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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茂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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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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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友

边海市工业区高大上,一流厂房一流企业。

两个月前,我们班组招了个新工人,老胡,四十岁,香蕉脸,八字眉,三角眼,看人时眼光怯怯的,从眼角溜出来的眼光好像一只饥饿的老鼠,贼头贼脑,东张西望,然后倏忽偷窃食物。当然,如果你一旦抓住了他的眼光,他就会老实地看着你,显得老实巴交的样子,甚至是幼稚的样子,啥都不懂,处处尊重你。所以,他称我们其他三人都为“师傅”。我、小李、老钱都却称他为“老胡”。

他从内陆穷困地区来的,口音不同,生活习惯不同。老钱喜欢研究这些地域人文知识,而且几乎以人文学者自居,所以他对老胡和老胡的老家有着深刻的解读。

“去不去看电影?”老钱对老胡算是客套一句。

我们三人已经相约去电影院看电影的,唯独没有预约老胡。老胡坐在架子床边一愣,看见我们整理衣服,知道我们要动身了。他谦卑地笑笑,说:“我不去。等会要去老乡那里。”他老乡大约是另外一个工厂的工人。老钱拿着皮衣抖抖,说:“这皮衣好像有点旧了,能穿出去吗?”我没好气地说:“穿啥皮衣,就穿个棉袄可以了。”老钱将皮衣拎在手上,上看下看,前看后看,摇摇头,说:“这皮衣要退休了,我不想穿了。”我说:“不想穿就送人呗。”老钱朝我看,满眼询问,意思是:你想要?我不屑地转过头。老钱问小李:“小李,这皮衣谁能穿?”他大约是想送给小李。小李个子小,穿不了老钱的衣服。小李没有理睬他。

老钱只好往老胡面前一递,说:“老胡,这个皮衣给你。送给你了。我买来花了三千元的。”老钱胖嘟嘟的手伸到老胡面前,将衣服抖一抖,那气势,老胡不能拒绝了,应该是感激涕零地收下。也许,老胡的确是穷,他果然点头哈腰地收下老钱的皮衣,说:“钱师傅,那我给你钱。”这句话惹得老钱生气了,脑袋一扬,眼皮往上一翻,张大嘴巴,说:“要什么钱啊!我皮衣有几件,这个送你好了。去老乡那里,穿上皮衣,让对方亮亮眼睛。”老胡忙不迭地点头,接过皮衣,并穿在身上。老钱胖,老胡瘦,皮衣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的,不合身。但老钱咧着嘴笑,说:“还挺好的啊。”老胡连忙接话,说:“挺好挺好的。我这是第一次穿皮衣,真正的皮衣。”老钱得意地说:“这皮衣还能穿个十年八载的。我有皮衣多,所以这件可以送出去。”

老胡不停道谢,整理身上的皮衣,很满意的样子。老胡满意,老钱就更高兴,拍着老胡的肩膀,说:“要不还是去看电影吧?”老胡抬头看老钱,迟疑道:“我老乡那里明天去?”老钱说:“明天去好了。今天的电影很好看。到电影院我给你买票。”老胡说:“那不行,我买票请客。今天收了你这么好的衣服,我得感谢。”他们两人都争着买票,看来没我和小李啥事了。这倒好,我们捡了个便宜。

一路去电影院。

老钱走中间,老胡总是走路的最左边。老钱走路抬头挺胸,脚步咚咚地很有力度,两只胳膊有些夸张地甩着,一身的肥肉从肩膀扭到屁股,不知是炫耀自己的营养过剩还是一身赘肉无处可逃。我埋头走路,不想靠近老钱,所以我也走在路的最右边上。只有老钱一路嚷嚷道:“这个电影是描写穷困地区的生活。老胡,你老家到底有多穷啊?”老胡很难堪,吱吱唔唔,说:“其实也没有那么穷的。”老钱很不高兴,说:“你们那里就是穷啊,我知道的。”老胡不说话,看看老钱的脸色,见他还在期待自己的答案,只好说:“是穷。”老钱满意了,说:“对吧,我说很穷的。你那里,很多人都吃不饱饭。”于是,他津津有味地述说在网上或书本上看到的一些描述:男孩裤子都没有穿,光屁股放牛;一家人只有一床破被子,垫的是稻草;学校里石板搁在木桩上做课桌,等等。总之,穷得很新奇很新鲜,甚至使人想去老胡老家看个究竟。我和小李听得惊讶不已,老胡很不好意思,老钱却停不下嘴巴。我觉得老钱很不礼貌,说:“好了,老钱,不要说了。”老钱很不以为然,瞪着眼睛看我,说:“我说的都是实话,为什么不能说?”他又对着老胡,问:“老胡,你说说,我没有编造吧?”老胡穿着老钱的皮衣,又得到老钱的友谊,他抹不开面子否定老钱的看法。当然,也许他老家的确是这么穷的。如果的确是这么穷,当然无法否认。老胡点着头,说:“我们家乡的确是穷,现在连点灯都没有。”老胡很诚恳地说着,眼光黯然,有几分悲戚。

我和小李一怔,很同情老胡。难怪,他在我们寝室这么自卑和猥琐,总是抬不起头。他开始可能并不愿意承认自己家乡贫穷落后,但在老钱的渲染下不得不低头。其实,家乡的落后也不是他的错,他无需承担责任。

老钱得意地笑着,说:“我没有说错吧。我对老胡那里的风土人情是很了解的。”

大家一致认为老钱见多识广。

买电影票时,老胡走向窗口。老钱却把他拉开,拖着长调说:“老胡啊,你就别和我抢风头了。你能省就省几个钱吧,好寄回老家,好给孩子读书。”

老胡只好作罢。

电影果然是描写西南部贫穷山村的故事,贫穷和愚昧被渲染得惊心动魄。据说这个片子在国际获得大奖。

看电影时,老胡嗫嚅着,轻轻说:“我们那里没有这么穷。”他说得很轻。没想到老钱竟然听到了,很不耐烦,说:“老胡你就这么爱面子。怎么没有这么穷呢?国际上都给这个电影颁奖了。不穷能得奖?”老钱的声音太大,惹得周围人转头看他。老钱装着没事的样子,专心看电影。

我倒是纳闷:难道只有描写这么贫穷落后,外国人才高兴给个奖?

两个小时的电影,老胡好像没怎么看。只有老钱专心致志地盯着银屏,不错过一个细节。

看完电影,老钱一声长叹,说:“多亏了这个电影,让我们知道还有这么贫穷落后的地方。”我心里也沉重,觉得老胡的家乡的确是无比贫穷潦倒。

回家的路上,老钱又是往老胡的心口上撒盐,对稀奇古怪的贫穷故事深挖到底。你有多丰富的想象力就有多奇异的贫穷故事。老胡告诉我们,他家炒菜是不放盐的,因为连买盐的钱都没有;冬天不穿鞋子的,赤脚走路。我吃惊地问:“现在也这样吗?”老胡看看老钱,不说话。老钱替他说了:“现在还一样的。那地方,鸟不拉屎。”老胡双手捏着皮衣下摆,怯怯地点点头,说:“还是这样的。”

顿时,我为自己出生在富裕地区而无比庆幸,一种优越感油然而生。老钱更是得意地扬起脑袋,大踏步前进。小李也是啧啧称奇。因为我们都将话题集中在老胡身上,老胡显得和我们亲热许多,陌生感消除了不少。

此后的日子,由老钱主导,我们寝室里都在深挖老胡老家贫穷的传奇故事。老胡也乐意给我们讲,越是惊天动地的贫穷,越受大家欢迎。

国庆节到了,七天假期,工厂安排我们班组去西南地区旅游。一查地址,竟然是老胡家,而且就在他所处的那个乡镇。真是天缘巧合!

老胡知道这个消息时正在食堂吃饭。老钱坐在他对面,听到办公室里的小姑娘过来告诉这个消息,老胡一愣,筷子在手上颤了一下,一片青菜掉在桌上。我注意到老胡的紧张。老钱却兴奋地叫着:“老胡啊,这可好,去你家看看。”老胡勉强笑着,说:“好呢。就是我家里太穷了。”老钱说:“这我都知道的。没事。咱们兄弟不会计较这么些事。”我也说:“老胡,我们顺便去看看你的家人。”老胡点头,只是说:“太穷了,太穷了。”

老钱有些奇怪,只要老胡说他家穷,就会对老胡非常热情友好。这时,他将自己碗里的肉片夹给老胡吃。老胡不要,老钱热情得有些过头,压着老胡的筷子,一定要他吃了。这一幕真是兄弟情深啊。我们这个班组的团结是工厂里出了名的。

工厂规定,坐飞机去旅游机票自购;如果坐动车,就全部免费。坐飞机还是坐动车呢?晚上在寝室里,我们四人围着桌子斗地主,喝啤酒。老钱出牌,问老胡:“你坐过飞机吗?”老胡摇摇头。老钱说:“那这次我们坐飞机去。你不会不舍得一张机票吧?”我说:“机票是贵呢,要两千元。”老胡张张嘴巴,说不出话。老钱一手牌甩下,说:“两千就两千。老胡,你们那里人是不是把两千元看得比命都重要啊?”我说:“不会的。老胡没有那么小气。”老钱瞪我一眼,说:“我没说老胡小气。他们是穷,没钱!”我连忙说:“那倒也是,有钱不舍得用才叫小气,没钱用那是穷。”

最后,大家决定,坐飞机去旅游。

第二天早上,要交两千元钱给办公室。

要出寝室门时,老钱拉着我。他一下子变得扭扭捏捏?我说:“老钱,要上班了。”他问:“两千元你今天交吗?”我说:“当然交啊,不是要买机票吗?”老钱说:“我工资刚好交给老婆用掉了。你借我两千元吧。”我一愣,说:“你早不说。我也刚好剩两千元。”老钱沮丧地说:“那你们坐飞机去吧。我坐动车。”我们都吃惊地看着老钱,说:“不是你提出坐飞机吗?你怎么这么小气呢?”老钱不好意思地笑着。

这时,老胡递给老钱一叠钞票,说:“钱师傅,我借给你。”

这不啻是抽了老钱一个耳光。他很生气地说:“我怎么好意思向你借钱呢?你们那里人挣个钱不容易。”我开了句玩笑,说:“那你以后给老胡点利息吧。”老胡很诚恳地说:“不要利息的。你们对我这么好。”老钱拿着钞票拒绝不是,收下也不是,一副为难的样子。我说:“你还犹豫啥,赶快去买机票啊。兄弟们还分个你我干吗?”老钱这才将钱收入袋中。

我们四人飞奔西南地区。一路上说说笑笑。互相打听后,其实大家都没有坐过飞机。不过老钱比我们强些,他在曾经在机场看过飞机。这也成了他光彩的话题,他一直炫耀到无话可说为止,然后再炫耀他对西南地区的所了解的人文历史经济文化。那里的就是贫穷落后的代名词,不能给予半点反驳。

半天飞机,一天汽车。终于到了老胡的老家。山重水复,道路盘旋,风光无限。一路,我就纳闷,没有见到老钱所说的贫穷和落后啊。难道悲惨的故事还在后面吗?

眼前一幢三层楼的房子,罗马柱,紫色金属大门,瓷板贴墙,玻璃窗,宽阔的大阳台,阳台上还有盆景。门口水泥坪,很大,略有坡度,停着一辆小车。房子四周一圈翠绿的树木。门口一个老人在晒太阳,一条黄狗趴在脚边。老胡走在前面。这么好的房屋和环境,令人心旷神怡啊。我想,这个应该是富豪之家吧,老胡家应该还在前面。

没想到,老胡走近老人,抓着老人的手,用方言喊着:“妈妈!”

我们一行人大吃一惊。我注意到老钱的脸色顿时变得通红,再变成紫色。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嘴里轻轻地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中午,在老胡家大吃一顿。鸡、鱼、肉和菜园里摘来的新鲜蔬菜。他妻子非常高兴,劝我们喝酒时,不住地夸我们对老胡友好。电话里老胡常说在两千里之外的他乡,他碰到了几个好兄弟。又说:“我们这里穷,没什么好招待的。”

吃完饭,我们参观了老胡的家。楼上楼下,每间房子的摆设和床铺等家居用品,冰箱洗衣机电饭煲等日用电器也应有尽有。我一边看,一边轻轻地对老钱说:“老胡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穷吧?”老钱却摇着头,说:“不咋的,这被子啊,床铺啊,都很土。”我心里暗暗笑着:老钱啊老钱,你想想你家那几十个平方的房子,一台洗衣机还是十年前的半自动的产品。你却这么固执地认为老胡穷得叮当响。

这一行程的结果让老钱很不高兴。我们游山玩水尽心尽意,他却一直板着脸孔。老胡也跟着我们游玩,他似乎做错什么事,小心翼翼地待着老钱。他抓紧一切的机会在老钱面前表现出贫穷的样子。老钱给他的皮衣他一直穿着。其实,我在他家高大的衣柜里瞥见老胡有着油亮的皮衣。

五天之后回工厂,老胡也来了。飞机上,老胡尽力伺候老钱。但老钱就是气不打一处来,嘴里嘀咕着:“你那房子是大,说实话,你们这里还是穷!”但他说不出穷在哪里了。是山穷?山峦重叠,翠色欲流;是水穷?水流婉转,甘甜清冽;是人穷?到处都是载歌载舞的人群。但老钱就是固执地嚷嚷:你们就是穷!比我们穷!老胡似乎犯了什么错,不住地赞同老钱的观点。但这些表现并不能让老钱和以前一样高兴起来,他冷漠地瞥老胡一眼,转头和我们说话,把老胡晾在一旁。

回到工作中,老钱几乎不和老胡说话了。老胡每天都在盼望和老钱消除隔阂,哪怕有一点机会,老胡都会主动巴结老钱。比如给他点烟,给他打开水泡茶。老钱就是不理睬他。我们再也不打扑克了,回到宿舍,各自上床睡觉。老钱在睡梦中都会说到一句话:“你们就是穷,比我们穷!”

老胡在我们这里太孤单了,他受不了老钱的排斥。我也无法帮助他。

一天早上,他整理行李。我一看,不好,他大约是要辞职了。老钱虽然排斥他,但不至于这么严重吧。我说:“老胡,你干嘛啊?”老胡眼眶潮湿,说:“我去我老乡那个工厂上班。”我说:“你在这里不是好好的吗?别走了。”老胡说:“我也不想走,所以,我一直来讨好你们。老钱说我穷,我就承认穷。可是,如今,我承认穷。老钱都不理睬我了。”

我看看宿舍,老钱不在,他大约上班去了。我不屑地说:“别听老钱那贱货的话。他懂个啥?他才是真的穷呢。他以为他是本地人就富有了?我们不是到过你家吗,你家不穷,起码比我和老钱富有。”

老胡眼泪掉出来了,说:“谢谢你的理解。”但是他还是装好行李箱,拉着箱子走了。我追上去,帮他拉箱子。我问:“老钱的两千元钱还给你没有?”老胡说:“没有。”我心里一阵难受,宽慰他道:“等他发了工资会还给你的。”老胡没有说话。

再走一段路,我就要进厂区,要和老胡分手。我问:“你工资结好了吗?”老胡说:“昨天打的辞职报告,工资结好了。”我停下脚步,目送老胡走远。他没有回头,笔直向前走着,不远处,是另外一个工厂。路边有个垃圾桶,我见老胡走到垃圾桶旁边,停了下来,把老钱送他的皮衣脱下,丢入垃圾桶了。

老胡走后,我们宿舍又是三人,少了平时的欢乐。不过,老钱偶尔还会嘟哝着:他们那里就是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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