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秋天,桂树飘香,天高气爽;可同鑫吃饭不香,出气也不均匀。
同鑫姓同,是县城北二十里大同庄人,年轻时在当时很吃香的供销社上班。后来供销社解散了,他做了个体经商户,真是绕着山梁赶集,赚(转)大发了,弄得得盆满钵满的。
他平坦的人生路出了个坎坎,人谁都会磕磕绊绊的。
都是那次磕绊惹的,妻子任美一到入秋就住院,一住院就住个十天半月的。邻居说,你看,同鑫壮得像头牦牛,他妻子弱得似个病鸡鸡。同鑫嘴里不说,心里明白:要不是强撑着照顾病鸡鸡,自己这头牦牛早趴下了。
同鑫从住院部药房取了一编织袋药,刚到护士值班室门口, 手机响了。他只当是媳妇娘家人来探视,忙把药交给护士,到病房走廊尽头富贵竹盆景背面接了电话。
那边说:“我是您儿子,被车撞了,快往卡里打钱……”对方的声音低沉、浑厚、沙哑,透着痛苦。
同鑫最初的反应是一惊,接着两手发麻、双腿战栗,随后有了一种模糊的惊喜和混沌的梦幻感,临了又生出再听一遍那个他盼望已久的声音的强烈愿望。他手抖抖地拨了回去:“孩子,再叫声爸……”
“爸……”
同鑫浑身打战,的确像儿子的声音,他太熟悉了。真是奇了怪了,儿子八年前就不在人世了。同鑫上过中学,当然不相信人死八年后还能复生的鬼话,但听了声音,他还是兴奋了,兴奋得像结婚那天晚上喝了一斤二锅头。同鑫眼前出现了儿子同刚的样子:高高的个子,黑红的国字脸,浓眉毛,大眼睛,高鼻子,大嘴巴,额头有个小时候不慎磕碰留下的杏核样的胎记。儿子说话的声音低沉、浑厚、沙哑,慢声慢语的。儿媳妇整天一说两笑,也是不急不躁的。
同鑫原有个孙子叫同良,十二岁长成一米六的个头,也是国字脸,浓浓的眉毛下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同样高鼻梁,大嘴巴。孙子爱学习,脾气好,体谅人,与他爸爸小时候一样……
同鑫快步跑回病房,附妻子耳边:“任美,我听到儿子说话了……”
“你说啥?”任美正愁眉苦脸地躺在心肺科病床上, 这消息让她惊异得眼睛瞪成了杏核儿。她吃惊地坐起来:“发烧了吧,你?”
病房里有个腿脚瘫痪的病人让家人喂饭,另一个病人在锻炼抓手。同鑫考虑应在外面说事儿,就搀着妻子走到走廊尽头富贵竹盆景旁,小声告诉妻子,他千真万确听到有个像儿子声音的人叫了他爸爸。说被车撞了,叫住他卡里存钱……
任美白皙的面部有了一点儿血色,她让同鑫打通那人电话,她也迫切想听听八年来没听过的儿子的声音。
同鑫拨通了那个电话,只响两声对方便挂了,再打变成忙音。他对任美说,那人让存钱,明显是骗子,现在高科技任何声音都能模拟。任美绷绷嘴角咬咬牙说,就算让他骗一回,也想听听他的声音怎样像儿子。同鑫说:你头 发长见识短……
护士喊,十六床,打针……
二
算上今天,妻子住了五天院,上午要输三瓶液。从八点半挂上吊瓶,一直到上午十一点才输完。护士一拔针,任美就坐起来,说,病好了,咱去见那人。这八年时光同鑫都是迁就着她过来的,他不是拗不过她, 是不跟她拗。他顺从地搀着她乘电梯从八病楼下到一楼餐厅。
餐厅旁边是个小花园,园里有花草、花亭、栓皮栎树。栓皮栎树下有几排连椅。同鑫劝老伴吃点儿东西,妻子说听儿子的声音比吃饭重要。同鑫只好领她到离人远的冬青畦背面,
在花瓷砖台阶上坐下来。同鑫打去了电话,忙音。再打,还是忙音。同鑫说:“也许他正吃午饭,咱也吃点饭吧。”
“没胃口。”
太阳像钉在了病房的大楼顶上,一动不动的。栅栏外梦蝶大街宽阔的马路上,汽车连成双向的四条时断时续的长龙。花园里的栓皮栎树落下几片上尖下阔披针形苍黄的叶片。有一片正好落在了台阶的赤红瓷砖上,叶片旁边,一只蚂蚁孤独地左顾右盼地爬行……
为了存不存钱,两人“充分坦诚地交换了意见”。这几年同鑫处处让着任美,是看在她有病的份上,他可以拍着胸脯向向全世界庄严声明,他让任美与“怕媳妇”没有半毛钱关系。
医院大门对过,就是一家“农商银行”。同鑫让银行值班员指导着,在自动存款机上按他发的卡号给那人存了一百元。老两口到外面再打那个电话,还真通了。一个低沉、浑厚、沙哑,慢声慢语的声音说:“存一百元,还不够一晌挂吊瓶的……”
同鑫马上颤抖了,他咳嗽两声稳稳情绪,看看任美,对电话里说,想让存钱,可我不会操作,到银行还得找人办理,咱加个微信存钱更方便些。同鑫提出加微信,实际上是想看看那人。他报去了微信号,很快就收到一个号码。他加好微信,马上打去了视频。但对方切换成了语音通话:“快从微信上……转钱!”
同鑫咳嗽两声,说,看看你才存钱,老婆子看不到你的模样不出钱。平时凡是有人借钱,他总是拿老伴儿管着钱说事。同鑫打去视频,老两口头挤一块看手机屏幕: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单,一张国字脸,浓浓的眉毛,额头上有个小胎记。镜头一晃不见了。两人浑身颤抖,脸色同时变了。“还真像儿子!”同鑫手捂住胸口,怔了好长时间。任美十分肯定地说:“像!再发去一百元,给他说见见面。咱干脆认他当干儿子算了。”
同鑫心动了,假如那人同意,他愿意让他继承家中没人继承的全部财产。同鑫给那人又通了视频,他又换成了语音通话:“欠钱耍赖不还咋的?”
同鑫说:“我不欠你钱,只想见见你,你在哪儿?”
“我,不想见你……”
“孩子,只要让俺见了,俺就给你很多钱,说一下你的具体地点?”
那边电话挂了。任美眉毛收紧,嘴角下撇:“我太想见他一面了。”
同鑫说:“我也是……”同鑫分析:要想见他,就报案告他诈骗,再向派出所提出见他一面的要求。
三
同鑫报案后开始替老伴着急了。因老伴病情加重了,比原来喘得厉害,干张嘴吸不进气来。她昏迷了三天才醒来。在她醒后的那天上午,城区派出所王警官打来了电话,说,“那人抓到了。他被车撞了,住着院,又是残疾人,行骗金额不大,判了他拘留十天的刑事处罚,还得等他出院后执行。”
同鑫向王警官提出请求,想去医院见人。
王警官说,现在你俩谁都不能见。你们要想见他,等他拘留期满去县城西南的拘留所大门口等他。到时候我提前通知你们……
同鑫在医院又照护老伴七八天,一共住了半月医院。一回到家,老同又迷上了下象棋。遭遇了那个坎坎,老同就喜欢上了下象棋,因为一下象棋啥不如意的事情都忘了。他“放松”不到两天,就遭到了任美抱怨。同鑫说:“这几年我晕倒过好几次,说不定哪天就不行了,你不让我趁活着跟棋友玩玩,非让我到地下跟阎王爷下棋吗?”
任美说:“你玩,我不反对,但不能误正事。”
同鑫进城办了几趟“正事”。城区派出所王警官回复:等消息。可连等二十多天,天天没消息。
天气一天天转凉。同鑫被老伴吵得急了:“别以为我怕你,你病怏怏的,是让着你。我下象棋也是为了活下来,活下来也是为了照顾你……”同鑫说的是真话,他早就感觉,自己已经不是邻居说的牤牛了,而是一匹强力驮架子的毛驴,说不定驮着驮着架子哪天突然就趴下了。
任美抱怨说:“我活着为了谁呀?”
中秋节那天,天空蓝得像刚用水洗过的蓝玻璃。邻居家都喜洋洋地欢庆团圆,同鑫夫妇孤零零地到了村北白榆林。
这里原是一片盐碱地,如今,深灰色的树干在蔚蓝的天底下,显着笔直挺拔,球形的树冠上的叶子绿中泛黄。树林里,欢唱的鸟鸣不绝于耳。
同鑫夫妇步行到树林中间,沙岗前凸着两个坟头,土坟上长满了泛黄的杂草。他们带来了油炸的食品和家中小院石榴树结的果子,虔诚地尚飨逝者。老两口不由得放声痛哭,哭后再互相劝慰,越劝慰越是一个比一个哭得伤心……
从白榆林回来,同鑫接了个电话。王警官通知他:明天上午九点可以去见人。
两人一晚上激动得没合眼。刚天明,同鑫夫妇就到了县城西南的拘留所大门口。
高高的印有盾牌图案的钢制大门紧闭着,门外是淌着一弯秋水的洙赵新河。同鑫夫妇坐在桥帮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同鑫望着洙赵新河与河外的阴林公路,心总是不安地跳动。他把目光移向拘留所门口,门口绛紫色警戒线被阳光照得格外刺眼。这儿寂静得连个麻雀都没有。偶尔进出一辆警车,大门又迅速关闭了。
直到太阳转到东南,王警官才把那人从里面接出来。那人低着头,头发蓬乱。他上穿一件红白相间的秋衣,秋衣的下边开缝处露出原有的绛红底色。一只袖子空着,在风中不安地飘动。
同鑫亲切地说:“孩子啊,俺俩没顾上吃早饭急急地赶到这里,就是想见你一面。你抬起头来,让俺看看。”
那人低着头,一只手抓着空袖子揉搓着,抬头看他俩一眼,目光又移到了地面。他的国字脸有点发白,额头上有个胎记,浓眉毛,大眼睛,高鼻子,大嘴巴,抬头时眼睛射出两缕冷光……同鑫夫妇睁大了眼睛,泪水大滴大滴地往下落。
任美抓住了他的手:“孩子啊,你受苦了……”
那人怯怯地往后撤着身子。
任美说:“孩子啊,你特别像俺死去的儿子,你愿意做俺的干儿子不?”
同鑫摆手训斥她话说得太早,应该先问明情况。
那人说他叫强虎,是城南强庄的,八年前成了残疾,两个儿子被人追赶逃跑,被疾驰的汽车轧了……
“啊……你……不是死了吗?”同鑫瞪大了眼睛,脸色瞬时成了白纸,嘴巴大张着,浑身颤抖得厉害。任美嘴唇也哆嗦起来。
“没……躺了半年,又活过来了。老先生希望我死啊?”
任美号啕大哭:“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想不到还活着!你该向俺家赔罪呀……”说得强虎一愣一愣的。
同鑫语气坚定地说:“你不是缺钱花吗?只要你跟俺到那个地方赔了罪,我可以给你八万块钱,甚至更多。”
强虎眨巴眨巴眼:“说话算数?”
同鑫郑重地点点头:“我最厌恶言而无信的人。”
“你是哪庄的?只要我错了就赔罪。”
“去了你就明白了。”
三人上了同鑫的电动汽车。汽车沿着阴林柏油路向北驶去,一小时到了大同庄南边的荷塘。强虎脸色变了:“停车,我不去这个村……”
同鑫皱着眉头不作声,开车饶过荷塘,直接去了村北的白榆树林。树林中间两座坟墓旁边树上的乌鸦见有人来,“哇呀哇呀”地叫着飞走了。
四
三人站在两座荒凉的坟前。深秋的风冷意袭人。
同鑫让强虎对着小土坟鞠躬赔罪,说,你赔完罪我再替大坟里的人给你赔罪。强虎拧拧头。同鑫望着小土坟声泪俱下:“想不到我还能得个诉冤的机会。这是我孙子同良的坟。他从小乖巧听话,十二岁上了初中。那一年八月二十六号新初一学生开学,第一天下了晚自习,你两个儿子到我孙子同良寝室要钱。我孙子不给,你俩儿子把他打了两顿,还不让他报告老师……”
任美指着强虎的鼻子吼:“这……难道不是你教育缺失的过错吗?”
强虎翻翻眼低下了头。
同鑫沉痛地说:“我孙子胆小,一米六多的个子蜷着身子瘫在床上,胳膊腿都失去了知觉,连翻身都不会了。我们一家人围着他痛哭。当天晚上儿子报了警,提出让打人孩子由家长领着来给俺孙子道个歉。我们当时想,同良是被吓着了,你带着孩子来啦,让我们假装揍他俩一顿,好让同良感觉伸张了正义,抚慰一下他受到创伤的心灵,让他壮起胆来,也许他的惊吓病就好了。可你始终没进俺家门一步……”
强虎怯怯地说:“有人给我说,俺孩子才十三四岁,不用承担法律责任。如果一出面,麻烦就大了……”
一旁“呜呜”哭泣的任美喊叫:“你还有点儿人性没?你只考虑自己,替俺家想了吗?俺孙子本是个活泼可爱的孩子成了残疾。你想过吗?那些日子俺一家人是咋过的吗?整天以泪洗面呀!”
同鑫擦了把泪:“俺孙子在省医院住了二十多天医院,最后骨瘦如柴。回家两天……死了啊……我和他奶奶病倒了……你……你被公安人员逼着拿出八万元……就是八十万八百万能买回我孙子的命吗?我问你,你的心是肉长的还是铁打的?你欠不欠个赔罪!”
强虎双腿颤抖着跪下,低着头哭了:“俺难呢!”
同鑫到孙子坟旁抓起一把泥土拍着坟头说:“孙子啊,打你的家人给你赔罪了……”
任美拍打着坟哭:“孙子啊……你可以安心地……睡了……”
强虎跪着哭了一会,又倔强地站起来,指着同鑫怒吼:
“那晚下了晚自习,我接俩孩子回家,你儿子在林荫路上先把我打残,又追俺俩儿子打,他俩跑得急,被汽车轧了……”
任美愤怒地喊:“我儿子是老实人,可怜他也跳进了洙赵新河……”
同鑫感觉残疾的强虎,也挺可怜的,他想起一个疑惑问题,问他咋知道自己的电话号码。
强虎说,他母亲去年过世时,给了这个号码。她说:“我死了,你又残疾,若遇到特大困难,就打这个号码。叫他爸。他欠咱钱……我被汽车撞了,身无分文,就……”
同鑫回忆了一下,八年前发生灾难时,是有个女人打电话,求同鑫看在她的面上饶恕她儿子,家穷,拿不出钱……他问:“你妈叫啥名字?娘家是哪的?”
“相彩云,相庄的。”
“啊……”同鑫记起来了,当年在供销社时,相庄的相彩云与他好,后来怀孕了,又被她家人逼着嫁到了强庄。同鑫头蒙了一下,感觉天旋地转。他明白了,眼前的这个人是他亲儿子!他撇下嘴角,对妻子说:“……把钱给他……”话没说完,脸黄得像一张金箔纸……
秋风,吹落了一地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