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躺在病床上,甚至感觉很幸福很新鲜。
我拎着袋子游走在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并不知道这个城市正发生惊天动地的事情。
我不识字,有一个老年手机,只能打电话。春节期间,小区里街道上会有大批包装盒纸板出现,这对我来说,简直是遍地黄金。我每天会捡拾很多纸板和饮料瓶,那种成就感让我欣喜若狂。试想,春节,空气中弥漫爆竹的硝烟,我扛着一捆纸板走在阳光里,身轻如燕,那是多美的画面。当无数人匆匆离开城市回老家时,我却和往年一样,决定留在这个城市过年。
还是那一刻,我根本没有察觉到这个春节祥和的气氛中有什么异样。在我紧盯一块纸板时,纸板似乎和我开玩笑,又飞起来。我紧追上去,捏住纸板。等我抬起头来,忽然我感觉到这张纸板腾起一股鬼气,我顿感头晕。但我不愿放弃这张纸板,我把它压在屁股下坐一会儿。我有点困乏,只能静静地坐着,等待积蓄能量后再行动起来。
这时,有人用枪一样的东西在我额头点了一下。是社区里的人,他们全身包裹,看样子像是来驱除妖魔的法师。
我被送进了医院。当我上车的那一刻,我还在惦记着坐在我屁股下的纸板是否会给我带来,那个纸板可以卖钱。抬进病房时,我成了之后一系列节目中的主角,消毒、换衣服,再用各种仪器检查。
我被人们这么关照着,一下子觉得自己很幸福很新鲜。
我病了吗?我记忆中从来不病,不知道病着是什么感觉。即使生孩子的那一天,对我来说就像别人干了一阵子活,有点累而已。病是什么感觉呢?人轻飘飘的,需要躺着,不能吃太多,有很多人围着我转。令我惊诧的是这么干净的被子,这么干净的衣服,我怎么能享受这么好的待遇呢?我是一个平时根本无人留意的拾荒者,竟然在这么大的医院里得到这么高级的治疗。
我身边也有人和我一样躺着,全身遮罩,静谧无声。
有个女孩过来了,只能看到她的眼睛。如果能全部看见,我也许不会只留意她的眼睛。虽然其他的部位看不见,衣服臃肿,但走路姿势依然优雅。当然,我是不会用这些词来形容,我只能说:好看!
是好看,一定是个年轻的漂亮的女孩,她应该读过很多书,是父母掌上明珠。我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我有女儿,我女儿在我心中就是整个世界,高贵无比。如果说一座金山值钱,我女儿比金山更值钱。我不知道这个护士叫什么,我问过她。她眼睛清澈透亮,像天使一样的眼睛,那种眼睛是没有经历过风雨的早晨的天空,期待这个世界美好的未来。
她告诉我她叫:晨。
也许是早晨的晨,也许是姓陈的陈。我暂且叫她“晨”,因为,我很爱早晨。每天早晨,我走出我那个废品棚,看见东方,无论晴雨,天空一尘不染,那是生活的希望。因为有了早晨,我想我这一天就会有收获。晨的眼光让我难忘,长长的睫毛,黑白分明的眼珠。瞳仁实际不是黑色。在我看见晨的眼睛之前,我一直认为人的瞳仁是黑色的。晨的瞳仁是墨绿色、深褐色,像宝石样。当然我没有那么词语来形容晨的瞳仁,我记得家乡的山泉水,一个小潭,早晨的阳光倾泻,就是这种颜色。那种宁静温柔,是千年不会兴风作浪的水潭。任何人站在这个水潭边,都会忘记回家。
我只能看见晨的眼睛,不过也足够了,因为有这般潭水般的眼睛,让我能安心躺在床上。晨给我打针,吃药,我都乐意服从。
旁边的病人,我不知道是谁。似乎是经常让我去收包装盒的大爷。大爷对我很和气,他那些高级营养品的包装盒分量重,但他从不要钱,让我拿走就是。我觉得如果什么都不给他,我就会成为一个贪得无厌的小人。于是我买箱桔子送给他。当然,这装桔子的纸箱我是想要回来的,不过不怕,现在不拿回来,终究会给我的。我敲开他的门后,他怎么也不要。如果他决意拒绝我的礼物,会使我非常沮丧的。他觉察到我的心情,便收下了。但随之送给我一盒不知名字的水果,也一定要我收下。这盒水果比我一箱桔子小很多。因为体积小,所以我觉得会比我的桔子便宜,便收下了。回家后,我洗干净尝试咀嚼一枚,这种大拇指大的小圆球,深紫色,肉质细嫩,味道甜美。包装盒上的字我不认识,这是我从来没有吃过的水果。我在水果店里捡拾纸箱时,瞄过一眼这样的水果,轻轻问声多少钱,店员并没有回答我。听别人说,那个大爷是个干部,很大的干部,退休在家。
我躺在床上,心思像小鸟一样到处飞。有时这只小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在天空盘旋,盘旋到我头昏脑胀,我会无力睡着。等我醒来,我胸腔上压着一条巨大的毒蛇,吐着长舌舔着我的鼻子,让我惊骇得全身冒汗。大爷会在旁边打出手势,中指和食指张开,喊声:加油。这时,我更加确定他就是送我纸箱的大爷。他的鼓励又让我回味到那盒不知名的水果。那种清脆甜香的味道,让我生命的气息又升腾起来。这时,晨也会过来,她的眼光让我减轻痛苦,减少恐怖。我看着她的眼睛,以致她给我打针什么的我都不知道。
之后,我又睡。我梦见自己在水里游泳,其实我不会游泳,看见江水就怕。但我已经成了一条鱼,身边是昏暗的水流,汹涌澎湃,我无法把握自己,一忽儿上,一忽儿下。这条鱼在激流中无望地挣扎,鱼鳞被冲刷得翻转剥落,血流不止,痛彻心肺。就像我年轻时在饭店帮工洗刷鱼鳞样,我现在成了自己手上的那条鱼。我在朦胧中听到晨的声音,那是一个如同我女儿的声音。我知道她们一样大的,晨的母亲必然和我一样疼爱孩子。无论是什么样的母亲,无论什么样的儿女,之间这种爱的牵挂是一样细密坚韧,刀枪不入。我是游走在这个城市的拾荒者,我的女儿也只是饭店端盘子的人,而晨的母亲可能是大学教授,或者和大爷一样是大干部,但这种亲情的密度同等,无论贵贱。当然,我躺在床上时不知道用上这么多句子来表达心意,我只是说:孩子都是娘生爹养的,一样的骨肉。
晨的呼喊就像我的孩子,这种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的呼喊,我照样有来自母亲的一种天性敏感,在迷糊中能感应到晨情感。于是,我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了晨。我看到晨满眼对我渴望,是渴望我再次睁开眼睛,渴望我那只鸟能飞起来,那条鱼能游起来。我看到晨满眼泪光,看到一个孩子对母亲无限的爱恋。我长长呼出一口气,心里说:孩子,只要能看见你的眼光,我就回来。
晨感动地点点头。
我再转头看身边的大爷时,已经换成了另一个人。大爷的离去让我内疚,我想如果我不是昨晚沉沦,我能给大爷一点点鼓励,他也许看在我那箱桔子的份上,能再次睁开眼睛。只要在信念的天平上添加轻如烟丝的分量,生与死的大门就有不同的朝向。正因为如此,后来我总是不断给旁边的人鼓励。我想说:就像我捡拾废品样,一路上不断想着前方会还有废品,就会不会停下脚步,直到捡得快背不动了为止。人,要有希望,才会前行。
昨天,应该是昨天,他的精神状态比我好,对我还摆出胜利的手势,他在鼓励我闯过难关,难道他在生命的攀爬中跌落了吗?那是挣扎,孤独的挣扎,我深深体会到,没有任何人能帮你助力,只能听到遥远的地方有人在呼唤,是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你要仔细辨别,如果你对这个声音感觉麻木,那么你的身体就会屈从魔鬼,你就会想懈怠一次。只要有一丝懈怠的意念闪过,你攀爬时紧握的把手就会脱落,双脚悬空,自己掉入深渊,万劫不复。
我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太累了,身体太沉了,我想放弃,想归于宁静和飘渺的世界,但晨的声音从天边飘来,我要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能给我带来希望和勇气。我紧紧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用尽前世今生的力气,努力攀爬,我不能跌落。我牙齿紧咬,口腔出血,也要攀爬出去,翻过这道难关。当我度过难关后,看到了晨的眼光,就像穿透黑夜,看见早晨的天空,我又有新的希望了。
“醒了,醒了。”晨用激动喜悦的眼光看着我。
晨喂我喝粥。是那种细火慢熬的粥,香甜温软,沁人心脾。晨用勺子喂我,就像母亲喂着孩子,或者像孩子喂着母亲。只有心中拥有世界上最光辉的大爱,才能做出这样的动做。那每一勺,精准、细腻、体贴,手、勺子和嘴巴的交流,无需语言。每一勺,都是给我传递生命的希望,让我在茫茫黑夜里看见一点点灯火。我,一个上了年纪得拾荒者,在晨的护理下,几乎像一个婴儿,获得新生。这是我一生中吃到最好吃的食物。
“能喝粥,就好了。”
晨惊喜的声音,这是对生命重新绽放的赞美,每个音节都那么柔滑婉转细腻,紧扣我的心房。后来,虽然她再没有来过我这里,但我深深地记住了她。
半个月后,我康复出院时,想到了晨。我不知道晨的模样,只记得她的眼睛。像山林里宁静清澈的潭水。我打听,我到医院前后台打听,我几乎见人就问,我发疯似地查找,我看到迎面走来的人,但都是全身包裹,只留一双眼睛。是晨吗?很像。问过,又不是。我不知道谁是晨。晨是高贵的天使,是人间最美的化身。我几乎问遍了所有的人。终于,有人告诉我,照顾我的护士,晨,感染病毒,在我出院前已逝。
我长跪医院前,呼天抢地,我愿用自己一百次的生命来换取晨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