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桑林
短篇小说
曹廓
一
草宽三十九岁这一年春天,职工体检查出了肺癌。他像突然被抛到了荒岛上,遍地的毒蛇猛兽一起向他袭来。他惊慌、痛苦、恐惧……。他真相信了那句名言:生活永远是美好的,人的痛苦却时时发生。临死前,什么也不顾忌了,他一定要要见见心爱的女人。
熟悉他的人都说草宽是幸运儿。爸原来当军官,转到县政府部门当公仆。妈原来是农民,初中文化,后来随军在爸所在城市的纸厂上班,转到地方自来水公司坐办公室。用妈的话定性,他家完全成了干部家庭。他十八岁参军,二十三岁转业到县城邮政任职,娶个同事媳妇,媳妇生个儿子,儿子上着初中。可他一直感叹命运最爱作弄人。
检查出这病,经过两天的恐慌,他很无奈地接受了残酷的现实。人活百岁也是死,死就死吧。可他内心深处一直藏有桑林的秘密,准确地说是留有一个深深的遗憾。因此,草宽想在去京城医院动手术前去见她一面。他对她一直怀有愧疚、遗憾、留恋的感情。
她叫杏晓红,农民,今年三十八岁;婆家在贺庄,住庄西头;男人是县棉厂下岗职工,又在上海找个什么事干;有个儿子,上高一……
这些情况是他事先做了“功课”的,现在,草宽正开车向贺庄去。
阳春三月。路边是北方大平原千篇一律的景象:麦苗葱绿,地里开着零碎的花朵,还有大片黄橙橙的油菜花。农村景色说不上不美,反正没引起草宽半点愉悦的情感。
小时候的生活才叫美呢!一幕幕甜蜜的场景,像一幅幅美丽的画图展现在面前……
二
他老家是一个叫桑湾庄的乡村。他出生在这里,童年生活在这里。村北有一湾河水,其他三面全是碧绿的田野,这景色是他随军的城市和现在的县城所缺少的。他记得小时候,常常跟奶奶或妈妈到黄河湾边看三条桅杆的大船顺流而下。
有一回,大人干活,他跟晓红在河边捡杏核。晓红说:“咱坐船顺着河走,不知道很远大地方啥样?”
他说:“外面哪有咱这好啊!”
暑天他喜欢在桑树林里摸“知了猴”(又名爬叉)。一次,他与晓红捉了一罐头瓶爬叉。晓红妈,他的进门表姑用油炸一炸,香的很,他俩吃得津津有味。
桑湾庄人家家养蚕,村里村外满是桑树。麦黄时节,桑树绿叶中满是紫红的葚子。少年的他爬到弯杈树上,树下的杏晓红,跳着脚要桑葚吃。他折一枝给她。他在树上笑着吃得嘴巴紫红,下面的她,乐得脸也变成了“花脸谱”。他更怀念与她一起吃杏子。
九岁时他跟妈妈随军,十四岁随爸转业回到县城。每逢节假日,常被爸妈送回老家陪奶奶生活。只要回老家,他特别喜欢去村南避水台桑树林。那里桑树遮天蔽日。夏天,花花搭搭的树荫下长满小草,小草丛里开着小花。夏日的桑林下草垛里,藏有他二十多年没告诉任何人的秘密。
草宽十五岁那年的“五一”节,学校放七天假。那天午后,妈妈把他送回了桑湾庄。奶奶家住村南头。草宽一到老家便发现向村南去的路加宽了。与城里的柏油路不同,以前乡村路是泥土铺成的,新修的路面有一层细腻的沙土。草宽从小都爱光着脚丫趟沙土玩。等妈妈一走,他给奶奶打个招呼,赤着脚顺着大路向南边跑去。
夏风吹着,西半天的太阳照着泛黄的麦子,广袤的田野金浪滚滚。杜鹃的歌声回响在田野的上空。
桑湾庄村南有一片高起的土丘,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政府又组织人力垫土加高,栽种上桑树,来养蚕、固台、御洪。三五年后,避水台树木成荫。中心大桑树上挂个铜钟,这里是上工集合与社员晚上开会的地场地。台上还建有生产队的牲口屋、仓库。房子东南角堆着几垛草。
草垛下面有个叫“小杏洲”的村子。桑湾庄户户养蚕卖茧子,“小杏洲”家家种杏树卖杏子。草宽近门的表姑家住村西头。这位表姑与草家已经出了五伏,他娘家没人,按门第数他家最亲,也就成了亲戚 。当然,他来不是为了看表姑,是想见小表妹杏晓红。
他来到小杏洲村西头的表姑家篱笆墙外,院子里静悄悄的。杏树下,表妹正坐在小桌旁学习。他悄悄打开木栅门,蹑手蹑脚走过去,从后面捂住了她眼睛,手感觉软绵绵、热乎乎的。她乌黑的短剪发贴着草宽的肚脐眼,肚脐眼感觉滑溜溜的。他装着大人的腔调问:“你猜猜……我是谁?”
她掰开他的手:“刚才就看到你了,你是宽子哥……”她爱这样叫他,话没说完,先“嘀嘀”地笑了。她站起来:“我给你打杏子吃。”
草宽望着院里几树橙黄的杏子,马上流出了口水。
杏晓红拿起一根竹竿,踮起脚来扬着双手打高处熟透的杏子,随着手的一扬一落,小褂子衣襟下白生生的肚皮也一露一掩的……她拾起来打落的杏子放碗里洗了洗,挑几个拿走了,将剩下的给草宽。草宽拿一个就咬,顿时酸得咧着嘴哈气,牙根都酸倒了。杏晓红又是一串“嘀嘀”的笑声。她拿一个杏子大大方方咬一口就吃。草宽知道上当了,她已经把熟透的杏子全挑走了。他追她,她笑着往屋里跑,草宽追她到屋里。杏晓红站在床边举着手,草宽扬手夺。他比她大一岁,高半头。一挤一夺,杏晓红仰面躺在了床上。
杏晓红说,你听,来人了吗?
他看着她乌黑的剪发、红扑扑的圆脸蛋、黑溜溜的眼珠,感觉很快乐。
她往上拱拱身子:“咱俩去防汛台牲口屋的桑树林吧,别让大人回来看到了。”
他说,好。
二人来到了避水台的桑树下,社员们在西南地栽红薯,牲口还在田里耕着地。桑树林里很静,有软绵绵的草。两人在这里吃了杏子,杏子很甜蜜。以后,又在这里甜蜜地吃了好几次。当然,赶上桑葚熟了,两人也采摘黑紫的桑葚吃……
三
草宽十七岁那年,与妈一起回桑湾庄给奶奶收麦子。
红彤彤的太阳映红了一望无垠的麦田。妈妈在前边用木杈把麦子整成堆,表姑父赶着自家的黑骡子木架车负责装拉麦子,表姑与杏晓红在车后用竹耙子搂麦。草宽前两天铲麦手上磨出两个血泡子,在后面跟着拾麦穗。麦车装满走了,妈跟车去了麦场里。他与表姑、杏晓红坐麦铺上说话。
表姑说,晓红常给我说,她天天都想跟表哥在一块,她盼你以后走到哪,把她带到哪。杏晓红脸红扑扑的,看着天边的云朵笑。
他点点头说:“我长大了像爸爸一样参军,爸把妈带到军队给她安排了工作,我参了军也给晓红安排个工作。”
晓红脸红红地问,表哥说话算数?
他说:“一定算数。不过现在不行。单位分给爸的房子少,爸妈一间,我一间,晓红去了除了跟我一间没地方住……”
杏晓红脸更红了,抱怨他,谁说现在就跟你了……表姑笑出了泪。
四
表姑打麦堆去了。杏晓红说,我有个事想请表哥帮忙。他拍着胸脯打包票。她说,我晚上找你,你帮我写份入团申请书。他笑话她进步晚,还说她都是初中生了竟然不会写入团申请书。她笑眯眯地看着他:“我一个小初中生当然没你这大高中生有学问啰……”
晚饭后,二人在奶奶家当门昏黄的电灯下,他坐床边趴桌子上写申请书,她坐他身边说着情况看着他。奶奶睡东间,一会响起了鼾声。妈妈睡西间一会出来好几次,一脸厌恶的表情,完全没有了拉麦子时的满面春风。
写好后,她拉拉他的手,附他耳边:“你送送我,我怕黑。”他点点头。二人轻手轻脚刚要出屋门时,妈从西间走出来,大声说,雷雷,黑天半夜的,你送不合适,还是我送送晓红吧。她用力推回了儿子,拉着杏晓红出了门。
下弦月洒下朦胧的银辉,杏晓红临出奶奶的篱笆门扭头往后看他一眼,眼里似乎噙满透明的泪花。
到门口,他听到了妈的说话声,也好像是说给他听的:“晓红啊,你要真喜欢表哥就离开他,你是农民家庭,俺是干部家庭,你俩走一块会影响你表哥进步的……”他隐约听到了杏晓红微弱的抽泣声。再过一会,一切声响都消失在了沉静的夜里……
草宽跟着出了村头。昏黄的月光下,一胖一廋两个人影顺着向南的宽土路慢慢移动。胖的像押解一个廋身俘虏。直到二人身影在生产队牲口屋的那片桑树林里消失了,草宽才回到屋内。他拿起杏晓红拉下的桃木木梳,想着杏晓红乌黑的剪发、红红的圆脸蛋、黑亮的眼珠、白生生的肚皮,心里像喝了泡着铅块的醋水,又酸又沉的。夜空里响起了杜鹃的叫声,他感到叫声不美,声音是凄凉的。
他回到屋里把木梳藏好,然后呆愣愣地坐着。过一个时辰,妈妈回屋里叫他,他噘着嘴把头拧向一边。妈又给他讲了杏晓红家是农民家庭的事情。妈妈在桑湾庄生活十来年,直到随军才到了爸爸军队所在的城市。那时候,她干完生产队的活儿也养蚕。她了解桑湾庄各家情况,谁家有人当干部了,谁谁吃商品粮了……
妈妈说,我是为你前途考虑,是对你好,大了你就明白了。草宽长大了很久,到底也没弄明白妈妈的好来。
那晚后,杏晓红刻意躲避他,他只要回来看奶奶,就顺着土路往南走,去牲口屋避水台的桑树林里转悠,甚至去她家找她,可直到下年阳历年参军走,再也没能见上她一面。
他高中毕业后参了军,走时带着那把桃木梳子,给她去了几封信,都“查无此人”被退回。草宽气得摔了几次茶杯。幸亏那杯子是钢制的。
退伍后他参加了工作,这次他准备与妈妈“对抗到底”,可一打听,杏晓红上一年已经结婚了。在妈妈的关心下,他娶了个同单位的胖媳妇,胖媳妇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不好看,关键是胖媳妇的爸爸是个胖局长。胖媳妇又生个胖儿子,胖儿子当然好看了。但他仍然忘不下杏晓红,想见她,不断打听她的消息。陆陆续续了解到,她自那晚后便辍了学,后来找了个在棉厂工作的对象。她对象下了岗,常年去外地打工。她生个儿子后得了心脏病……他听到她的坏消息就越法想见她一面……
五
他问出了她婆家在贺庄,她住村西头。又打听到了她的手机号码。他先打通了电话。她接通后一听是他,挂断好几次,最后还是接了。他说,我想去看你。她说,你还想着给我打电话,我就心满意足了。他说,我在去你庄的路上。她挂了电话。
汽车到了贺庄西头。他停了车,庄头有两个老头靠着墙根晒太阳。他问了她家,提着礼品到她家大门口。钢门暗锁着。他敲门,没人应;打电话,无人接。他发去信息:“不开门,我一直在外面站着。”
停一会,门开了。他走进去,对她说,插上门。她犹豫一下,把大门插上了。进了堂屋,当门壁橱、条桌、沙发很干净。他坐当门沙发上,她倒了茶水靠门边站着。他说他一直想着她,那时他拗不过强势的妈妈……她泪水成串地往下落。他说,几天前体检查出,他患了肺癌,要去京城医院做手术,很有可能回不来了。她掩面哭泣。
她流着泪说:“我不能激动了,心脏受不了。后天去上海看病……这一辈子,你还想着我,还能来看看我,我真的心满意足了。”
他说:“我临死前见见你也心满意足了。”
她捂住他的嘴:“不许胡说,你一定会回来的!”
他像小时候那样看着她。她三十八岁了,头发仍然乌黑发亮,脸还是红润的,眼珠还是黑溜溜的。他重重地叹口气:“唉!都怪我那时没坚持,我对你有愧!”
她哭着说:“都过去了,别再说了……”
他哭着离开了贺庄,第二天在家人的陪伴下去了京城大医院。在大医院对身体作了系统、全面、细致的检查。戴眼镜的白发老专家一脸严肃地说:“根本不是肺癌,就是普通的肺炎。用不着住院,开点药回去吃吃就好了……”谢天谢地,这转折也太离谱了吧!他一开心,逛了北京许多景点,感觉京城是那样的美,生活是这样的好……
他回到县城,正常上了班。领导、同事、同学、亲戚、朋友纷纷探望、祝贺。在众亲朋频频举杯与朗朗的说笑声中,草宽浑身是劲,热血沸腾,眼里闪着激动欣喜的泪花。
在桑湾庄宗亲来探望时,他发出了叹息声:“多少美好的东西消失和毁灭了,世界还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一会他喝高了。
等宗亲走后,他哭得死去活来,哭得妈妈和胖媳妇头发稍一长一长的。问他没有大病还为啥哭,他咬紧牙关不说话。哭的原因是万万不能明讲的,他听老家人说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杏晓红在上海心脏梗死去世了,死后,根据她的遗嘱,骨灰被埋在了她一直刻在心中的那片桑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