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面女孩

    一

强丽斯（名字有点洋味儿）与在市医院的高中同学娇娇通了会电话，止不住叹口气。

她家里遇到了一件最近才感觉很麻烦的事，她十七岁的女儿邱贞不会笑。邻居、她女儿的同学都叫她“冷面女孩”。

在地球人中，居然有不会笑的女孩，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如果用不苟言笑形容她女儿邱贞，那最多算只对一半儿。邱贞不爱说话，每吐一字都像吝啬鬼泼溜希金要花去自个儿的宝贝钱一样，但毕竟还说两句话。她最大的问题是根本不会笑。无论碰到多可笑的事儿，无论有人说多可笑的段子，就算是她弹古筝跳舞画画儿得了大奖，或是文化课考试取得了非常好的成绩，她都板着脸，连嘴角都懒得往上轻微地挑那么一挑，根本不会露出半点笑意。

其实女儿从五岁后就不会笑，十多年来她并未当回事。最近看了一篇关于笑的文章，说人不会笑是严重的生理障碍症，这才引起了她的高度重视。

不会笑并不等于丑。强丽斯感觉自己十七岁的女儿邱贞，身材细高，像她一样高挑秀气；目光坚毅，像她爸爸一样英武干练。她留着男孩似的小平头，文静的脸看上去如一轮明月。她的眸子黑亮黑亮的，像一圆墨镜片儿。

女儿俊是客观的情况，但不能代表做妈的主观上就喜欢她。准确地说，强丽斯并不喜欢女儿。不喜欢她的抝，女儿执拗得就像用胶把琴弦柱粘固住了一样，不能转动一下。再加上不爱说话不会笑，她几乎是个冰冷铁块似的女孩儿。

强丽斯不喜欢女儿并不代表母女二人的关系是剑拔弩张的。剑拔弩张般的紧张关系是双方的，她这一方就是天天剑拔，女儿那一方也没张弩。她吵、训、斥、责、嚷，女儿只是不说话，最多像阿Q那样怒目而视，母女之间双方并没有多强的火药味。

人本来就是具有复杂思维复杂感情的高级动物，用一句简单的话就能形容出妈妈对自己女儿的感情，那是十分困难的。

她不喜欢女儿也不代表她不关心女儿，女儿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连心肉，她没有不关心她的道理。女儿十七岁了，马上就要进入大学参加工作了，患眼中钉生理障碍病不会笑咋行！“如何让女儿笑起来”已经上了她夫妇俩每晚重要的“议事日程”。

女儿为何不会笑，她英语八级，在中学教英语，世界上关于笑的机制原理她都懂。按常理，女儿不会笑的原因，首先该是家庭环境影响。她夫妇俩是都有点不苟言笑，不苟言笑也会偶尔笑笑的。不客气地说，在邱家她是“掌舵人”。她教英语，大学里听洋教授的课听得多了，颇受了地球那一面人性格的影响，遇事爱盛气凌人，对人的态度有点“你应该怎样”的霸道味儿。可话说回来，若遇到可笑事儿，她也会摊开双手缩缩脑袋“欸嘿”“欸嘿”地笑上几声啊！邱贞爸在某集团公司当着头儿，平时在人面前，爱昂着头虎着脸说话。可在她面前，根本“虎”不起来。并且在来检查工作的领导面前，他绝对会垂着双手夸张地外露着一脸甜甜的微笑。她亲眼见过他那一脸甜甜的笑相。至于邱贞奶奶，一直住在农村老家，上了年纪才来县城别墅院住了，见人一说两笑的。邱贞是一点不会笑，与她奶奶差别更大。说女儿受家庭环境影响才不会笑，理由至少不够充分吧。

根据那篇文章的论述，她怀疑女儿在生理神经方面有问题。生理问题就得治疗生理疾病，生理机制是物质的，不能以人的虚化的意志为转移。可让女儿去看医生检查生理神经问题，首先需得到女儿虚化意志的认可，这也是个不小的难题。

   二

刚进阳历五月，正是小满节气，温度是怡人的。

“五一”假的晚上晚饭后，强丽斯对丈夫邱毅耳语：“咱闺女不会笑，咋办？”

正看着手机的丈夫邱毅，漫不经心地回：“不会笑就不会笑呗……”

“你说的什么话？”强丽斯简直怒目而视了，“女儿年房十七，要上大学了，你认为笑的表情是可以缺失的吗！”

“是……不可或缺！”邱毅忙放下手机，脸上堆满笑。

“必须马上到医院查出原因！”

邱毅看着媳妇严肃的脸，唯唯说：“是应该马上到医院查出原因了。我怀疑咱女儿不会笑是生理方面的原因吧。你作下女儿的思想工作，趁假日带女儿到最好的医院作下检查一下，如何？”话音里很有点下级请示上级的味道儿。

“你咋不去？”强丽斯厚眼镜片儿射出来审视的锋芒。

“我不是手头的事没处理完吗，再说了，咱俩都去，兴师动众的，不怕女儿怀疑吗……”

“就你忙！”强丽斯摘下眼镜，揉了揉有些黯淡的眼窝，重新戴上眼镜，微微张开了嘴，脸上写满了不满。

“有劳了，有劳了。”邱毅弯弯身子，外露着一脸在来检查工作的领导面前应具备的甜甜的微笑。

强丽斯满足地眯眯眼，在手机上预约了丹阳市市立医院外神经科医生，她的高中同学娇娇，二人谈妥了诊断时间地点，“咱做下女儿工作，明天我领着她去牡丹市立医院作检查……”

邱毅挺挺大肚子：“你拍板，我批准，你是领导，有劳了。”

强丽斯走到女儿的房间门口，温和地对锁在自己房间的女儿说：“贞贞，开门，妈给你有话说……”她等等，见无任何声音，说，“明天我带你市立医院检查一下你的发育情况……”强丽斯听听里面仍无动静，提高声音说：“听到了吗！你应该……”

房里传出一声干咳。强丽斯按惯例明白，女儿是回答：“我知道了。”

第二天，强丽斯拉着女儿上了小汽车，开车带着女儿邱贞去了市立医院。强丽斯有个强项，似乎一心可以二用。例如，她可以一边改作业一边批评学生；可以一边看电视一边与人拉呱儿；一边开车一边数落人……她开一路车数落了女儿一路，女儿隔一会干咳一声，一句话也不说。

就诊大楼满是戴口罩的人，来诊病的人也像是趁假日赶了趟儿。

强丽斯按昨晚约定的路线、科室，很快找到了老同学娇娇的诊室。她的同学娇娇身着白大褂，戴着眼镜、口罩，示意强丽斯坐下。邱贞像一根竹竿垂头站立着。她双眼黯淡无光，又像一株被雨淋湿后的向日葵。

强丽斯的同学娇娇处理了挂诊病人，让邱贞到外面去，小声说：“你女儿不会笑实属罕见，可作为全国性的医疗研究课题。你想咋诊断？”

强丽斯肯定地说：“一切有必要的生理神经检查，全做！”

“昨晚电话上说了，做这些昂贵的检查无必要。我看你是钱多烧包了！像你说的，你女儿具有能思维会学习的能力，恼怒时会皱眉、瞪眼、嘟嘴、咬牙、呼吸重、说话火爆、指手划脚、拍桌子、摔东西……平时又没有自觉地摇头晃脑的帕金森症状，白花钱……”

“钱是小事，孩子是大事……”

“你就是一根筋。你再想想，她会怒，会哭，单单就是不会笑，这表明你女儿的相关神经应该没问题。我看你不如给她做个微笑面皮手术，不就解决问题了！”

强丽斯思考一下，做出“耨耨”的表情：“面皮假笑，又只会笑不会哭，哭也像笑了，更不行，还是查下原因吧！”

在强丽斯坚持下，娇娇开单子，她领着女儿楼上楼下，上电梯，下电梯，来回跑，给邱贞做了脑神经、面神经、全身神经的检查，等到下午出来结果，排除了脑瘫、面瘫、帕金森等病。

娇娇摊开双手：“你让神仙看去吧，我是没办法了，对，也许她患的是心里疾病。”

强丽斯自信地说：“不可能，全家人疼爱她，她有喝有穿有钱花，心里疾病无从说起呀！”

“你还是看看心理科医生吧，现在不少学生患有心理疾病。我给你推荐个最好的心理疾病医生曼曼，你记下她的电话，可预约她。”

“不会吧？”

回家路上，强丽斯又一边开车一边数落女儿，女儿仍是间断性的干咳。

   三

回到家，晚饭后，等女儿回了她卧室，强丽斯给邱毅使个眼色，与丈夫在客厅里小声对女儿不会笑的问题作进一步分析。邱贞奶奶也主动加入了探讨中。她自信地说：“我孙女一定是让屈死鬼缠住了……”

强丽斯眯起眼看向窗外。邱毅说老封建。

邱毅谄媚似的笑着看着强丽斯说：“我觉得是否带女儿看看心理科医生？”他见媳妇没表态，自个自地喃喃地说：“我估摸着，看看心理医生也许会更好一些，因不少人都……”

听丈夫这么说，强丽斯并不觉得惊讶。在她工作的中学里，患有心理障碍的学生，不能算是什么稀罕的事，她只是不相信女儿不会得什么心理疾病。也许女儿真的会是“问题学生”里的一个数字？她小声对邱毅说：“这一天我被折腾得够呛，明天你领她……”强丽斯给了娇娇说的心理医生的电话，声音虽小，命令的味儿还是比较明显的。

邱毅挺挺大肚子：“你拍板，我批准，听领导的安排……”

邱毅在手机上预约了丹阳市市立医院那个心理科医生曼曼，到女儿的房间，对锁在自己房间的女儿说：“贞贞，开门，爸给你有话说……”

门开了。邱毅走到里面，亲切地说：“明天我带你市立医院检查一下你的发育情况……”

“咋还去？”

“拿结果呀！再说，爸爸还想领你转转……”

五一节的第二天早饭后，邱毅打开车门，女儿上了车，他开车带着女儿邱贞去了市立医院。路上，邱毅夸女儿学习好，夸沿途风景好。爷俩断断续续地说话，当然他话多，女儿话少。

“贞贞，你是不是烦爸爸？”

“不。”

“是不是不喜欢奶奶”

“没。”

“那是生你妈妈的气了？”

“不，她厉害。”

就诊大楼还像昨天一样满是戴口罩的人。邱毅在三楼楼道尽头，按约定号找到了身着白大褂医生的诊室。那叫曼曼的女医生诊完一个诊者，叫了邱贞的号。邱毅忙领女儿进去。女大夫曼曼说：“我给孩子谈话，你回避一下。”

出来，邱毅见走廊引导台护士旁的长椅上，坐满男男女女的半大孩子。大人站在孩子旁边。他想：“河里没鱼市上看，有心理问题的孩子还真不少呢，他们都不知道预约看病快？”

邱毅到三楼走廊向阳处，看看窗外明媚的天空叹口气：“天真烂漫的孩子不该很幸福的吗？”他感觉在医院很没趣味儿，时间过得很慢，还不如在办公室里喝茶的好。

“爸，医生叫你……”

邱毅见了那女医生曼曼。她说：“昨晚娇娇给说了，对你的女儿，我是下了十分劲。你女儿心理形成了一个坚固的封闭堡垒，可我无法进去。现在的学生，功课压力大，再加上家长逼着学舞蹈弹琴书法什么的，孩子有抑郁症是很正常的。我估计你女儿不仅仅是压力大的问题，在成长过程中，她一定受过什么巨大的刺激……你想想，她三岁以后，有过什么最生气的事吗？”

邱毅认真回忆一下，妻子脾气不大好，命令口气多，又恨铁不成钢，让女儿学的课外课多。但如果说女儿从三岁到十七岁，受了多少委屈，也不符合事实。对，他记起来了，女儿五岁时，由于一家人都盼着再来个男孩，再加上她头上生了虮子，妻子强行剪去了女儿的两个马蜂辫。女儿哭了两天……

心理医生曼曼肯定地说：“那就是这个原因了。”

邱毅问：“咋办？”

曼曼说：“其实治好你女儿的病方法很简单，就是让你妻子给你女儿真诚的道个歉，给她说声对不起。你女儿也就差个道歉。明天，你俩领着她到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玩玩，不经意间，让你妻子诚恳地给孩子说声对不起……”

“能行吗？”

“当然。”曼曼十分肯定地回。

邱毅嘴张成了“ｏ”形。

     四

回到家，晚饭后，等女儿回了她的卧室，邱毅给强丽斯使个眼色，在客厅里传达了心理科医生曼曼让给女儿道歉的话。

“我给她道歉，简直胡说八道！”强丽斯露出一幅绝不“委屈大驾”的高贵模样。

邱贞奶奶“哈哈”一笑：“给孩子道个歉有啥……”

强丽斯用食指按住嘴唇“嘘”了一声，客厅里静下来。

邱毅说：“当然喽，让领导亲力亲为似乎不妥，要不由我代劳……”

强丽斯拨通了医生同学娇娇的电话，两人谈了一阵，最后挂了电话，下决心似的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为了下一代健康，我亲自……”

“五一”假的第三天，夫妇俩带着女儿来到了县城北面的青年湖。

湖水绿茵茵的，看上去像铺着一湖碧玉。太阳很明丽，如银的阳光洒在湖面上，折射出一片片一粼粼刺眼的光亮，让人辨不清哪是日光哪是湖水。

女儿来到水边，出神地望着水面。

强丽斯坐到女儿身边：“贞贞，你看，那只东方白鹳多自由，飞得多美！”

邱贞往后移移身子，仍然出神地盯着湖面。

邱毅说：“贞贞，咱划船好吗？”

“不。”

强丽斯往女儿身边靠靠：“贞贞，你是喜欢现在的平头，还是喜欢小时候的辫子或者是如今女孩时兴的束发？”

邱贞看看妈妈没作声。

强丽斯深情地说：“我记起来你小时候的一件事，直到现在我还一直后悔。你五岁那年，我没考虑你的感受，强行给你剪掉了马蜂辫子，给你剃了短平头……”

邱贞朝妈妈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妈妈看她。当两人目光对接的时候，邱贞扭头又看上了远方。

强丽斯握住女儿的手：“贞贞，女儿，我欠你一个道歉，对不起！你能原谅妈妈吗？”

邱贞眼睛突然从水面转到了妈妈身上，她感觉妈妈的目光变得平易近人了，有了一种昔日重来的感觉。她的记忆好像青年湖边慢慢发育起来的垂柳，越来越真实，具备了声音、形状、色彩、味觉的感受，甚至还有了触感，她隐约闻到了妈妈刚洗过发与垂柳混合的清香味道。

她想起来小时候，她头扎两只马蜂辫，身穿花衣服，生活在家人们温暖的目光里，快乐得像只花蝴蝶。可突然有一天，妈妈蛮不讲理地剪去了她的马蜂辫，她就像蝴蝶被剪去了漂亮的双翅一样……她委屈，女孩不该梳辫子吗？

从此，她感觉自己生活在了日食或月食的天地里，甚至生活在盘庚未开天辟地前的蛮荒里。过去十多年中所有的生活，她都是经历着月食和日食，经历着地震和洪水，甚至见到敌人潜伏在某个山岗上，滚石从高出滚落着，老虎豹子不时地扑上来……哪里欢乐得起来，哪里笑得出来？

现在，蛮不讲理的妈妈居然给她道了歉，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她的脸颊一下子变得通红，红得像一个霜打的柿子，一会儿变成了湖边盛开的红杜鹃花。

“女儿啊！妈妈是爱你的！全家人都爱你，那时给你剪发，是妈妈见你头上生了虮子，担心生出虱子咬你……妈妈没给你讲清，妈妈太武断了……妈妈恨铁不成钢，总爱数落你，其实也是爱你呀……女儿啊，你能原谅妈妈吗……”

邱贞鼻翼扇动，眼睛溢出了泪花花，眼前刹那间云开日出……她猛地扑到妈妈温暖的怀抱中，发出一声长鸣：“妈……妈……”

强丽斯哭着用力抱住了女儿，在一旁的邱毅也止不住哭了。

邱贞哭着哭着会心地笑了，笑得异常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