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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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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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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水花

                      一

十七岁的付臣蹲在矮凳上甩甩偏分头发,大冬天鼻子尖滚着汗珠,“噌噌”地磨着那把尖刀。刀子有一拃多长,长久不用,上面已生了斑斑锈迹。

但刀子是可以磨锋利的。人他娘的就是个很特别的动物,在对恩人恨大于爱时,是极其难受的。

近邻迎除夕的炮竹“嘭”的一声炸响,付臣手抖了一下,刀刃划在左手中指上,中指迅速流出来几滴殷红的鲜血。

“咋了?”宽厚与稳重的付臣妈正在东间小偏房里做饭,听到儿子“呀”了一声,忙跑过来看看儿子的手,埋怨他已是十七岁的大小伙子了还毛手毛脚的,又极快地撕条白布给他包扎了伤口。

这是一个具有原始风味的狭窄的房间,没有天花板,没有灰浆,只有光光的檩木和椽子,支撑着屋顶上的较低的苇笆与苇笆上面破旧的红瓦片。屋当门电灯泡像半盲人的一只昏黄的眼,昏昏暗暗的。

付臣回到靠门口的矮凳上,映着门外的雪光试试刀锋,扭过头来狠狠瞪一眼佝偻着身子坐在当门桌边的霜二歪,继续磨那把尖刀子。他此时极想让霜二歪鼻子停止了出气,让他眼睛永远闭上。

人干啥都一心不可二用,付臣刚才就分了心,他一边磨刀,一边考虑着如何给霜二歪作最后了断的事情。他想,要是一辈子见不到霜二歪,那的确是一件让人十分开心的事,他敢肯定,他的偏分头的每一根头发都会高兴得飘起来。

他眼前出现一片艳阳照耀下的塘水图片,塘水中映出一张龇着黄牙喷着酒气骂大街且目光凶狠的脸来……

那年他六岁多,那天是暑天里最热的一天。午饭后,热得知了都“吱吱”地嘶鸣。他背着妈妈与一群毛儿乖们偷偷在村东水塘里嬉戏。他是付家的单根独苗,三岁那年死了当电工的爸爸,他还记得妈妈哭得死去活来的模样。妈妈担心儿子受委屈没再嫁人。她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付臣身上。夏天怕儿子洗澡出事,就杜绝他下水洗澡,在他腿上身上画着黑灰印,唯恐儿子发生意外。

那天,小伙伴们给付臣出了主意:洗完澡再用黑炭灰描描老印,便可蒙混过关了。付臣是个乖孩子,原本是很听妈妈话的,可那天没经住小伙伴们的怂恿,犹犹豫豫试探着跟他们下了水。水里舒服极了,上温下凉,赛过妈妈扇来的蒲扇风。

伙伴们在前面举着手,露着头招呼他跟着,不时地用手擦把脸上的水,说水很浅很浅。付臣不知道他们会“踩水”(游泳的姿势),慢慢跟他们往水塘里走,突然下面一滑,脚够不到地了,水立刻漫住了头。他感觉鼻子酸疼了一下,随即呛了一口水,便拼命地拍打着水面,喊一声“救命”喝口水;再喊一声,再喝口水;直到喝得快撑破了肚皮,便不省人事了……

等他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趴在马背上。他哭一声,吐几口水。许多人嚷嚷:“活过来了!活过来了!”

他听到了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声。听到有人说:“牵着马再往前走一会,让他把水吐干净。”

马继续往前走,他继续吐着水。后来他感觉肚子不那么涨了,被妈紧紧地抱在怀里。他一会又吐了几口水,妈妈拍着他的背。他能勉强坐起来了,看到了那张经常龇着黄牙喷着酒气骂大街目光凶狠的脸。妈妈不住给霜二歪磕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她泪痕斑斑的面:“二兄弟,你是俺付臣的救命恩人,俺给你磕头了……”

邻人纷纷说:“霜二歪也是不错的,这回做了件天大的善事……”

付臣的命的确是霜二歪救下的。这天霜二歪卖了一百斤小麦,在赌场一直赌到太阳偏午,输得分文不剩,耷拉着脑袋从水塘经过,正好看见一个孩子落水了,赶巧他小时候学过两招“狗爬水”迟疑了一下便跳进塘里,想着无论救出谁家的孩子,都不会不给点好处吧!

他看到救出的是付臣,心里似乎多了一分意外的惊喜。霜二歪想到付臣妈是个三十多岁的俊俏寡妇,他也是空空军营一杆旗——独挑,就说:“别给俺磕头了,让付臣做我的干儿子吧。”

妈妈拉起付臣:“你二歪叔救了你的命,救命之恩终生不能忘,快,叫他干爸爸!”

付臣心里犯了难,他喜欢自己的亲爸爸,害怕霜二歪那凶狠的目光,不愿意叫他爸爸。霜二歪爱喝酒,一喝酒就龇着黄牙喷着酒气骂大街,一骂大街与人打架,一与人打架就动刀子。付臣每当看见霜二歪给人干仗,就无缘无故地想起西邻居家发威欺负母驴的那头叫驴,它抖着膀子昂着头,扬着黑杆秤,“嗯啊——嗯啊——”地叫着连踢带蹦的——驴性难调啊!霜二歪爱赌博,一赌博就输,一输就偷街邻的东西。付臣每听到人说霜二歪偷东西,就自然而然地想起身穿黑衣,头裹黑布,面蒙三角黑巾的江洋大盗……

“你二歪叔救了你的命,救命之恩终生不能忘,快,给他磕个头,叫他干爸爸!”妈妈不住地催促着。

“能叫驴性难调的江洋大盗干爸吗?”付臣极不情愿地磕了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吐出两个单词,也不知道叫的“爸爸”,还是“不啊”……

霜二歪喜得嘴咧成了老旧式棉裤腰:“我光棍汉有人叫爸爸了……”霜二歪笑着走过来要抱他。

付臣感觉像有一只马蜂飞过来,身子不由得往后撤着“哇”地一声哭了。

                     二

付臣妈在厨房炒菜。随着“嗤嗤啦啦”的响声,一股股菜香味扑鼻而来。

霜二歪贪婪地吸吸鼻子,嘴角直溜溜拉出一道哈喇子。

付臣今年十七岁,四方脸蛋,偏分头发有些散乱,忧郁的眼睛半张着,好像是对什么事情表示不理解。他的脑子里塞满异想天开的念头。十七岁的他虽然还不十分成熟,但也是有思想的人了。他感觉道理应该这样讲:霜二歪救了他的命,救命之恩像天一样大,恩是一定要报的。但恩再大,报恩总得有个限度吧。他感觉大千世界的事情,很是奇怪。有时候,不知什么原因就让这个人与那个人有了某种关系,一有了某种关系就让这个人与那个人掰扯不开了。他与霜二歪就是这样。只从与他有了干父子关系,就像有一张网,硬生生地把他俩缠在了一块儿。他脑海里闪过一个石破天惊的想法:杀了他!有了这个念头付臣就听见自己体内发出些纷乱的呐喊声。好象有许多人在唱着反调。但念头却是不管不顾地竟自走了下去。杀人是不是动用刀子也得仔细斟酌一番。

霜二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只从认了付臣这个干儿子,便成了付臣家的常客。凶暴的付臣觉得霜二歪对自己似乎不那么凶吧了,但他不愿意与霜二歪被多条绳子牢牢地捆绑在一起,他想彻底甩掉霜二歪。

在霜二歪救他的那个中秋节,白天,付臣按照妈妈的安排,给霜二歪送了二斤月饼,几斤肉,一兜苹果。霜二歪说:“晚上我去你家,给你带许多好吃的。这东西,你带走吧。”话虽这样说,东西他还是留下了。

晚上,天蓝得像童话中的蓝宝石,几朵白纱云轻轻扫拭着蓝宝石似的天空,一轮圆月挂在小院东面的树梢上。皎洁的月光像妈妈温柔的手轻抚着付臣的笑脸蛋儿。那月光照亮了院中桌上摆放的月饼、苹果、油条的侧面,使它们有了两样颜色。被月光照到的那一面呈现黄色,显得光艳;处在阴影中的部分却是暗色,显得厚重。

付臣妈三十多岁,她的双手经过繁重的劳动,粗粗糙糙的,已经失去软绵绵的弹性。她黑红的脸蛋在月光下扔保留着年轻女人的光泽。她虔诚地拜过月神,祈祷月神保佑她的儿子健康快乐:“付臣他爸,你走了,我会守住这个家的。我一定把付臣养大成人,给他娶个媳妇,再带大咱的孙子,我才去陪你……”

小付臣原本是快乐的,可他听见妈妈哭着祷告,就禁不住陪着妈妈掉了泪。他感觉月光似乎变得昏暗了。

霜二歪带一包糖球过来了。他咧咧嘴笑笑:“好好的哭什么,大过节的!”

付臣妈忙停了哭泣,又让座,又敬烟,还不住地让霜二歪吃东西。霜二歪给了付臣爱吃的糖块,自家人似的坐下来,抽着烟,拿起月饼就吃。他一边吃一边拍拍付臣的头,夸付臣懂事。吃完月饼吃苹果,吃完苹果吃油条,吃得津津有味,吃得付臣口水都流出来了。付臣妈端桌子上两盘菜,给霜二歪倒上了酒。霜二歪边吃边喝,喝得饶有兴趣。

付臣妈不时地添着酒,还不住地说着客套话。

月亮上了中天,小院中花花搭搭的椿树树影罩住了小桌。花花搭搭的月光落在付臣那四方脸蛋上。他眯着眼睛含着糖块,坐在妈的怀里打瞌睡。

付臣妈再三催促:“二兄弟,你回去吧,天不早了,明天我还得割豆子哪!”

霜二歪喝了最后一口水,极不情愿地站起来,随手拿走了桌子上的月饼、苹果、油条……付臣清醒了,眼巴巴地看着他拿走了他爱吃、想吃、却没有吃到口的美食,心里有骂一句霜二歪的冲动。

半夜里,小付臣被一阵哭泣声惊醒。

“二兄弟,你救了俺付臣的命,俺感激不尽……但你不能这样……”

付臣猛地醒了,他听到了妈妈“呜呜”的哭声。在妈妈哭泣的主旋律中还夹杂着霜二歪奇奇怪怪的声音。付臣感觉好像进来个偷吃东西的恶狗,害怕得不知所措,忙用被单蒙住了头。他想起一句歌谣:别人的院子,风可以进,雨可以进,国王不可以进。付臣想象不出,霜二歪是怎样进了自家的小院的,又怎么进到了屋子里。

第二天起床,付臣看见妈妈红了眼睛,眼泡儿肿得像两个红枣。

他不断在夜里听到妈妈哭,常常听得出一身冷汗。妈妈很多时候都是哭爸爸。付臣记得,原来妈妈给爸爸揉肩,爸爸给妈妈捶背,那情景多么幸福啊。

在付臣眼里,妈妈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小时候,他起床,妈妈帮他穿衣服。他走到水池前,妈妈给他洗手、洗脸。他小时候走到哪,妈妈的眼睛就跟他到哪。他吃饭,妈妈给他筷子、馍馍。小时候他去撒尿,妈妈站他旁边,帮他把裤子褪掉再提上。晚上,妈妈给他讲“大灰狼的故事”。虽然那些故事他已经记得滚瓜烂熟,但每天晚上还是要求妈妈讲给他听。讲着,讲着,他便在妈妈的故事里睡着了……

付臣爱妈妈,对妈妈的哭泣,只是心里难受,可一点法儿也没有。

                 三

付臣妈说:“臣儿,端菜。”

付臣放下刀子走过去。

妈妈给付臣使个眼色,小声对他说:“刀子磨好了吗?别犹豫了,开刀吧。”

付臣把妈妈炒好的豆腐端上桌子。拿起酒瓶给霜二歪倒酒。他“咕咚咚”倒了一墩墩碗酒,“嘭”地把黑酒碗放在桌子上。从酒碗里溅出来的酒洒在了破桌上,被门外的雪光映得白瘆瘆的。

“啧啧啧,可惜了!这孩子,咋毛手毛脚的。”霜二歪伸出脑袋津津有味地吮吸着,直至最后一滴。

“你这孩子,咋倒的酒?再给你干爸满上……”妈妈捋了下前额的头发,虎起脸来训斥他。

付臣深吸一口气,提起酒瓶手颤抖着添满了小黑敦敦碗。黑墩墩碗底部是一只瞪圆的猫眼图案,碗底往上先是一圈沙土瓷色的圆台展开面,再往上是一圈黑亮色圆台展开面。像两圈遮蔽猫眼的遮拦网。黑墩墩碗底酒里面映出付臣散乱的偏分头发与飘忽不定的眼神,他愤怒的眼神与碗底猫的圆眼相重合。

圆铁架桌上摆着一盘炒豆腐,是妈妈用最后的一捧豆子换的。酒刚倒好,霜二歪美美地喝一大口,眨眨嘴哈口气:“还是付臣懂得感恩,这酒够味儿!”

昨天还是晴天,天气还不太冷。可今天这雪来得迅速,下得猛烈,从半下午到天刚檫黑,雪就积一尺多深。

付臣坐下来,拿起那把尖刀看了看,瞪一眼霜二歪:“你,喝完酒,就回去……”

霜二歪夹口菜喝一大口酒瞪起血红的眼:“咋了?大年三十都不能让我住这一晚上?你不能忘恩负义呀!”

付臣听到“忘恩负义”,感觉一口巨大的铁锅罩住了他。是的,霜二歪对他有恩,而且是救命之恩。付臣心里乱糟糟的,蹲下身子继续磨那把本已经锋利了的尖刀。付臣不想让自家的生活与霜二歪搅在一起。可霜二歪就像强力万能胶一样粘住这个家,任凭他怎么也甩不掉。付臣想用毒药毒死他!最后给他做顿肉吃,把毒药拌在肉里面,再给他倒碗上路酒。叫霜二歪吃得满嘴流油,喝得酩酊大醉,然后七窍出血,痉挛而死……

春节将要来临的时候,付臣听妈妈说,霜二歪欺负了村西头的一个妇女,被乡派出所抓走了,拘留了十五天,得交八百元罚金才能放出来。妈妈对付臣说:“不管怎样,霜二歪救了你的命,咱就得感恩他。他又没一个亲人,村里人无人管他,咱不救谁会救他。妈妈卖了仅有的两只青山羊,替霜二歪交了罚金。霜二歪出来了。

那晚,妈妈送给了霜二歪一身新衣服,这新衣服是特意给他做的。还给他包了饺子。妈妈说,天晚了,二兄弟回家吧。在妈妈的再三催促下,霜二歪极不情愿地走了。临走,拿走了他家仅有的半袋面粉,半桶油。

半夜,付臣听到断断续续的敲门声。

“二兄弟,你走吧!我感激你,但是绝不会再给你开门了……”

“我是真心喜欢你,都怪你,不让我娶你,我才住了拘留所。我赌博也是因为心里太苦闷……”霜二歪“咚咚”地走了。

妈妈叹口气,“吱”开了门又“嘭”地把门关上了。

                      四

付臣妈再次给付臣使个眼色,付臣试试刀锋,刀锋无比锋利,有麻麻的感觉。他站起身来瞪了霜二歪一眼。

霜二歪喝口酒,夹口菜,还不停地唠叨:菜咸了、淡了、生了、熟了,嘴“吧唧吧唧”地嚼。看见付臣走过来,陡起肩膀,把头缩进脖子里,像个缩头乌龟。

付臣一会也不想再看见霜二歪了。他在考虑怎样与霜二歪作个了断,是用刀子好,还是下毒药好,或是用别的办法。他忽然想出个稳妥的法子,要不,就把他灌醉,然后把他带到一个他回不来的地方,最好是一条河,淹死他;或者把醉倒的他抛到路上,再正好有辆疾驰的汽车飞过来,瞬间路上一滩血……

霜二歪心里苦闷天天赌博,一输钱就给付臣妈要,他想逼着这个心爱的女人嫁给他。就像吃到鱼的馋猫,他想天天吃,吃不到就变着法儿折腾。他感觉自己有追求幸福的权力。霜二歪的故意折腾就成了个无底洞,付臣妈无论多么勤劳,无论怎样拼命挣钱,钱都不够霜二歪输的。

在紧巴巴的日子里,付臣妈供应儿子上了小学,上初中。付臣很争气,初中毕业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妈妈高兴得直流泪,四处跑着借钱。就在报到的前一天,霜二歪又输了钱,被人逼着还赌债。霜二歪来到付臣家,软缠硬磨要钱。这次付臣妈说啥也不给。

霜二歪喷着酒气,拍屁股打胯:“要不是我,还有你的儿子吗?人不能没有良心呢!”

付臣听着霜二歪给妈妈吵架,心像被人用刀子一刀一刀往下割肉,不仅一戳一戳地疼,还淋淋漓漓一滴一滴往下滴血,并空落落地出现了一个大窟窿。他感觉救命之恩像天一样大,天大的恩是一定要报的!他说,高中不上了,把妈妈借的供他上高中的钱替霜二歪还了赌债。

付臣听人说过高中学习的功课,都是他艳羡的。不上学了,也就意味着,他将再也无缘听语文老师讲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不能在数学老师带领下尽情地在数字王国里遨游,失去了生物课上鉴赏矿石、植物的叶片的机会,不能天天去学校开掘他研究大自然奥秘的智慧……

付臣十五岁就开始打工了。当服务生端盘子,在木器厂搬木头,给承包土地的人家打农药、除草……辛辛苦苦挣的钱,都让他的救命恩人输掉了。霜二歪天天不是在赌博,就是走在去赌博的路上……

付臣年龄一大,就有了自己的主张:霜二歪既然做了自己的“干爸”,就得有他想象的“干爸”的样子,就得“控制住他”,就要向他灌输自己的“意志”,就得强迫他“听得进去人话”。现在的人都到处打工,可霜二歪只干他的“专业”,与“打工”边都不沾,这不符合付臣的观念。难道就不能按照治鸡的法儿治治他!他家的那只白色老母鸡不下蛋,还多管闲事地牝鸡司晨。付臣把它装到铁笼子里,告诉它,母鸡啼明不吉利,再啼明就断它“口粮”,告诉它不要心存任何幻想。饿它两天果然它乖乖地不啼明了。

付臣辍学后,给霜二歪下了“最后通牒”:日后若屡教不改,继续在赌场里混,便不给他饭吃,不给他酒喝,不给他钱花,不让他进门……

“四不”原则让霜二歪也就好了几天,由于现实不能满足他的“根本要求”,便旧病复发了。前不久,因为“断供”,霜二歪竟然打了妈妈,打了付臣。事实无可辩驳地证明,霜二歪完全是个无可救药的可怜的混蛋。付臣必须断然采取措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今天晚饭是付臣给霜二歪安排的最后一顿晚餐,让他吃好喝好,然后送他出门……

                  五

付臣提着尖刀走了出去。

他走到鸡笼旁边,觉得鼻腔陡然一酸,像有一根针一下一下地刺他心尖上最软弱的肉肉。他似乎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咯咯哒哒”地叫。这只母鸡老了,不会下蛋了。可惜临老又死在无谓的牺牲里。他哆哆嗦嗦伸手抓起那只羽毛整洁光滑、鸡冠萎缩、“叽叽”呻吟的白色老母鸡,把盛血的碗放在地上。那白色老母鸡睁大圆眼“吱吱嘎嘎”地惊叫。付臣闭上眼狠狠心一刀子下去,那母鸡惨叫两声,拍打几下翅膀便无声无息了。付臣不由得想起自己落水的那一刻,也像这只母鸡一样大声号叫着,拼命地拍打着像白母鸡翅膀的双手,不免生出一种悲戚的情愫。他不住安慰自己,这只鸡一定会归宿到皎月上边的天庭里的。

妈妈端来半盆开水,烫鸡毛、开膛、破肚……付臣到墙根倒掉半盆血水,积雪融化了一个血红的凹陷。

付臣妈留一半鸡肉过年,炒了一半。瞬间,厨房里传来麻辣的香味儿。

付臣把辣子鸡端上了桌。这只鸡不下蛋,让它到另一个世界也是咎由自取。付臣狠狠地想:可霜二歪呢?

他望去,只见霜二歪美口香甜地吃着、喝着。付臣感觉他嘴“吧唧吧唧”地响得特别刺耳。鸡肉冒着热气腾腾的香味儿,付臣看一眼独自享用的霜二歪,看看辛苦劳累的妈妈,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窗外,雪下得正紧,一朵菊花样的雪朵沾到开着的门板上,慢慢由白变得昏暗起来,然后聚成了亮亮的水珠。

付臣懊恼地想,一条人命到底值多少钱?救一条命有定价就好了,总不能像窗外下的雪一样纷纷乱乱的无一定数目吧。

今晚,付臣让霜二歪吃完最后一顿晚餐,无论如何就得与他恩断义绝了。

“付臣……这孩子……好!懂得……感恩……”霜二歪醉哄哄的,嘴里像噙个胡萝卜。

“二兄弟,天晚了,明天又是春节,你回吧。”

“明天……新年……我住下……”

付臣说:“你住下不合适,我送您。”

他强行搀扶着霜二歪站起来,霜二歪临出门没忘拿起来剩下的半只鸡,二人走出来家门。妈妈追到大门口嘱咐:“送你干爸到家,别磕住他了,给他倒上水,盖好被子才回来。”

付臣木然地应着。

外面,完全是银装素裹的世界,雪光给高高的树木与远远近近的房屋全都涂了一片茫然的白色。若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除夕临黑时是村里最热闹的时候。街里满是人,孩子打着灯笼,大人扯着孩子欢快地笑。如今,大街的路被雪封住了,两边的树在风里怕冷似的“吱吱呀呀”地哆嗦。村头一棵老树的树头落满了雪,一片素白,像一个穿越了时空明澈了一切的白发银须老人。付臣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战,继而却出来一些虚汗。好象他正在实施想象里的事情时,被白发银须老人逮个正着。

凌乱的雪花大朵小朵扑面打来,付臣搀扶着霜二歪在风雪里面走着。他们出了庄东头往南走,分不清哪是路,哪是路旁的池塘。路旁的池塘便是他小时落水的地方,如今池塘完全被雪堆得与路面齐平了。风旋起的雪通往池塘里形成一条平平的雪埂,像一道宽广的公路,原路面上堆起一道高高的雪堆,犹如秃岭一般。

霜二歪不住地挥着胳膊:“我没醉……别架我……”

付臣松开了霜二歪的手,并且想推他一骨碌。他要对着霜二歪大声宣布:“救命之恩俺娘俩已经报完了。你打我行,打俺妈绝对不行!从今以后咱分道扬镳,你不能再进俺家门半步……”

霜二歪顺着雪堆踉踉跄跄往前栽两步,付臣一伸手没抓住,霜二歪一骨碌不见了身影。临消失的时候,付臣看到了霜二歪一双惊恐的眼睛朝他一轮。

付臣迟疑了一下,一道恐惧的波浪“唰”的一下打湿他的全身。付臣连忙赶过去,看见雪埂旁边向下出现个人腰粗的雪洞,洞底冰凌破了,映着雪光,有粼粼水波在晃动。

付臣的心像打鼓一样“咚咚”地跳,立即想到自己小时候落水的情形:在水里,他感觉鼻子酸疼了一下,立刻呛了一口水,便拼命地拍打着水面,喊一声“救命”喝口水;再喊一声,再喝口水;直到喝得快撑破了肚皮……那滋味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他大喊几声“救人呢!”飞快地跑到家中,找到母亲春天钩槐花的长把木钩子。

等他再回到池塘边时,这里已聚了几个人。他们在风雪里指手画脚,问:“咋了?”

付臣回:“我干爸落水了。”付臣走到池塘边,踏实了地上的积雪。他从小怕水,只从那次落水塘事件后,便是一朝被水淹,十年怕池塘。这不能怪他胆小,而是在自然条件上他比不上水獭,他没有水獭耐冻,也不会水獭灵活游泳的动作。他只能一次次用钩子往外打捞霜二歪,就像一次妈妈从旱井里打捞不慎掉到井底的水桶一样。有一下还真是瞎猫碰住了死耗子,竟然钩住了霜二歪的衣服。池塘边的人帮着把霜二歪拉出水面。付臣抓着他的衣服,冰凌水把手冰得针扎似的痛。就着雪光,见霜二歪的脸乌青,惊恐的眼睛瞪得像铜铃,鼻子流出来两缕暗红的血丝。鼻子下面的嘴大张着,豁牙齿外露着,像要咬人,还像想吃东西。付臣摸摸他的鼻子,已经无了呼吸。看看他的肚子,并没有鼓起来。

有人说:“这回霜二歪呛了水与龙王赌去了,龙王可有的是功夫……”

北风冷飕飕地掠过付臣的脸面,一缕风竟吹进他眼睛的深处。他突然生出异常的伤感与恐惧,心里如同被一只大手极有力度地厮打着,一会又像是一只空桶空空洞洞的。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流泪,更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竟有那么多的泪,似乎还有要哭出声来的欲望。

根据付臣妈的意见,霜二歪被埋在了池塘东边付臣家长着绿油油麦苗的责任田里。

下年清明节,付臣妈挎个竹篮,竹篮里装着香箔纸钱,还特意带着霜二歪平是喝酒的黑墩墩碗,掂瓶白酒,拉着付臣去给霜二歪烧纸。两人望着霜二歪的坟头,望着粼粼的塘水花落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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