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北方处在千里冰封的寒冬季节,南方的S市定格在了温暖的春天里:蓝天、白云,暖风、绿树、鲜花……
从北方来给儿子看孩子的胡奶奶在冬天的春天里接放学的小孙子。
“接虾仔(孩子)哟,奶奶?”一个翘着舌头从后鼻根发音的老太婆问胡奶奶。
胡奶奶一愣,吃惊地张大了眼睛。那老太满头银发,前牙龇着,牙缝里还嵌着肉丝丝。胡奶奶奇了怪了,两人年龄相近,又不认识,她叫自己奶奶,这辈份从何论起呀。
她按北方人的习惯回:“大姐,我接孙子。你呢?”
“你是北佬吧?看你面,靓女时遭罪多多啰。”翘舌根老太喃喃地说,让人听起来有一种“吼喽吼喽”的尾音,一个省的播音员就是这种听起来别有风味的腔调。
那老太慢慢地说着普通话,听着虽别扭,胡奶奶还是能听得懂的。她有主见,口头弹是夸了媳妇夸孙子,不像别的老太太,见人就像开“诉苦大会”似的把家中的或个人的一大堆“苦难”都竹筒倒豆子——全抖落出来。她见人总是夸自己有福,儿子媳妇孝顺,孙子孙女听话……在这方面,她有成熟的经验:晚辈是夸出来的。人嘴是臭的,你越说他们不行,他们就真的不行了。这样讲,也不是说,他对后代问题都能处理得恰如其分的。关于对宝儿应处怎样的态度,她还是有一些疑惑的。例如爱的程度、严的分寸……
翘舌头根老太的问话,让她想起她年青是的岁月,苦是有些苦,可没啥疑惑事。
她年青时是个“苦人”。男人二十九岁上了大学,家中六十多岁的老公公体弱多病。俩孩子大的两岁多,小的六个月。她还种着十多亩责任田。那一年干旱,过了谷雨季节,她的一块责任地还“白”(没种)着。她用布单把二小捆到后背,弯腰在旱井台上打水点种,见的人都大惊失色:“胡大姐(北方辈份高的人称晚辈媳妇为大姐),小心别把孩子掉到井里啦……”她擦把泪:“没事。”
那回,大儿咽喉肿疼。下着雨,她跑三家借几块钱,踏泥步行到八里外的东台寺去拿药。回来时,黑云笼地,“轰隆隆”的雷声在头顶炸响,瓢泼大雨迎面打来。她一路上歪倒好几次,弄得落汤鸡似的,始终护着用塑料袋盛着的药面面……回到家刚给大儿吹了嗓子药,一看,老公公又拉一裤子。她忙给老公公擦好粪便洗了裤子,老人与两小儿子都眼巴巴的等着吃饭呢。她又快步去了厨房……
那年冬天的一个深夜,一岁多的二小脸红得像红布,发烧咳嗽,张着嘴喘气……她慌了,忙敲响开代销店那家的门,借了十多元钱,叫给丈夫的一个盟兄弟,连夜去了茶集医院。医生说是急性肺炎,幸亏来的早,否则性命难保……
她想起来只是感觉苦,想掉泪,但她对自己的长辈,对自己的儿子,该尽的责任尽了,该吃的苦吃了……可到了孙子这一代,她真犯了难。
“奶奶,你咋来哩度(这里)了?”翘舌根老太没话找话说。
她淡淡说:“给二小看孩子……”
“日子舒畅不嘞?”
“舒畅着嘞!”她笑笑。心想,不舒畅也不能对外人说。大孙女上学不守纪律,老师告状,大儿媳妇脾气好,对孩子没大管。老师又说给胡奶奶,她回:“俺大儿媳不会发急,管不住孩子……”上午她刚一进家门,大儿铁青着脸,指指点点地吼:“你在外边胡哒哒啥啦!说儿媳妇的坏话你还多光荣啊……”
她受不了了,心想,一把鼻涕一把尿把儿养大,自己舍不得吃,给孙子买吃的。儿子没给过一块钱,没送过一样好吃的。有时候从外面带一兜东西都背着身子过去,大儿还不断红着脸吵她。她实在忍不了:“我说啥了?你们小时候有点好吃的,我都让先给你爷爷,伺候老人养育后代我哪点做错了?”在外面教学的老伴电话训斥了大儿。大儿知错了,给她赔了礼:“我就这一个娘,把您气死了,我就再也没有娘了……”
“来哩度(这里)咋(习)惯吗?”翘舌根老太问。
她问清意思,擦擦泪说:“好着哩!很习惯。俺二小从来没大声给我说过话,俺二儿媳妇舍得让俺吃,给俺买衣服……”她说的是实话,二儿夫妇确实孝顺。为了更好的照顾孙子孙女,六十多岁的人了,又学了普通话,天天刷牙,夜夜洗澡。虽然为照顾下一代她作了充分的努力,但……她心里仍有疑惑。她刚来到S市,按来时的想法本想与孙女一块吃饭的,可她坐到饭桌上,见孙女摇着头浑身颤抖不动筷子……她问:“咋了……”孙女说:“我不想跟奶奶一块吃饭……”她当时的心就像被人砸了两铁锤,万没想到会是这样……在家她天天盼着见大城市的孙女,孙女却连饭都不愿意跟自己一块吃……是自己脏吗?她每天都洗澡,一天洗多遍手。还有,孙女不吃她做的饭,连她煮的鸡蛋都不吃……她难过,她觉着自己无用,鸡蛋隔着皮煮,谁煮的不都一样啊。她给二小说了。二小不以为然:“她不愿吃就不吃呗,要发展孩子的个性……”她觉着儿子说的有道理,可感觉自己活着很没意思……
“放学时间到了,老师,你们辛苦了……”红星小学喇叭响了,学生排着队,出了校门。
胡奶奶才想到问翘舌根老太:“老大姐。你咋叫我奶奶?”
翘舌根老太笑了:“我们按虾仔(孩子)辈分呼大人的,我虾仔叫你奶奶,我就称你奶奶啰。”
胡奶奶问:“你儿媳妇说你儿子也称爸爸呀?”
“当然啰。”啰音拉的很长。
胡奶奶心想:“还是这里的人看重孩子,连称呼都依着下一代。”
翘舌根老太的孙子出来了,他指着老太说:“给我买红娘鱼!”
“回家吃米行不?”
“不嘛!就不嘛!脏老婆,不讲理!”
“啪”翘舌根老太朝孙子屁股就是一巴掌:“食蕉了你(吃粪便)?”
胡奶奶拉住了她:“老大姐,你不能打孙子,要发展孩子个性……”
“虾仔不及(知)道尊喽(老)呕(爱)幼,性几(子)强作恶多啰……”
自己的孙儿出来了,她要扯着孙儿的手走。孙儿用普通话说:“奶奶,我在前面走,你在后边看着。咱并排走妨碍交通哟……”
胡奶奶一愣,心想:“还是孙子懂得多。”胡奶奶要给孙子买点零食。
孙子说:“奶奶,路边店买的是垃圾食品,不卫生……”
胡奶奶又吃一惊,再次感叹:“还是孙子懂得多。”
到红绿灯路口,胡奶奶走近孙子,用胳膊护住他。孙子说:“奶奶,别靠近我,你身上有异味……”
胡奶奶耳朵“嗡”一声,感觉脸上只蹿热气。从年青时她就要好,从来没人说过她有什么异味。如果自己儿子说,她早打起他们了。来到S市,她的卫生标准比老家提高了几个档次,这异味来得让她糊里糊涂的……
走一程,孙子小声神秘地告诉她:“奶奶,你知道在我们家谁最坏吗?”
胡奶奶噘着嘴没作声,
“你别给旁人说,我姥姥是最坏的人……”
胡奶奶一愣,他姥姥怎么成他家人了?要在家,如果儿子这样说,她肯定要训斥他俩。现在说这话的是“得发展个性”的孙子,该不该对孙子训斥,她就有点拿捏不准了。但她感觉翘舌跟老太说的话有几分道理。
过几年,老伴死了,胡奶奶不吃不喝。埋葬老伴后的第二天,胡奶奶一天没开门。晚饭时,大儿媳妇叫她吃饭,半天叫不应。大儿打开门,她安静地躺在床上,浑身冰凉。胡奶奶身旁放张纸条,上写:像我吃苦受罪的命,熬得子孙满堂的,该知足了。人活百岁也得走,走了,再也不疑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