三竿龇牙笑笑,又拉他进了屋内。李海宽一看,土窑最里头有一张土炕,土炕上放一张炕桌,炕桌上点燃两只大蜡烛。桌一边坐的是猴队长,另一边坐个露着两颗大金牙的人。炕前地下放两张桌子,两桌都坐着几个人。左面桌上的人李海宽认识,有大磨刀四麻利,没见二反抗与杨副队长。

猴三竿给大金牙说:“报告王主管!他叫李海宽,我把他叫来了。”

大金牙说:“听说你小子有把子劲,想与猴三竿单挑?”李海宽确认了他眼神以后点点头。“今天我要试试你力气,你若能打过一个人就算有能耐。”大金牙一挥手“金刚钻,上!”炕边站着的车轱辘汉子来到门口,对李海宽抱抱拳。李海宽睨视他一眼,对这低个子根本没瞧上眼:“嗐!我从来不跟没欺负过我的人干仗。”

大金牙笑笑:“那就让他欺负欺负你,你俩就在那空地上摔跤,三打两胜。”

李海宽说:“嗐!我刚出井,没吃饭,饿着不摔跤。”

大金牙说:“摔完跤有你小子吃的。”

李海宽脖子一拧:“吃完才摔。”

大金牙说:“好!先给他拿两个武大郎烧饼。”有人拿来两个烧饼递给他,李海宽把一个分成几块,狼吞虎咽,几嘴就下肚了。大金牙说:“开始吧!”李海宽说不中,吃两个跟不吃一个屌样。大金牙一挥手,再来两个。

李海宽又吃两个,然后紧紧腰带,那车轱辘伸开双臂抓住李海宽两条胳膊,李海宽反手抓住他双肩。车轱辘使劲推推李海宽,李海宽一扎架没动。李海宽用劲推推车轱辘,他两条腿像铁棍,也没动。李海宽心中暗想:“别看这小子是个低低炮,还真有把子蛮劲哩!”就在李海宽想的功夫,车轱辘汉子一用力,推得李海宽退后三步,李海宽一用劲又推他退三步。那小子顺势一拉,李海宽忙跟步站稳。李海宽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把他提离地面向旁边一摔,那汉子双脚落地稳稳站住了。李海宽心中暗暗赞叹,在他们村跟他摔跤没人能过三圈的。李海宽用力把他往身边一带,把腿放他腿后使个绊子又用力往前一推。那小子就势一扎架用肩头顶住李海宽下腹“嗨”的一声,李海宽被摔个仰面朝天。地窑人都拍手叫:“好!金刚钻,不愧是金刚钻!”旁桌的一高一矮两个人喊得最响,猴三竿高兴得孙猴子似的手舞足蹈。李海宽面红耳赤,这是他记事一来,第一次被矮小人摔倒,真是谷杆子捆老头——丢大人了。

他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深吸两口气,皱皱倒八字眉,咧嘴咬咬牙。心想:这回被摔倒是轻敌的缘故,自古将军骄多败;三打两胜还有两局,下两场比赛,一定牢记住伟人的教诲,在战略上要藐视对手,在战术上一定高度重视车轱辘,非摔倒他不可。两人重新站位,出手,开始还是第一局的老套路:你进两步,我退两步;你左摔我左腾身,我右摔他右跳步; 谁也摔不倒谁。金刚钻侧身向前跨步,李海宽眼明手快一抹身,猛地裹住他双臂抱起了他。李海宽知道金刚钻“腿功硬”,只要把他抱离地,那小子就没招了。果然,金刚钻头往后磕,李海宽头贴住他耳朵碰不着。他两胳膊朝后捣,李海宽抱得紧紧的,无济于事。他两腿往后乱跺,由于两人贴着身子,也无多大效力。李海宽往上一抱往下一摔,那家伙双脚着地没摔倒。李海宽又扬摔两次,车轱辘腿像铁棍似的都稳稳地站在地上。李海宽又抱起他往前猛一扑,金刚钻忙随着往前跑,无奈由于惯性,车轱辘上身向前运动了,下身稍迟一步被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大大方方啃了一嘴泥。

“啧啧!能把金刚钻摔倒,这小子真够厉害的!”临桌一高一矮两人连连惊叹。

金刚钻像条被李海宽逮住的鲤鱼,在下面乱扑腾。李海宽搂得紧紧的,压得狠狠的。

猴队长拖着太监腔:“嗯,起来!一直压着算咋回事?”

两人被人拉起来。金刚钻一握拳,筋骨“咯咯吱吱”响动:“不摔跤了,散打!”李海宽头一拧:“嗐!散打就散打!”

大金牙挥挥手:“平手,都是自家兄弟,别伤了和气,毁了身体。”

猴三竿把李海宽拉到大磨刀四麻利那一桌。

大金牙说:“下面请刘矿长训话,大家欢迎了!”人们鼓起了掌。炕头后侧门一开,出来个高胖子、偏背头、鼓腮帮的人,坐到了炕桌后正中间。李海宽感觉在电影上见过这人,对,他像极了《小兵张嘎》里的胖翻译官,也不太像。反正这种型号的脸,他在“好人中的孬人中”还是比较熟悉的。李海宽记起来了,那次去大门南边一溜砖瓦房领工作服时见过大金牙,也见过这个高胖子。

猴大竿拖着太监腔:“嗯,今天入会的,添三个新成员,和大家一样都是西矿区骨干工人,以后大家都要绝对服从刘矿长与王主管的领导。矿里有什么好事当然也少不了大家的。嗯,不过,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吃屎再谝渣……”

李海宽心想:“当工人的咋能不听矿长的,听说靠边站的常书记复职了,他比矿长官大。”他记得有一天休班,他与二反抗逛大街,到枣村市一座大楼前,二反抗说这里是矿总部,里面有个最大的官叫常书记,他管着东西两矿区。

刘矿长干咳两声:“各位兄弟,我们干的是两块石头夹块肉的营生,要同打虎共吃肉。以后让骨干工人夜间值班,每次都发奖金。只要跟着我刘某干,保证让各位吃香的,喝辣的。今天请大家来打打牙祭,羊内汤管够,武大郎烧饼随便吃。上汤!倒酒!”

内侧门打开,一股羊肉汤香味溢满士窑。两个系白围裙的人抬出个大桶来,有人送来碗与烧饼。白围裙先盛上几碗,由金刚钻接过递到炕桌上。白围裙再挨桌盛汤发烧饼,一桌上一大碗酒。李海宽喝一口,感觉辣嗓子。他不大爱喝酒,在老家李庄逢年过节才骑自行车载布袋地瓜干到几十里远的牡丹市酒厂换十来斤地瓜烧酒,那酒喝一口咽到肚里头就懵,这酒只辣嘴、不晕头。老家金县城里金家羊肉汤最有名,他也很少喝。这晚他连喝五大碗,又吃八个烧饼,觉着才半饱,怕人笑话,放下了碗筷。

他还是蛮喜欢的,心想,成了骨干工人,以后挣的钱就会多得像家院中石榴树上的果子,一嘟噜一串的,咋会愁还不上上账?修缮房屋也不是老光棍做梦娶媳妇——尽想好事了……

           一、丢钱离家

              二、稳身增收

              三、帮人损财

              四、斗恶得艳

              五、生死搏斗

              六、护煤遭难

              七、闯关报恩

               八、喜事连连

               九、突来意外

               十、重返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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