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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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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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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烂漫时

 

                         一

大学毕业时,我真真犯了难。谈好的对象山花通过了省委组织部选聘大学生到村任职的考试,要去鲁中猴山乡前山村担任党支部副书记。

离校前,俺俩在农科大校内植物园僻静处,吵了整整一宿。

我的理由是,大学生当村官是就业方向的一种选择,并不能代表全部。例如我,毕业后到东昌市一家种子研究所上班,学以致用,也是蛮不错的。再说,即使到农村当村官,也不一定非得去鲁中猴山乡前山村,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到哪里都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不瞒您,鲁中猴山乡前山村是我家乡。村主任是我爸,我爸是“雷暴雨”脾气他那粗眉毛一扬,充满血丝的大眼一瞪,我不可抑制地颤抖。一个准儿媳妇去我村当副支书与我爸是极不好相处的。他俩一闹僵,我会老鼠趴到风箱洞里——两头受气。再说,俺那的情况,山陡,交通不便,没企业,梯田少,地难种,居家分散,年轻人时兴外出打工,劳力少,……就这情况,村官不好当啊。直白地说,我不想让她当村官,更不想让她到我村当村官。

我与山花的感情是上大学时建立的。她家在我家东面的大岭乡,我去县城乘火车往返“农科大”,正好路过她家门口,常给她背东西,背来背去就背出了爱情。在大学里俺俩很随便,很亲密,亲密得不分你我了。我曾给她打趣:结婚后有了孩子,女孩叫侯山花,男孩叫侯山华。这名字爸妈的名姓兼顾,又顺口又好听。她笑着追打我。

她的优点是,坚强,话少;她的缺点是,脾气犟,不好与人沟通。她给我答复的理由:“七十二行她就喜欢上了当村官这一行。到鲁中猴山乡前山村担任党支部副书记是组织的安排,组织的安排就得无条件服从。”

几年的交往证明,我常常是“被领导者”,要改变“领导的决议”是非常困难的。我说:“你要去俺村当村官,我就得给家人公开关系。我们家族人多,你能取得强有力的支持。”

她脸涨红了:“你敢公开关系,我就与你拜拜。”

她态度坚决,要“独闯天下”。面对这棘手的问题,我很无奈。吵归吵,到天明,我还是送她上了返乡的火车,我直接去东昌市那家种子研究所上了班。

我挂念她,总想抽时间回去看望她,又不能一上班就请假,只能通过微信关心她,询问她,了解她的情况。她总说挺好的。我不断旁敲侧击地通过问我爸我妈村里的事情了解她的情况。

我爸说,你小子啥时候关心起穷山沟了?上级分来个女副支书。

我忙问,她怎样?

“怎样?”爸爸说,“还不是年轻人都有的通病,眼高手低呗,想法虽好,就是不接地气。”

我追问:“咋眼高手低不接地气了?”

爸还是那种看透一切而又非常自信的腔调:“什么搞科学种植啦,修村公路啦……我让她先抓一下村貌卫生工作……对,你小子咋关心起村里事情啦?”

我说:“我听说来咱村一个女村官,看能给我介绍成对象不,你安排一下家人,都对她好点。”

“你小子消息蛮灵通的哈,雀儿头上戴桂冠 ——想得倒美,就你那猴样,咋配得上人家上级派来的女干部哇!”听声音像有人找爸爸,他挂了电话。

那晚,我睡不着,给山花发几个视频,都被她拒绝啦。过了很长时间,山花来了视频。才几个星期,她明显廋了,黑了。

我关切地问:“住哪里啦?吃的咋样?”

她狡黠地笑笑:“怕你担心,就住你家了。我对你爸说,侯村长,把我安排在你家住吧,你家的房间多,石头围墙坚固,不怕夜里猴子捣乱……。你爸说,来村前你做过调查了?就给我安排了。我不想在你家吃饭,村部有原来包村干部做饭用的锅灶,我就在那做着吃。”说完,她狡黠的“嘀嘀”地笑了。

我也笑了,这是我提前给她提供的情报:“在我家吃呗,早晚是一家人,还客气啥!”

她说:“少贫!”

我又问她工作咋样?

她饶有趣味地谈了她进村后的事情:“我白天走村入户问寒问暖,和村民们交谈,了解村情、民情,听取他们的想法、建议、要求。夜晚就在你住的屋子里学习政策法规、实用技术。我发现,你们鲁中猴山乡前山村的山比俺大岭乡的山陡峭得多,能种植的土地比俺大岭乡还少,还难种。你村的居民分散,家家还是过去的石墙石院,住房少。要带领你们村的人脱贫致富奔小康实在太难了……”

我听着别扭:“你别你们你村的行不?要说咱,例如,咱爸、咱妈、咱爷、咱奶奶、咱村、咱屋子……反正是早晚的事。”

“去!去!”

“那时不让你逞能,偏不听,回来吧,东昌市这家种子研究所还缺人手……”

“我是打退堂鼓的人嘛!家底算是摸清了,我给侯敦实支书与你爸提出了我的建议。我说,得想办法改善村里基础条件,拓宽村民增收门路,让大家树起奔小康的信心来。我还对他俩说,要让群众致富,就得先统一村干部思想,我建议组织村干部和党员利用夜晚搞培训。还没等支书开口,你爸首先否决了:别整那没用的,要干就出些好点子,或者向上级要点钱来。我提出了养殖,种植,修路等设想,话还没讲完,又被你爸一票否决了。他说,你们年轻人总爱把问题想得简单,我刚从部队回来时也是一腔热血的,想办养殖,加工厂……都失败了。我看山书记先把上级交给咱村的卫生工作抓起来,等你把这项工作搞好啦,再有啥好方案提出来,我们会全力支持你的……支书侯敦实也点头称是。我的所有提议都没通过,只好先抓村卫生工作了……”

我太了解我爸了,他很自大,自以为经历丰富,看不起人,还脾气暴躁,容不得别人说话。老支书侯敦实大伯好脾气,处处让着我爸。实际上我们鲁中猴山乡前山村八百多口人,我爸一人说了算。山花到俺村,是很难开展工作的。我夹在中间,一个是老子,一个是未婚妻,谁都惹不起,既惹不起也躲不起,这尴尬局面都是山花倔脾气造成的。我估计爸把山花“晾一边”绝不是他俩最大的分歧。难唱的曲还在后头呢!

                  二

我虽与山花身处两地,可心始终牵挂着她,不断地去信息问候。她也不说过多的事情。我只好向妈打听情况。妈说山花给她抱怨过,自己在村里“小事用不着,大事干不了”,就下决心做卫生工作了。

我心里明镜一般,这都是爸爸不支持她的结果。

山花给我说,她扑下身子,走街串户,与村民倾心交流,说农家事,拉农家话,在入户与村民的交往中,她渐渐感受到了村民的淳朴、善良,同时也发现了他们思想上的保守、信息上的闭塞。她说,一定为老百姓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

这次没“你、你”的说,我明显感觉出了她对俺村的感情有些变化了。

妈与山花还有爸说的内容都是支离破碎的,我整理一下大致情况:

山花每天上门向村民发放“卫生工作明白纸”。

“你咋老到俺家来送废纸?俺又不认字儿!”一个老太太翻着白眼嚷。

山花耐心解释:“大娘,这是‘卫生公约明白纸’,可不是废纸呀!咱现在村子又脏又乱,就连个干净的街道也没有,这张纸就是告诉大家,从今儿起,各家各户都要注意环境卫生,村子变干净了,咱生活的心情也畅快了是不!”

不用妈说我就能猜出,这位说戗话的一定是俺二大娘。她额头突出,颧骨凹陷,在山前村爱说头茬话,得理不饶人,无理辩三分。俺二大爷怕她一贴老膏药似的,就俺爸爸能降服她。看她这拦路虎当的,真有点莫名其妙的。我甚至无端地怀疑,她的蛮横有人在后面撑着腰也是有可能的。

老支书看山花一天天下来嗓子哑了,劝她劳逸结合。村干部见她一个女孩子家每天从前山村村部出发,爬山越岭走家串户做宣传,就劝她悠着点。她坚定地说:“环境卫生整治,是我负责的工作,我一定干好!”

我爷爷让我奶奶给山花做好吃的,我妈妈每日都对她问寒问暖。我爸天天虎着脸。其实我爸这人吧,心眼不坏,就是个性强,自认为是前山村的“功臣”。依我看,他从部队回到俺村并没有做出多少光辉耀眼的成绩。他养活了我,孝敬了俺爷俺奶奶,这不能算为村里做了什么工作吧。他带领俺村人在山上种了树,使原来的荒山野岭成了绿洲,但并没给村民带来多少经济效益。他组织村民修了去镇上的山路,那路也只是比原来好走些。至今骑自行车到陡坡前还得下来推着上,骑功率小的电动车遇陡坡都爬不上去,更别说开汽车了。他还带头搞过养殖,曾大面积培植过食用菌蘑菇,一开始各家都干,刮过“一阵风”,还受到了乡政府领导表扬。但由于没有优良的品种、缺乏科学化的管理,效益不太好,现在只剩些零散小户在种了。我感觉,就他那雷暴脾气“暴”得理由不够充分。

听俺妈说,山花每到一家,都耐心细致地跟村民唠嗑,用家常话摆理儿说事儿,把“卫生公约明白纸”的内容讲给乡亲们听。 以前村民习惯把垃圾随手扔到小街里,山沟里,山路上。清理山道两侧杂物的工作量很大,一些村民不愿配合。

她徒步走遍了前山村的沟沟茆茆,自己打扫卫生,派人打扫卫生,见谁家乱扔垃圾就上门做思想工作。有时遇到固执的村民,她常常耐心地花好几个小时,一次做不通,她就去第二次,直到群众心甘情愿地遵守卫生公约为止。村民都不得不佩服这个女孩的执着。

听俺妈说,俺二大娘反对清理她家门前的砖堆,干脆躺在地上耍赖。一会聚拢一群人,大家要看看这位大学生村官如何对付“母老虎”。

山花快步走上前,附在大娘耳边轻声说:“大娘,咱可别为一点小事伤了身子骨儿,您看,您的小孙子在一边看着呢。你躺在地上,衣服弄得脏兮兮的,多不雅观呀!”见说得你二大娘有些动心,山花顺势扶起她,为她掸去身上的尘土说,“大娘,啥也不用您干,等我们清理好了您再来看,如果不满意,就冲着我说!”

那一个回合,算暂时“治住”了你二大娘。山花再领着村民打扫卫生路过你二大娘家门口,她满脸堆笑:“闺女,你真好!”她从墙上挂着的塑料袋子里拿出干山枣、山葚让山花吃。

山花还组织村里的年轻媳妇,在山路两旁栽树1300余棵,让山路出现了一道美丽的绿色风景线。

在前山村摸爬滚打了半年多,山花用实实在在的工作成绩赢得了群众的认可。

鲁中猴山乡对各村开展卫生工作评比,前山村获第一。

我听到这消息直想笑,暗想,山花还真有能力,过去以为她只能制服我,还真是小瞧她了。这结果,看我爸还有何话说。

                 三

我暗暗替山花高兴,不失时机地给她发了视频,向她表示祝贺。她只是问一下我的工作情况,对她的事谈得很少。

我说:“有难事给我说。”

她说:“啥事情都找你,我就不是山花了。”

周六晚上,我给爷爷、奶奶、给妈妈分别打了视频。爷爷奶奶坐在俺家当门客厅看电视,我同他们简单聊几句,让妈妈把手机传给我爸。听妈喊,侯山给你视频呢。俺爸的声音:就说我很好,不用视频了。我坚持让妈把手机转给我爸。

我叫声:“爸。”我看他正躺在里间床上夹着香烟吞云吐雾哪。他没正眼看我,说:“家很好,没事,挂了吧。”

我说:“我让你操心介绍当村官的女大学生做对象的事,情况啥样啊?”

他皱皱眉头说:“你小子还当真了!那女孩倔得很,别胡思乱想啦,世界这么大,女孩那么多,你咋隔着千上万水会异想天开给她结合呢!挂了。”

我说:“我的工作情况还得向你回报呢。”我见他看着我了,就说“我们单位的马主任,自己不懂技术,还光想压住我,处处限制我,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他瞪起眼训斥我:“看你能的!上两天大学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你要记住,想干好工作,先要学会尊重老同志。老同志走的桥比你们年青人走的路都多,吃的盐比你们年青人吃的饭都多……”

这话我都听腻了,我感觉俺爷俩很难谈得拢,就关了视频。

我是九月份上的班,公司到腊月二十六才放年假,回家得坐一天多火车,估计二十八下午到家。我早早把消息发给山花。她说到腊月二十九才离开前山村。我想念山花,盼着到家还能见到她,就匆匆忙忙往家赶。在上大学的四年里,俺俩从来没分别过这么长时间。

我二十八下午三点从县城乘公交到了鲁中猴山乡集镇,到前山村还有十多里崎岖不平的山路。我发信息让山花骑三轮电车来接我,屏幕上显示,一小时前她发来条信息:“乡里有紧急任务,不能接你了。”我很窝火,给她打去电话,她那边挂了。我发去信息:一当官不想要咱的小家庭了?她停一会回个泪脸:忙得焦头烂额,何以家为?我很生气,就不再给她发信息了。

我只好给爸爸打了电话,让他骑电动车来乡政府所在地猴山集来接我。他抱怨:你不是说有同学接吗!

回村的山路与街道比原来卫生多了,但依然坎坷难行。我问爸:“村里工作咋

样?”

他问:“你指哪方面?”

我说:“我问的是当村官的女大学生干的咋样。”

爸爸朝路旁吐口吐沫:“卫生工作是抓上去了,就是爱发奇想,总是异想天开。她去农贸市场调查一番,又去外地参观了几回,就确定要在前山村的山岭上种植橘树。还要修路,甚至计划到乡镇开阔地带建新村……你想啊,种橘树,咱这山坡陡,那时候我领着种树难得头拱地,树苗钱,浇水,人力,财力……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呢,橘子三年才结果,果子卖给谁?如果失败了,砍掉村民的树咋赔?树苗钱、人工费从哪出……。还有修路的事,修路的钱是国家拿一部分,县乡政府拿一部分,群众自筹一部分。群众自筹钱就是难题……用你们年青人常说的话叫啥,对,叫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我不觉心中一沉,替山花担心起来。

到家的几天里,我每天都给山花发去无数条视频与信息,她回的很少,说连春节都回不了家啦,正在外地学习橘树栽培技术。她说,鲁中猴山乡地处黄河边,常年温暖湿润,极适宜种橘子。她计划年后在山前村的山上都种上橘树苗,然后从前山村到乡政府修条能通汽车的山路,再修建一个橘子批发市场……从她飞跳的文字里,我似乎看到了她由于兴奋满面红润的神气。我感觉出来她的冲动,作为一个深爱她的人,我有必要给她降降温。便说了爸爸讲的困难,说她把卫生工作抓起来已经十分不易,就别急功冒进了。她说,如果停滞不前那就不是我山花了,你知道我的性格……

她要当个好村官,想干出一番事业我百分之百地支持她。我只是想让她把困难想得多一点,步子迈得小一点。俺俩相处四年,凭经验,我要想说服她,不是一言两语就能见效的。我决定,趁假期无论如何见她一面,跟她好好谈谈。再说,想见她还有点别的事商量,这个得保密。

山区里过春节,由于人居的分散,年年都比较冷清,听说山花成立个腰鼓队。她过年离开,我爸也不热心,腰鼓队的几个妇女在大年初一系着红彩带,只围着村部扭了几趟,便“偃旗息鼓”啦。我走了几家亲戚,怀疑山花说外出学习是故意躲着我。我计划在回东昌市上班前,到她家一趟,与她长谈一番。我主意打定,当即给她发去信息。她回,我真的在外地学习栽培橘树技术,元宵节前我就回山前村啦,到时候再见面吧。我气的直想骂人,我操!给你说了我正月初七得赶到单位,你十五回才到山前村,真是正月十五贴门神——晚了半个月了。

临离开家时,我思忖再三,不知道如何安排家人,拿不准该怎样支持山花。我发信息给山花商量,是否给家人说你是我女朋友。她坚决反对。说:“依靠着未过门的老公公一家人支持才搞好工作,不是我喜欢的方式。再说,咱俩也不过是八字才刚有一撇,另一捺画不画还没最后定论,不宜过早暴露关系。”

她说的什么狗屁话!咋?想让我的“侯山花”或“侯山华”不见世面?我斟酌再三给家人安排:我到如今没订上婚,想利用女大学生在咱村当村官住咱家的机会,待人家好点,多支持她,看能不能把她介绍给我。

爷爷、奶奶、妈妈都很同意,纷纷表示喜欢山花。爸爸一听火了,训斥我:“以前给你介绍那么多对象你小子咋不见?真是邪了门了,咋会想着娶她!你想一辈子受尽压迫呀……”

                  四

回到单位不久,从妈的口中探知,过了年党支部选举,山花当选为村支书,原支书敦实大伯改任为村民委员会主任,我爸爸成了副主任。我猜,爸爸平时对村职务很看重,他一定会窝火。他一窝火,就有可能在工作中给山花使些绊子,一使绊子,我日后的生活可能会遇到些麻烦。我忙去电话安慰爸爸:工作职务变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职务不在大小,关键在于……

爸早已不耐烦了:“你啰啰个啥!谁当‘官’我当谁的民。你还担心我看不开!我走过的路比你……”我捂住了耳朵,反而无话可说了。

妈在视频里说,山花当选了山前村党支部书记,领着村干部到外地参观学习,大家看到了种橘子的经济效益,动了心。山花回到山前村又走家串户说服了村民,还帮困难户贷了款。大家同意在山上种橘树了……

我很为山花取得的成绩高兴,想祝贺她。

那天上午,我正上着班,她突然来了视频,在视频里哭得一塌糊涂,哭得我毛骨悚然。我忙躲进厕所里,看她的视频背景是在俺村的南山头,她身后不远处是许多村民指指点点比比划划的身影,村民旁边有一捆捆树苗。我们一起上大学时,我没见她哭过,在我的印象里,她是个很有男孩个性的女孩。我猜不出她究竟出了什么事。若在她身边,我一定会拍着她的脊背,或者握住她的手搓揉。可视频里近在咫尺,人却在千里之遥,我干着急没办法。我忙安慰她,问她咋了。她哭啊哭啊,我在视频里一个劲地叫她。她止住了哭。我问:“你到底咋了?”我连最坏的事情都猜到啦,担心她的人身安全是否出了什么事。

她擦把泪说:“我磨破嘴皮,好说歹说,村里人才同意在山上种橘树苗了。村民们正栽树时,你二大娘突然连哭带闹,说啥也不让在她承包的山地上种橘树苗了。她一闹,又有几家也不种了。我与乡政府立了军令状,把橘树苗也买来了,甚至连三年后与买橘子公司的合同都签了,他们说不种就不种了,叫我咋办哪!”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说:“我当是多大的事啊,原来这点小事哟。他们不种就不种呗,还值得哭鼻子……”

山花瞪着眼看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村民不种了,我的脱贫规划就没法完成,规划完不成山前村还是以前的老样子,让我如何向组织交代?”看她身后像是侯敦实大伯过来了,她擦了泪,挂了手机。

我思考怎样帮帮山花。眼前的情况我明镜一般,砍掉山林种橘树,我爸肯定第一个不情愿,那是他的“政绩”,他的骄傲。明里是我二大娘几个人反对,暗里有没有我爸的“煽风点火”就很难说啦。我是这样分析的:我爸这人讲究“吐口吐沫是颗钉”,那时他答应山花,只要山花把村里卫生工作搞上去,就全力支持她。山花圆满完成了卫生工作,我爸不好意思给山花公开“叫板”了,暗里使些绊子也不是没有可能。在家里我人微言轻,没法强迫爸爸做什么,又被山花“领导”着,也很难改变领导的决定,心里还偏向山花,那只能想法饶着圈子帮她了。她是我的未婚妻,我不心疼谁心疼,我不帮她谁帮她?我开始了严密地逻辑推理:我二大娘怕我爸爸,我爸爸怕我爷爷,我直接找爷爷帮忙,让爷爷逼爸爸阻止我二大娘,问题不就解决了。我很高兴,这也算“曲线救山花”吧。

我一拍大腿高兴得跳起来,“啪”的一声,由于裤子下落腰带扣头碰住了瓷砖地面。忘了,我还在厕所里“假出恭”呢。

晚上,我打通了妈妈的视频,妈接了视频还笑个不停,我猜妈刚才还看着抖音哪,她最爱一边看抖音一边笑了。我问:“我爸在家嘛?”妈回:“去村部参加会了。”我让妈把手机给我爷爷。

我爷爷八成是看县电视台直播的老年人爱看的“花鼓戏”或者“扇子戏”,他看地方戏时,总是笑眯眯的。我先问他好,问我奶奶好。然后转入正题。我说我年龄老大不小了,想讨个媳妇,我喜欢上当村官的那个女孩了。那个女孩在咱村遇到了难事了……

我巧妙地把山花搞工作遇到的困难与我娶媳妇掺合到一块,这样就引起了我爷爷的高度重视。只要我回家,爷爷奶奶见我就吵吵要抱重孙子。谁影响他抱重孙子他就对谁不客气,这是不容置疑的。他连夸女大学生懂事,满口应承下来。他炸着胡子说,我看你二大娘要成精了,哼……

到第三天我妈给我说,问题解决了,村里人都同意种橘树了。

我暗暗替自己骄傲,感叹自己有“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能力。

我仍然挂念着山花,不断从与爸爸、妈妈、山花的闲聊中,了解她的一些情况。整个春天,山花带领前山村村民种好了橘树,接着就要修到鲁中猴山乡集的盘山公路了。

修公路时村民没钱出。山花说,村党支部书记就应该在群众最需要的时候站出来,设身处地为他们排忧解难。她“很“会说”,我感觉会说也是一门学问,“耐磨”是做好村民思想工作的保证。她给村民说,修路个人交费先贷款,橘子丰收了才还账。如果种橘子赔了钱,我包赔村民的全部损失。她的话让村民吃下了定心丸。

为了帮村民贷到款,她多次找乡镇农商银行分行有关负责人,苦口婆心地讲村里的建设规划,讲村民的实际困难和他们的诚实和守信。她的辛苦没白费,贷款的事情最终定了下来。一个星期后,农商银行派来了信贷员,专程来村为申请贷款的村民现场办理贷款手续。

我还听妈说,在修路资金最紧张时,山花把她家里的积蓄拿出来,还找亲戚、同学帮忙凑。

从山前村到鲁中猴山乡集,这中间有十多里崎岖的山路,近距离修路就得穿过猴尾岭。在开山放炮打隧洞的日子里,妈说,山花很苦,很累,身体更廋了,嘴唇都出了血泡……妈说她每次见山花从工地上回来,都心疼地给她烧碗鸡蛋茶。

妈心疼她,我更心疼她。我连忙给山花发视频,她要么不接,接了也是牙咬下唇,眼睛里明显地含着转圈的泪珠。她生闷气时或给我闹别扭时都是这个熊样。她的确像我妈说的那样,更黑,更廋,嘴唇出血,我心疼的想哭。我说,有难事你说话,还想吹吹牛,吹我有决胜千里的能力……她阻住了我滔滔不绝的话头:“你打住,我一定独立完成我制定的规划……”

后来听我妈说,她搬到村部住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住我家了,预感对我的婚事凶多吉少。

到我快放年假时,山花发来视频说,腊月二十六要召开山前村公路竣工庆祝会,会议结束她就调走了。我忙问,调哪里了?她回,不清楚。看她对我态度冷冰冰的,我心里有点发怵,担心她那一捺不给画了。我提前回家,决定参加庆祝会,再与山花强化一下关系,别让捧在我手里的花儿再开到别家去!

                  五

我请假提前两天回老家,先乘火车再坐公交到了鲁中猴山乡集,山花来电话说,她正迎接上级领导,会议马上开始了,根本没时间接我。还是爸爸来接的。我爸虽然还有军人笔直的腰杆,但白发明显增多了。我问村里修路的事情,他说了句后生可畏,就再也不言语了。

新修的水泥路大约有六米宽,两边与中间划的黄白标志线还没完全干透,路上还有没除去的点点白漆花点。山道两边新栽了风景树,在旁边山头上的褐色橘子小树干衬托下,形成立体的风景画。过猴尾山的隧道灯光明亮,给人一种走进桃花源的神秘感。

爸爸骑着他的三轮电动车,沿着新修的公路走,十来里公路不到半小时就赶到了前山村庆祝会场。会场场地,是一块足有几亩大的平地。这块平地是把村部旁边山坳用土石填充形成的,场地全被硬化了,周围种着风景树,里面有划好的停车线。村里男女老少坐在会场里。最前面靠着陡峭山壁临时搭建了主席台,主席台上悬挂一条红色横幅,横幅上“热烈祝贺鲁中猴山乡前山村公路竣工”的大字在阳光下金光闪闪。主席台上坐着县乡领导。电视台记者扛着摄影机忙活着拍照。

我在人群后站下。我说:“爸,耽误你开会了,你快上主席台吧。”

爸的脸红了,他嘟囔一句:“我……辞职了。”我感到很吃惊。

二大娘叫我:“三猴的,坐我这来。”我一看,二大娘的长凳子空着一半位置。她难惹,村里人大多都远远地躲着她。我坐过去。

主席台中间,坐着一位穿黑色外衣、梳着马尾辫的二十四五岁的女孩,她就是山花。一年零六个月前,山花身上还留着书本的馨香。她怀揣着绚丽的梦想,从知识的殿堂来到前山村,开始了她人生另外的课堂。在我的家乡,她用坚强的毅力,划出了自己人生旅途中闪亮的轨迹。我激动得想跑过去……

她旁边一位戴眼镜的领导正慷慨激昂的讲话:“……现在的前山村,处处皆风景,这风景与山前村山岭上的橘树有关,与刚修好的前山村公路有关,与蔬菜大棚有关,更与家喻户晓的山花的名字有关。鲁中猴山乡山前村是由一个叫山花的大学生担任村官初来乍到的村子,她经过调查研究,利用前山村优越的‘区位优势’,大力开展橘树种植。在她的带领下,在村委同志的配合下,经过全村村民的共同努力,种植山橘三百八十亩,修建村公路六公里……”

山花讲了话:“……前山村山高路陡,交通不便,群众生产、生活困难。我想修条路,想种植橘树,还想建新村,可现实太难了。当我思想有了纠结犹豫是否留在前山村时,老支书侯敦实大叔与很多村民挽留我,给我出点子,提建议;乡党委政府关键时刻给我指明方向;当工作遭到个别不理解的人反对时,村委领导与大多数村民总是给我最大的支持与帮助。在山前村,我没有任何亲属关系,也无意建立任何亲属关系,我就是我,我是党组织经过考核选派过来的村干部……”

我心里嘀咕,她讲这话,只字未提我爸,啥意思?

下面几个老汉议论:“咱前山村有了新变化,全靠政府给派来一个好当家人。”

几个女人嘀咕:“这大学生女村官,俺满意。可有人到处说,山花是向三猴子求婚得到了侯家的支持才把规划完成的……”

我的脸“腾”地红了,这,这,这话从何说起呢!我旁边的二大娘也极不自然地干咳两声。

散了会,乡领导帮山花把行李装到车上。几个年轻妇女拉着山花的手:“山书记,我们不舍得让你走……”

我的头“嗡”了一声,咋啦?原来我们说好的,我叫侯山,她叫山花,以后领个男孩叫侯山华,生个女孩叫侯山花,难道她不想让俩孩子出世了?乡里的车在前面走,很多人送山花,山花劝村民站住,侯墩实大伯也不断劝人留步。

我不失时机地挤过去:“山花!山花!”她走过来,拉我个背场说:“你问问你家人是咋说的。你二大娘到处宣传,说我干不成工作了,就向你家求婚让你家人支持我。我在村委会上说了这件事。你爸吼开了,说,俺侯山高攀不上你这样厉害的大学生……”

我说,我二大娘和我爸爸能代表我呀?又不是我的错?党的政策不是一人做事一人担吗?

她冷静地说:“我给你提两个条件,你办得到我们再说那一捺的事。”

我坚定地说:“你讲,别说两条件,就是提个十条八条的,都没问题。”

她说:“第一,你辞职回村来当村主任,接着干我没有完成的规划,能做到吗?”

我略一迟疑,忙举起右手:“我向组织保证,能做到!”

她说:“好!第二条,让你爸爸当着村民的面把定亲礼品交给我,说喜欢我做侯家媳妇。”

“这个嘛……”我挠挠头,“我想办法……”这办法还得依靠我爷爷……

她转身坐上乡政府的车走了。

“山花……”我连忙骑上爸的三轮电动车要去追赶。爸爸铁青着脸问:“干啥去?”

我说:“想跟山花搞对象去。”

“回来!你挤扁脑袋找气受,想一辈子受压迫是不?真是贱骨头!”

“这哪跟哪呀?”我从小怕爸爸,只好乖乖地跟他回了家。我脸色不好看,爷爷奶奶问我是不是坐火车感冒了,妈妈一遍遍问我咋着啦。我努力挤出点笑,说没事。

爸爸接个电话走了。

我草草吃过晚饭,看看爸爸没在家,趁家人不注意,骑上妈的两轮电动车溜出来,离开家一百多米心还“咚咚”地跳,怕爸爸会突然出来大吼一声:“回来!”

我加大电门顺着才修好的公路的白线飞驰,耳边的风“呼呼”作响。

我赶到鲁中猴山乡政府所在地时,只见政府办公楼一层靠楼道的那间房里亮着灯光。二层大楼会议室里也亮着灯光。我打山花电话,显示,关机。我敲响一楼亮灯光的房门。里面出来个小伙子,他大概是值班的。我问:“前山村女大学生书记在哪?”

他说:“你是说山花副乡长吧?她现在被组织任命为副乡长了。他们几个领导正吃晚饭呢。我叫她下来吧?”

我示意不用,急急忙忙跑向二楼会议室门口,心“咚咚”地直跳。我隔着玻璃窗往里观看,乡一把手王书记,二把手张乡长,还有山花,他们正围着桌子吃酸辣粉哪。王书记与张乡长下乡检查工作时都在俺家吃过饭。我瞪大了眼睛,怎么我爸也背对着窗户坐在里面呢?

山花说:“侯主任,感谢一年多来你家人对我的照顾!感谢你一年多来对我工作的支持!”

我爸说:“我没配合好山乡长的工作……”

王书记说:“老侯啊,你还不知道吧?山花乡长是你儿子侯山的对象,你有这样的好儿媳,该知足了!”

我爸先是一愣,接着大笑:“好!好!我知足!我儿那混小子就得有山乡长这样有本事的女子管着……”

张乡长说:“山花乡长让俺俩做你的思想工作,想让你儿子回来当你村村主任,继续完成她未完成你村的发展规划,你同意不?”

我爸略一迟疑,笑了:“同意!同意!知子莫若父,我了解俺侯山,在山花领导下,他回来一定能干好……”

我心里一沉:爸都批准了,看来我继续做山花的“下级”是没问题了。她乡长,我主任,只是“级别”比以前差别更大了……

王书记与张乡长笑了。

我在窗外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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