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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林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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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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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的深度

风景的深度

曹林燕

当我开始抚摸我的故乡时,疙瘩爷正把洋峪川赶进一群羊的肚子里。羊的脚下踩着厚厚的秋天,秋天正好路过我们的村庄,二龙山就被它染红了,竹林畔、堡子坡就变成了黄色,连我们的房子、庭院也全让一片金色包围了。

风吹老了山墙外的石头墩子,太阳把石头墩上坐着的人们晒黑。一些人家的屋顶上,呼啦呼啦地飞过一群鸟雀。秋天,开始了它对一个村庄的深情叙述。

洋峪河正慢条斯理地流着,它在深秋里完全没有必要赶急,一大群刚从堡子坡或者沙嘴山上暮归的牛羊就要走过来喝水,它得趁机同它们亲热一番,或许在交流中能打听到许多它所不知道的新鲜事,比如放牛的生田时常会躺在山坡的草丛里睡着,就在他喉间发出粗犷的呼噜声时,有几只黑色的小蚂蚁正在他身上爬来爬去,一只油亮的小蛐蛐也快速从他脚边跃过......那时麻五正背了一大捆新鲜的野藤枝从林子里走出来,他的上衣口袋里还揣着一些成熟的酸枣和红茅莓。疙瘩爷呢,手里一定会甩着一根细长的荆条,对着跑远的羊群大声地吆喝着......天蓝得透亮均匀,一点杂色都没有。

南山显然被一片缤纷斑驳的色彩包裹着,由远及近,颜色一层一层、一片一片地晕开,像固执的洋峪川馈赠给自己的快乐曲风,排山海似的铺陈而来......

河滩上满树离离的红柿子笼罩了枝头,大路两旁的白杨林,层次分明地站立成一道冷郁与清丽自然结合的风景来。那时,村庄的上空也分明地袅袅升腾着一缕缕白色的炊烟,炊烟凝于蓝色的天空里,疙瘩爷站在山坡上就能闻出炊烟的属性来......

其实,不用牛羊陈述,洋峪河自己在整个秋天所看到的温暖农事,足以让它回味一生。当它一路流淌途径广阔的田野时,密密匝匝的玉米林连成了一片,硕大的玉米棒子纷纷从叶片下探出头来,试图说服一个饱满季节的耐心等待。

大片大片的棉花将自己摊晒在太阳底下,白花花的,直晃人眼;芝麻老了,籽粒在硬壳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在阳光的浸淫与时间的催促下,它们显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而黄叶纷披的大豆多少有些潦草,它们裸露着鼓胀的肚皮,随时准备着分娩。

洋峪河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作物是作为更为具体的风景在田野上出现的。

在广阔的洋峪川,在整个秋天,所有属于洋峪川和秋天的东西,都属于大地,它们是大地的词条,无一例外地依照着季节的变化规矩而行。在时间的陷阱里,所有依照季节被农民种植在洋峪川的庄稼,一定有着难以启齿的隐忍成分。它们可能是饥饿与贫瘠,或者是落后与荒凉,但在它们成为大地的词条之前,它们都曾经路过一个村庄,并决定最终在村庄里住了下来。它们相信,村庄就是一首浪漫而严肃的诗,在时间的陷阱里越陷越深,终有一天,它们会深到生活的底色里,成为大地的一部分。

不知道洋峪河思考过我父亲的秋天没有?

当他用一头耕牛牵引着犁铧走向遍布鬼针草与野菊花的田野时,他的神情肃穆而凝重。他曾无数次地丈量过洋峪川的土地,哪块薄田一年能打多少粮食,哪面高坡一季能产多少菜油籽,哪条山沟一天能喂养多少牛羊,他计算得很清楚。

他在厚厚的秋天里,汗流浃背地赶收着一地的玉米,他要将它们运回村子,剥了皮衣,挂在庭院的木头架上晾晒,他喜欢它们透着成熟的金黄色,饱满、昂扬,像他征服一片土地的艰辛和激情瞬间被一种快感和喜悦所情绪化。无论无何,他相信,阳光在院子里打滚的时候,他已经完成了一个秋天里所有关于玉米的劳动。

现在,他可以暂时坐在院子悠闲地喝一杯茶,或许喝完茶还要吸一阵子烟。没关系,他完全可以眯着眼睛慢慢地喝茶或者吸烟。隔壁的小黄狗可以照例过来转悠,家里的母鸡们可以肆无忌惮在玉米架下跑来跑去......

吃完午饭,父亲要去河对面的坡地里收谷子。春天的时候,他花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用铁耙搂去那块坡地上被他锄出的杂草,然后再用耱子细细地过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他满意为止。他累得筋疲力尽,一个人坐在坡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他早早地在春天里就为秋天做好了打算。

秋天需要收割、耕种,园子里的菜地还需翻新、耖打、平整,父亲将自己陷在田间与草木之中,他与土地言和,与黄牛亲密合作,他学会了用孤独和寂寞打发时间。在与田野的长久相处中,善谈的父亲,语速渐渐变得缓慢,笨拙,刚开始,他还和牛说话,和草木花叶说话,后来,就彻底不言语了。他用沉默守着节气,规矩地耕种、收割,与草木庄稼依照着四时节气过日子。

他的身上似乎拧着一股子劲和坚强,他不甘束手坐在贫穷的阴影里,等待命运的遭遇将他连同一个村庄一起吞噬。他在洋峪川的风尘里,努力爬上时间的山头,远远地眺望他的希望:那是晒场上被秋光包裹的一片新鲜的秸秆,那是庄稼地里被鸟雀遗漏的一颗生动的种子,或者那是他在后沟里栽种的花椒林里散发出的阵阵麻香......总之,他已经将自己典当给了土地和生活,与洋峪川的村庄一起变成了时间的人质和过往。

他偶尔会自言自语,说家里那头老黄牛就是他的命根子。

可是一年下来,地里的庄稼还不足以养活一家人和一头好的耕牛。

人总是与牲畜在争口粮,人在出苦力,牛也在出苦力,最终人把牛的那份口粮剥夺了,以至于牛在饥饿时被迫去吃路边带了露水的青草,牛便闹了肚子。父亲会在地上生一堆火,把自己的一只布鞋脱下来,将鞋底放在火上烤热,用它在牛肚子上不停抚摸按摩,有时也会将爷爷倒在后院的中药残渣捡拾起来再熬了给牛灌下肚去,这是农村的土方子。

父亲在乡间的老屋里心甘情愿地给牛梳毛、添料。他跑遍了洋峪川的沟沟壑壑,拼命地割草。我常常能嗅到父亲身上裹挟着的泥土与青草的清香,也能听见他身上的骨头在风中呱啦呱啦的咯响......

他脚下生风,又仿佛从来不知疲倦。

或许在父亲的眼里,未来总有无限葱茏的日子在他脚下候着。

他栽了很多树,他说树就是最好的村庄,人是不能亏欠树的。他在门前栽的几棵白杨树,总是在秋天里哗啦啦地唱着歌,有时父亲手里攥着几根用来捆绑大豆秸秆的草绳,对着白杨枝头泠泠作响的黄叶直笑;有时风会送几片黄叶给他,父亲直摇头,但还是笑。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也没有人问过他的笑里面到底有没有过他自己?

或者有,谁又知道呢。

当黄昏将他淹没,暮色总在他之前赶回了村庄;当黑暗打湿了他忙碌了一个秋天的思绪时,我看见父亲清瘦的身影总会被晃动的灯光拉得很长很长......

这是很多年以前的故事了。

现在,父亲带着他的故事和他的村庄随风远去了......

我曾经很恐慌,我在风中寻找过他的影子,风让我去村子里找他,它说村子里有我们的老屋,老屋的山墙外有我父亲垒起的旧事和一个村庄的隐秘;风还启发我应该去田野里找他,它说田野里有我父亲躬身耕作时回荡的过往......

我去看望父亲栽下的白杨树,它们在风中哗啦啦地唱着歌。我想起父亲曾经说过:树木就是最好的村庄,人是不能亏欠树的。

可是现在,人还是亏欠了树。它们最终替人留守在村庄里,维护着一座村庄曾经的尊严和秘密。

人们可能不知道,那些树的歌声永远地留在了我父亲的故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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