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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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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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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纹的花瓶

  一

我,一个开车二十多年的老司机,倒车竟出了“岔劈”。正倒着的车后顶“砰砰”被人拍两下,接着听到有人喊:“撞人了!”

我头蒙了一下。拍车与人喊虽动静不大,但对我来说,仿佛有两张大嘴片正好对着耳朵厉声嚷:“你摊上大事了,问题很严重,很严重!”又像有人猛地刺来一刀,心脏被扎个口子,疼痛倏地传到发稍,头懵懵地更是大起来。

邻居前不久车出事,让我每次开车外出都胆战心惊。我望着从旁边飞驰而过的汽车与在前面摇摆不定的电动车,把握方向盘的手都禁不住颤抖。今早饭后刚出屋门向车边走,一股屋檐风转着圈儿刮掉了我头上的鸭舌帽,光秃秃的前额顿感一阵凉气。我当时就有些心慌意乱。现在事故不容商量地一下子栽到了我的头上,真真弄得我手足无措了。

我立即停住车,心“咚咚”地跳,整个人哆嗦得像女人手中晃动的韭菜。我刚一打开车门露出脸来,名人光临现场一般被迎面的手机“咔嚓”“咔嚓”拍俩照。在我听来,“咔嚓”声如同打雷,自己似乎挨了霹雳重重一击。

我定神看,见车后躺一人。他四十多岁,白生生的倒三角脸,像秋后一根极瘦的竹竿,瘦得几乎到了让人同情的地步。他目光下垂,给我的印象是胆小如鼠,连咳嗽都不敢朝着人的样子。他下巴不合规范地长个肉瘊子,肉瘊子上生着一撮毛。因为刚下过雨,他躺的近旁有坑水,胳膊肘沾了一块湿泥。我无缘无故对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身边站个十五六岁、垂着脑袋拿着手机的半大小子。从那白生生的倒三角脸型看,估计他应该是缩小版的“瘦猴子”。

“您怎样?”我怯怯地问。

“……头疼,头晕,耳鸣,脚疼,浑身疼,无力,光想吐……”他侧起身来伸长脖子“呕”了几声,吐几口类似水的吐沫,“我们正往前走,你猛地倒车,我躲闪不及……”他看我两眼,眼无仇恨的光亮,说话吐字的节奏很慢,像一个字一个字被人强拽着出来的,慢而无力的,还夹杂着堵痰的“呼啦”声。

他能说话,思维正常,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但汽车事故本身就是个马蜂窝,谁碰上它保准会被蜇得遍体鳞伤。客观地讲,我绝非胆小怕事的人。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从来没想过活着回去。这样说并不等于车出事我会波浪不惊或麻木不仁。当然,我首先关心的是“瘦猴子”的伤情,凭我粗浅的医学常识知道,他说的这些表现极有可能是轻微脑震荡症状,治疗这种病相当麻烦,仅头疼吃三年两年药就不一定能好利索。想到治疗麻烦我继而想起儿子的婚事,买套新房几乎用尽家里所有积蓄,又借钱给他买辆车,还需一定数目的彩礼钱。人夸我儿的对象像花瓶一样美。可偏偏出了事故,给这位仁兄不花钱肯定不行,另赡养父母要花钱,岳父母那边也向我伸手,花瓶能不能捧到家可另说了,……事情就像握着圪针条一样很难一把捋到头。我真是一下子陷入“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的危难境地,心里很快被懊恼占据,懊恼得直想抽自己耳光。

“都怪我太粗心了,实在对不起!”我诚心道着歉,还隐隐觉得事情似乎有点怪怪的。刚才倒车时明明看着后面没人,咋会突然出现了人影?我想起来后视镜盲区问题,这盲区盲得着实不露声色而又包藏祸心呢!

昨天我与红花集团办公室郑军主任商量好的,今上午一起去看望病人。我先在“红花超市”买好礼品等他。刚才担心车停路边违反交通法规,我才想着把车倒到超市前那片空地上的。我慢慢往后倒车,发现后车镜猛的跑来个人影……当然,根据物理学相对运动原理,也可能是我把自己的车当作静止参照物了。

我看看附近,无摄像头,店玻璃门贴有“欢迎光临”红漆字样,没见有人出入。店门前铺着红黄景观方砖,临街长一排伞状黄金叶植物,黄金叶植物上有两只蝴蝶翩翩飞舞。看来想追究事故的真相,真相已化为阴天深夜井底的月影,只怕是连最灵巧的猴子也无打捞的机会了。我没打报警电话,因为我的车是电轿,属于那种虽然吹风暖气齐全,但不能上车牌买保险的老牌货。

我与“小猴子”搀着“大猴子”坐起来。“大猴子”按按胸部摇摇头,咧着嘴脱下鞋,嘘着气抚摸一下红红的右脚指,说,你别怕,我不会讹人,你给我看看医生,若没啥事你走人。就是碰出了毛病,我这人不娇贵,你给拿点药片就行了……

我觉得他通情达理,丝毫没讹我的意思,忙安慰,放心兄弟,我会负责的。我与他儿子抬他上我的车。他像一条冻僵的鱼,直挺挺的。到车门口,他单脚跳一下,坐到前车座上。他儿子把他红脚指的那只脚端到车内。他说,附近有家医院,咱就近检查一下吧。

车出事,要么“公了”,要么“私了”。我的“三无车”,只能“私了”。眼前像弥漫着一片茫茫的雾霾,一点也看不清事情的尽头。想想现在说“了”为时尚早,甚至可以说毫无意义。

车轮顺着“红花北路”焦急地滚动,不远处,一行醒目的楼字牌映入眼帘:“丹阳市汇前医院”。医院楼前是块停车场,一条红地毯从楼里伸出来,像狼狗的一条长舌头,把停车场、门诊大厅、出入院大厅联系起来。白衣医生、浅蓝服护士、各色衣服的患者与家属、亲戚,都在大楼一二三层的诊疗室、检查室、检验室之间奔忙着各自的事儿,这些事儿大多与不可预知突然出现的疾病相关联,连同我们忙出了医院该有的样子。

我提心吊胆地沿着血红的长舌头进医院里扫码借个座椅手推车,把“瘦猴子”从车上往手推车上搀。下车时他脸上有了血色,身子不那么僵硬了,腿脚灵便了许多。他执意让他儿子推着,说,你五十多了推我,我不好意思坐。他安排挂号、交费、找门诊,所表现出来的机敏,让我感觉他绝不是一个蒙昧无知的人。按他的指点,我们乘电梯到二楼,找到骨科门诊。

手机响了,我一看是郑军的电话,心里涌出一股欣喜的暖流。我示意让“小猴子”排号,忙到走廊富贵竹花瓶处接电话。

我与郑军是“铁哥们”,今上午就是俺俩一起去看望病人的。几年前,我与郑军和我校王朝东老师一块去胶东半岛先进学校学习过,很合得来。郑军是王朝东的表兄弟,从那时起,俺仨来往一直未断。最关键的问题是,郑军担任着红花集团办公室主任。红花集团是我们这一带知名企业,旗下有医院、学校、化工厂、超市,平时公司很多事情都是他打理,这个医院归他直接管辖。他对朋友热情,人缘好,才能与灵活性在丹阳市是出了名的,甚至超过了他实际的作为。介绍这些是为了说明,他是最合适处理我事故的人。接了他的电话,我像找到了救星,赶忙向他讲了刚才的事,说被撞人好像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主。

郑军问了出事地点、受伤人模样,笑笑说,你给病人看医生吧。他嘟囔一句“可怜人必有可怜之处……”便没了下文,好像世间根本没发生过我倒车碰人的事情一样。

我很焦急,忙追问:“这事咋处理呀?”。

他电话里回:“我还有急办的事,过不去……啊……啊……嚏”打个喷嚏,挂了电话。

我了解他,遇到不好办的事最爱打喷嚏,这喷嚏打得让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是我有可怜之处吗?我的事难道不好处理吗?他是最合适处理我事情的人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让我像暑天涨潮时被抛弃在沙滩上的鱼,尽管摆着尾巴拼命跳动,也很难逃出困境。要是这时郑军能伸出援手,情况肯定就不一样了。我叹口气,心想:“瞎子过河上了船,愿哪靠沿哪靠沿”吧。这样想想,心里一下子坦荡了,放松了,放松之外还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不是滋味之外还多少有点对郑军的不满。

我进到诊室里,“瘦猴子”拉拉我衣襟,示意跟我有话要说。我们到了诊室外面,他看看周边无人,犹豫一下,皱皱眉低下头,再翻翻眼皮看看我说:“我感觉好多了,要不,咱就别看医生了。”他咽口吐沫,下巴的那撮毛晃动几下,瞅着地面说:“你把该花的检查费……给我……你走人……这样可免去药费……‘双赢’……”。

我审视一下他,觉得座椅里的“瘦猴子”更加瘦小了。我吃惊得直想笑,心想,猴“精”,猴“精”,你认为我“二”啊?前不久,我对门邻居开车撞了人,那人拍了照也是说没事,邻居把该花的检查费给了他认为没事了。谁知两天后被撞人把我邻居告上了法庭,结果他倒了大霉。有前车之鉴,我又不是高级笨蛋,咋会上这当!我说一定得看医生!态度就像斩子截断铁块那样坚决果断。

我觉着,人大都有情难自禁向善向美的心,但心术不正的人也有。确切地讲,我催他看医生,多半是出于自身考虑,担心现在不看,倘若日后他说这疼那痒了,就成了长期缠手的绳索。我向善向美的心多少也算有点吧,他怪异的言行,让我不得不猜测:他的心究竟长啥样?

 二

坐诊医生,身着白大褂,脖挂听诊器,黑白相间的大背头,显示着有一肚子“医学”的派头。诊室里有好几个病人,我焦急地排号,终于轮到了“瘦猴子”。

医生看看他,关切地笑笑,听听他心脏,检查一下他全身,重点检查了他的脚趾头,用一幅笼屉里抓馍馍---十拿九稳的自信神态,说,问题不大,我开点营养药,你回家吃吃吧,没事。

我惊诧得鼻子简直歪向了嘴角,惊诧之余对这位医生挺感激的。如今人追求实效已成为势不可挡的洪流,医院也循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理数,顺理成章地盯上了病人的口袋。这位医生不追求“聚钱”,实在有点另类吧?

“我刚被车撞倒……到现在……还头晕……”“瘦猴子”红着脸,布满血丝的眼睛蓄满了泪,话说得结结巴巴的,下巴那撮毛不住地颤动,“脚趾压坏了……腿上身上还有几处伤……脚疼,浑身疼,耳鸣,光想呕吐……”他侧身伸长脖子“呕”了几声,吐几口吐沫。

医生十分肯定地说,你腿上身上的伤是以前的,已经好了,你真的没啥问题。

我看着“瘦猴子”极“苗条”的身材,想起来在“动物世界”电视栏目见到的情景:雪地里的猴子,吃光了食物,肚子还瘪瘪的,四处寻找可食的东西。我替他尴尬,每个毛孔都充满对他的同情。我想,医生说问题不大,他能给开出问题不大的证明不?显然不能。万一不大的问题出了问题,我的问题可就大了。我坚决让医生给他作下全身ct检查,因为医院检查的结果才有法律效力。

“瘦猴子”看看我,眼红红的流出了泪,估计是被我坚持给他看病的态度感动了。他表示要跟我“借一步”说话。我随座椅车出了诊室门,他压低声音说,别作检查了,得花去你许多钱呢!……你随心意给我点钱就中,咱走人。他看看我,又补充一句,放心,我决不会讹你……

我再次审视他,感觉他的话有点离谱,事出反常必有妖,反常的事儿大多后面会出现坎壈。我自然而然地把他与《林海雪原》里的“一撮毛”建立起了某种联系,让我进一步想到狡猾、凶恶和厚颜无耻……我坚持作检查,回到诊室同着医生与瘦猴子的面,严正表明了我坚持作检查的态度。

大背头医生说,你既然钱烧包,那就花呗。他开了几张单子。

我咧嘴苦笑两声,家里一大摊子事要花钱,钱烧包从何论起呢!我只想日后不惹麻烦罢了。我推“瘦猴子”检查,他叹口气让他儿子推。我从一楼到三楼,楼上楼下跑着给他忙活,共花去两千多元……

初春的天空被一带白丝云扯得长长的。

剩下的时间就是等待检查结果了。我感觉在我生活的经历中,这是我一次最焦急最担心最漫长的等待。时间像八旬老太的小脚,一寸寸地挪过。走廊的早春风像把锋利的刀子,洒脱地留下一道清晰的印痕,将时间一分为二。买礼品前,我是无忧无虑的幸福人;倒车后,我成了倒霉蛋。我认为,人所说的倒霉,就是在某个时候一不小心车碰了人,再回头花光钱,钱不够还得借,儿子婚事泡汤……是不是这种状况就看检查结果了。

“瘦猴子”似乎比我还急,猴样地抓耳挠腮,眉头紧皱,脸色凝重,时不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翻眼看看我,喃喃地说,他无心害人,也无意讹人,一年前被车撞了,撞他的人开车跑了,他也没追查,自己花钱买药吃吃就完事了……这次,你放心……

我表达了对他的同情,说,检查结果出来,只要有伤,花多少钱我都给治。

上午十点四十,检查结果全出来了,腹CT显示,脾胰无损伤;腿脚骨、手骨片子显示正常;头颅CT片正常。“瘦猴”兄这次被碰,真的嘛事没有。我想:张张证据在此,就算瘦猴子是狡猾贪婪的人想讹我也讹不到哪去!一场有可能袭来的暴风雨差不多是风吹云散了!我很想像小时候那样,遇到高兴的事儿跳起来打个车轱辘。五十多的人了,我努力压制住轻浮的高兴劲,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瘦猴”兄脸像被泼上多样颜色一样,一搭儿红一搭儿青,嘴唇带动着那撮毛不住地颤动:“我……我咋会啥问题都没有呢!”

我让医生开药,大背头医生说开点消炎药治治脚指吧。他开了药,喊:“下一位……”又开始了给其他病号的诊断。

瘦猴子出一头汗,喘着粗气,嘴片颤动着:“医生,你太不负责了……被车撞了是小事嘛?到现在我还头晕呢!我娘卧床不起……媳妇走娘家也不回来了……”他说着,随着嘴唇与下巴那撮毛的颤动,泪水一滴一滴地下落。

我安慰“瘦猴”兄,放心,没有伤我也会给你点钱,让你回家保养保养身体。

他情绪慢慢平静下来。

 三

下到一楼大厅,我想,瘦猴子想要红版钞票的目的是十分明显的,既然车碰了人,破费点钱的心理准备我还是有的。但我担心他会漫天要钱:像长期治疗费了,精神损失费,误工费,一天耽误喂一只小鸡,一只鸡一天下一个蛋……要十万,二十万……我再就地还价,一来二去麻烦大啦。说实在的,若出个三千五千的,我能接受;他被车碰住本来没啥事,若再狮子大开口讹人,我决不会伸着脖子任他宰!由于没带多少现金,我提出让他说个合适的数目,用微信转给他些钱。

他让他儿子走了,张张嘴没说出数来,说等他儿子回来再说吧。

我站下来,望着他儿子匆匆走去的背影,脑子像部涡轮机高速旋转:啥意思?找人围攻我?吓唬我?嘛事没有的倒车还真成了沾嘴粘牙的粘窝窝了!

他儿子一会回来了,手拿一沓钱,推他到离我远一点的地方,两人耳语一阵。“瘦猴子”向我招招手,先看看我,再瞅瞅地,结结巴巴地说:“……被车撞了……不能算是小事吧?……”

我拧头看着远方的天空说,你要的太多可不中,我试探着提出给他三千元。当然再多要个一千两千的,我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他先让我数数他手里的钱,说:“……出了这事,我给你要两千元,中吧?刚才我不让检查,你出两千就够了,现在你还得多花……合作医疗检查费报销百分之四十,你数数,共八百多一点……你再给我一千二百元,咱俩的事就算了结了……你看中不?”

“中!”我“噗”地笑了,蓦然感觉“瘦猴子”瘦得很可爱。这表明“瘦猴子”绝非贪得无厌的人,甚至可以说很有魅力。我分析应该是冲击世俗的魅力。我对“瘦猴兄”表达了无限的感激。我爽快地随手从后裤兜里掏出两千多元现金递给他,说,请收下。

他接过钱大拇指沾沾舌头,数够一千二,把余下的八百多元递过来。我坚持让他留着花,他再次递给我,手硬硬的,很坚定。我再给他,他便急眼了:“你别小看我,我就要两千元,一分也不多要!”

我接过钱,感觉票子有点热。我提议俺俩签个事情完结的协议书。他红着面皮表示,男子汉大丈夫吐口吐沫是颗钉!说话不算数,不是人!

我觉着只对他表示无限的感激还不行,还应该买些有限的礼品对他表示一下慰问。我让他等等,说去附近超市买营养品。他说,不用,站起身来拉起他儿子就走,随着脚的一高一低,他身子往前一拱一拱地奔。坐车人走了,那个座椅手推车停在狼狗长舌头样的红地毯上便成了多余的摆设。

我拦住他:“兄弟,别走,等等我。”我快步去了超市,花几百元买了奶、蜂蜜与其他高级营养品,出来一看,“瘦猴兄”不见了。我忙开车顺着来时的路追,不远处,他俩在满是鲜花绿草的人行道上匆匆行走。我开车赶到他们前面,把礼品放到路上,想着一定给他,真诚地对他表示慰问。“瘦猴兄”摆摆手,从岔道绕走了。我感觉瘦小的他简直像路边的红花一样美丽!我提起礼品追,累得气喘吁吁的。他拉着儿子往回走了。我追上他,让他坐车送他回家,他不肯。我把礼品在他前面一放说:“兄弟,我车碰了你,买些营养品是应该的。你若不要,就让别人拿走吧!”说完开车走了。从后视镜看到他父子俩提着礼品追我,我猜,他大概追我是还礼品的,不会是嫌钱少再要钱的。

天蓝蓝的,一队鸽子吹着哨子从车顶上空划过。路边风景树被风吹得不安地摇曳。

如果把事故比作鸟笼的话,此时我开车离开他,无疑就像笼中鸟飞向了自由的天空。在感觉自由轻松的同时,我心里仍不可避免地存有丝丝疑虑:事情解决太容易了,他不会再变卦讹人吧?

 四

郑军打来电话,说,若没时间就别急着看病人了。

我回,是我提出与你一起去探望王朝东家人的,咋能说不去就不去呢。他说,你若来,就等你。我问郑军在哪。他说已经在王朝东家坐了,告诉了我王朝东家的楼牌号。他又问我的事情没多麻烦吧。我说完事了,语气里含有“地球离开谁都照样转”的得意。

客观地讲,我与王朝东的关系更铁,俺俩既是同学,又是教书的同事。去年我父亲住院,他看望时还带着钱。这虽说不上“恩深似海”,也足以让我感动得一塌糊涂了。王朝东从小被他婶子养大,夸张一点说,他是我熟悉的人中从小失去母亲却享受了十足母爱唯一的人。他上学时的吃穿用度,仿佛不曾缺失过母爱一样,甚至优越于父母健全的我。郑军曾说过,王朝东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对他婶子比他婶子的亲儿子还孝顺。

王朝东所住的“天美小区”离“红花超市”不远,我来他家还是第一次。

客厅摆着一盆山水盆景:奇峰异峦、高峡飞漾、洞幽花美,浓缩到古铜色木质浅盆中,盛在几案上,俨如一幅立体山水画。山水盆景两边,各放一个冬瓜样的花瓶,那花瓷瓶菱花形口,瓶颈粗短,蓝色底子,白色荷图案花纹,显着很高雅,有气魄,有品位……

王朝东从厨房出来,系着围裙陪我到向阳的卧室里,看望了他婶子。老人家躺在光亮的房间里,盖着红底绿叶黄菊花图案的毛毯。她瘦瘦的,精神还不错,絮絮叨叨说她儿子如何不争气,天天都由侄儿侄媳妇侍候,还让你受累……

王朝东去厨房炒菜。我与郑军在外客厅喝茶,他笑笑想附我耳边说什么。门开了,进来的人让我大吃一惊。他四十多岁,白生生的倒三角脸,下巴长个肉瘊子,肉瘊子上生着一撮毛。他与后面缩小版的瘦猴子。两人手里都提着礼品。

我头懵一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追来多要钱的吗?”,对于瘦猴兄的到来,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脸马上不安地发起烧来。我后悔当时没给他签“私了协议”,慌慌张张站起身来……

看样子“瘦猴子”也吃了一惊,一瘸一拐的脚被凳子绊一下打个趔趄,差点摔倒。“啪”的一声,手中的一瓶蜂蜜从鼓鼓的袋子里滚出来,正好砸在了几案靠过道的那只花瓶脖颈上。花瓶侧翻在地毯上,那蜜瓶碰落到坚硬的瓷板砖上,打个滚儿从中部烂了; 蜂蜜洒一地。

“呀!花瓶掉地上了!”小瘦猴喊了一声。

我忙捧起瓷花瓶,见花瓶鼓肚上裂个纹,心里直惋惜:这么美的瓷花瓶裂道纹真的很可惜呀!

“瘦猴子”关心的是蜂蜜,他赶忙弯下身子,捧起烂蜂蜜瓶子,把剩的蜜送到王天东婶子屋里,又拿个碗,将洒地上的蜜一点点往碗里收。

郑军过来看看裂纹的花瓶,啧啧嘴。

王天东从厨房跑出来,说:“别收了,快去洗手。”王夫人用拖把拖了地。

“瘦猴子”洗完手脸走出来,朝我极不自然地笑笑,用充满血丝水汪汪的眼睛盯着我,很像是恳求我,“前事既然过去,千万不可再提”。

我见他胳膊肘上的泥还没脱落,不知说什么好,关切地问他:“你怎样……”

“你俩咋一块过来了?”他极快地截住我的话头,像根本没见过我似的,看看窗外,夸昨天的春雨下得好。又说,红花南路快修好了,修好路就顺畅了……

郑军介绍了我与王天东俺仨的关系。

瘦猴子瞪大眼,原来白生生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根,他忙提起茶壶倒茶,茶水一半倒在茶盅里,一半洒在桌子上。他结结巴巴说,你俩先说话,一会吃饭我敬酒,说完逃也似的去了王朝东婶子的卧室。

卧室里传来老太太的训斥声:“……你今上午干的啥事……你天天干的啥事……客厅的瓷花瓶蹭下来是故意,还是无心?……好好的媳妇让你气走了……天天领我孙子东跑西逛的,你想让他学啥……”后边的话听不清了。接着传来一阵低沉的类似老家“地牤牛鸟”鸣叫的哭声。在鲁西南一带,“地牤牛”鸟又称地闷子、水鸡。它外形像鹌鹑,比鹌鹑还小,个头小鸣声却大得很。开始,那沉闷冗长的哭声像从地穴中发出的,接着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后来近乎哀号了,震疼了我的耳膜,敲打着我的心灵……

王朝东夫妇从厨房跑出来,进到卧室。“男子汉哭啥……我去叫弟妹……你去打工……孩子上技校……”王朝东的声音。哭声渐渐变小,最后消失……

郑军站起来在客厅来回走几步,停下来,附我耳边一脸严肃,说,那个瘦子是王朝东的亲堂兄弟,叫王朝西。……他从小娇,长大懒、馋、赌……他父亲下世,更是缺了管教……工作换了七八样,没一样能干好的……去年元宵喝酒回家,被车撞了,肇事者逃逸。他腿瘸了,媳妇去了娘家……他常怨恨,又长年多病无钱,他母亲患病都是我表哥王朝东出钱给看的。他自己感觉抹不开脸……唉!他也挺不容易的,不长时间,在“红花超市”门前被车“撞”六次,在红花医院看了六次,身子、腿受了几处伤……接了你电话,我给大背头张主任打电话安排了,真有伤治伤……反正医院不能给猴子这类人搬梯子……

我张大嘴“啊?!”了一声,再次对花瓶的裂纹感到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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