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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茂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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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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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阿翠

在广州火车站广场,阿喜的妹妹阿翠被人踩死了。

  昨天,阿翠和家里通了电话:奶奶,我动身了,和端午表舅一路的。

  奶奶说:你小心啊,下雪呢。雪很大。

  阿翠说:不怕的。广东没有下雪。

  听着阿翠的声音,一家人都会感到自信。说实话,在大家心里,都认为阿翠将来比他们强,只可惜她是个女孩。

爷爷曾经叹息过:只可惜阿翠是个女娃。要不留在身边招亲算了,让阿喜有个照应。爷爷还说过:如果没有合适的上门招亲,就让阿翠嫁到本村,离家没离村。

  阿翠快回家了,一家人在掐算日子,大约在年三十前两天到家。阿翠一到家,就杀猪。屠夫联系好了。阿喜不回家,就让阿翠年后带块腊肉给他。过了年,初八,按规定,阿翠和阿喜的工厂要开工的。

奶奶在菩萨面前烧了三柱香,嘴里念叨菩萨保佑阿翠一路平安,保佑阿喜在外地过年也平安。

早上,阿翠先起床。阿喜和端午还在睡觉。他们三人住在一起的。阿翠睡里面的床,床头用一个折叠帆布柜挡着,床前又拉着布帘。一进门,不容易发现里面有张床。阿喜和端午睡在外面,共睡一张床。被子很凌乱,有股酸臭味。房子约15平方米。在房子外有个屋檐,屋檐下,放着煤气灶和一个小柜子。煤气瓶放在房里的,怕小偷。小偷一般偷瓶不偷灶。灶不值钱。在门后,有张折叠的小圆桌。桌面的油漆掉了一块。阿翠用一块黄色的胶带补好。这样桌面就不吸油,便于擦洗。支起小圆桌,一人坐在床上,一人坐在门口,一人坐在床前,三人就可以就餐了。他们常常自己做饭吃。阿翠做饭,阿喜洗碗,表舅端午什么也不做。到后来,阿翠说:端午表舅,你和我哥轮流洗碗。端午才动手洗碗。再到后来,阿翠专挑好吃的夹给阿喜。阿喜先是不好意思,说表舅辈分比我们大,他应该吃好的。端午是辈分大,但是年龄只比阿喜大两岁。阿翠说:好吃的表舅知道夹的,可是你不知道夹。到后来,表舅端午不太和他们搭伙了,背后和老乡说:阿翠这个女孩太难相处了,一点也不像她哥。三个人住一起,房租分摊便宜多了,一个人只要100元。如果是一个人租,他们吃不消。

阿翠洗漱完后,就叫端午:“表舅,起床了。”

端午是醒的,问:“外面下雨吗?”

“下。”

“那要带雨伞。”

  阿喜说:“那就不回老家去了。”

  端午说:“阿翠不回去,我是要回去的。”端午要回去订婚,家里说给他找了个对象。

阿翠一愣,过一会儿才说:“奶奶想我的。”

人不说回家则已,一说回家,那种滋味只有想回家的人才能体会。包裹昨天就打叠好了。阿翠还是再把牛仔包的拉链拉开,朝包里塞了一条新毛巾。这是厂里发的劳保用品,阿翠留着准备以后用。现在想想,带给奶奶。毛巾质量虽然不好,但是比奶奶的旧毛巾要好不少。奶奶的毛巾是在阿翠小时候买的。阿翠包里塞的都是带给家人的衣物。特别是奶奶,年龄大了,也穿不了几年新衣服。她看到孙女买给她的新衣服,可以想象出奶奶是多么高兴。奶奶也许不仅是对衣物的满足,更是对即将走完人生历程时看到幸福的曙光感到欣慰。奶奶肯定会偷偷地流眼泪。阿翠能给奶奶带来幸福是她外出打工的目的之一。只要能改变奶奶的一点点物质条件,能满足奶奶一点点人生心愿,阿翠就感到自豪。

 “阿翠,你带这么多东西,我是不帮你背的。”端午说。端午起床穿好了外衣。昨天,端午也这样说了。他出门打工有好几年了,见过点世面,不喜欢带多少东西回老家。再说,老家现在也发展不少,哪里还会缺这些,只要有钱,县城里都能买到。可是阿翠就是不听。阿翠是想,回家买跟在外面带感觉不一样,特别是奶奶那里感觉不一样。没有到过城市的奶奶,对来自城市的一切东西都会感到很不一般,特别是孙女给她买的。

 “下雨呢,怎么办?”阿喜说。

 “这点雨怕什么?”阿翠说。

门外,阿翠在煮面条。她敲了三个鸡蛋放在面条里。

阿翠一做饭,端午就不敢言语了。这是一年来他们磨合成的规矩。如果端午这时还要说三道四,等会儿他只能吃到点面汤。阿翠根本不把他当表舅看。端午有时觉得奇怪:阿翠阿喜的父母都心地善良的,怎么出了个阿翠就这么刁蛮?上半年,端午还经常教训阿翠,就像教训阿喜一样。到后来他懒得说她了。再后来,端午连阿喜也不太说了。他曾经和他们兄妹分开过吃饭。但不久,发现分开吃开销很大。他又只好回来搭伙。

吃过早饭,阿翠和端午就要上路了。阿喜这才起床,慌忙穿好衣服,没有洗脸也没有吃饭,就送他们到车站。下着零星的雨。阿喜帮妹妹背着包裹,端午手拎一个小皮箱。阿翠打雨伞。她将雨伞的大部分挡在哥哥的头顶。端午懒得带雨伞,就这么淋着雨。不一会,就到了公交站。等车的人很多,每一辆车子临近,引得大伙伸长脖子,慌忙地挤来挤去。公交车都这么挤,火车里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等到阿翠端午要坐的公交车来了,阿翠一把夺过哥哥的包裹,往人群中挤。阿喜没怎么看清阿翠是怎么上车的,只见最后有半个包裹夹在车门外。阿喜赶忙去推半个包裹。车子开动了,包裹还没有推进去。这时,车子后面的窗子里伸出阿翠的的脑袋,大声喊:“哥,锅里的面条要糊的,你快回去吃。”阿喜这才知道,夹在门缝里的包裹并不是阿翠的。

车子开远了。阿喜愣愣地站着。他突然也想回家。可是,回去一次要好几百块钱。妹妹是第一次离开家里,早就说好今年过年只让她回家。自己要等到家里给他找到对象才回去。妹妹说过,妹妹回家去帮他找对象。阿喜相信妹妹。

阿喜回去没有吃面条,又脱了衣服睡觉。他一有心事就想睡觉。睡是睡不着,但躺在床上踏实点。

不远处的出租房里,还有好几个老乡没有回家过年。快到中午时分他们在搓麻将。搓麻将的声音传到阿喜这里。突然房东老头在喊,喊什么阿喜听不太懂。又听见门口有人打狗,一只狗嗷嗷叫着跑了。这是房东的狗,阿喜听得出来。房东在敲阿喜的门,叽里呱啦说了一通。阿喜起床开门。房东拉长脸,大约在说:中午了,还在睡觉?锅里的面条给狗吃了。房东还问:你妹妹呢?阿喜在广东三年,但还是听不太懂广东话,只是连连点头,说:好的。

房东很不屑,嘟哝着转身走了:外地佬这么懒,不是搓麻将就是睡觉。

阿翠平时打电话回家不舍得手机费,一般都到小店里去打。那里是两角钱一分钟。但是临近过年了,她就舍得花钱。这几天,她每天用手机给家里打了电话。她还说上了火车就会用端午表舅的手机给家里打电话。自己的手机留给哥哥用。

  阿翠奶奶为什么哭呢?阿翠爹愣一愣。

“你娘是这个脾气,一到杀猪时候就哭。”阿翠爷爷说。

阿翠爹想起来了,是这样的,每年杀猪,母亲就哭。大家也不理会她,各人干各人的活。阿翠母亲是个哑巴,凡事只能给婆婆做帮手。阿翠家三十年前从外地迁移进村的,姓李,老李家讨了个本村的哑巴做媳妇,有了点根基。

这时,王屠夫来了,老远就喊“老李”。弄得阿翠爷爷和父亲都应了声。阿翠爷爷应的声音小点。他有点狐疑,认为王屠夫可能是叫自己的儿子。王屠夫进门来面对阿翠爹说:“要杀猪是吗?”阿翠爹说是的。王屠夫问:“什么时间?”阿翠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阿翠爷爷。阿翠爷爷面向王屠夫,说:“是后天。”王屠夫这才对着阿翠爷爷说:“后天都快过年了,你们家就不能早点动手?”阿翠爷爷说:“要等阿翠回家,喝新鲜肉汤。阿翠后天到家。”阿翠爷爷还带点外乡口音,这在王家村几百号人中显得很特别。王屠夫问:“后天什么时间?”这可把阿翠爷爷问倒了。阿翠坐火车到省城,再坐客车到县城,再换中巴到镇上,再走到村里。什么时间到家谁也算不准。阿翠爷爷说:“反正是后天,后天什么时间我倒不知道。”王屠夫急了,眼珠一翻,说:“你们家是开我玩笑?你不能确定时间那要我来干吗?”王屠夫说得有道理,阿翠爷爷只好说:“那就定好后天中午。不管阿翠到家没有到家,照样杀猪。”王屠夫听后长长地“哦”了声,转身走了。

阿翠奶奶一听说“杀猪”,眼泪又一个劲地流。阿翠奶奶称猪为“乖”,平时喊阿翠也是喊“乖”的。这一年,阿翠不在家里,这头聪明的花猪成了她的精神寄托。

阿翠爷爷催着阿翠爹去讨账。阿翠爹在江边的砖窑里干活,到年底还有一千多元钱的工资没有结清。前段时间工头王大眼对阿翠爹说过,到年底工资一块算清。去年砖窑上的工资当年算清了,但留了五百拖到年后才给。今年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不过王大眼从不少算阿翠爹的工资。这点阿翠一家人是放心的。阿翠的父亲每天回来都向阿翠爷爷汇报一天的工资,阿翠爷爷就记在本子上。这样账目非常清楚。倒是王大眼那里是一笔糊涂账。他算不清楚了就问阿翠爷爷:“你家小老李这个季度好像是一千二百块的收入?”阿翠爷爷马上笑着说:“是一千五百三十八块。”王大眼就笑,说:“我回去查查账簿。”其实他回去根本没有个完整的账簿可查。

王大眼在江边经营了好几年的砖窑,在村里算是有钱人。原来连老婆都讨不起,如今据说外面还养着女人。王大眼今年在县城买了房子。王家村除了两个在乡里当国家干部的人,就算王大眼最先在县城买房子。所以村里人都在传说王大眼有多少财富。阿翠爹来到王大眼的老房子里。老房子也不老,是前几年造的。前几年王大眼把祖宗留下来的土屋扒了,盖起砖房。那是王大眼经济起步的年代。如今,王大眼迅速发家,又弃村里的砖屋而去,住进了县城新式的小区里,做起了城里人。老房子里热气腾腾的,还有人,是王大眼的父母。阿翠爹推门进去,说:“舅公在家啊?”阿翠爹总是对谁都有称呼的,而且称呼起来又怯生生的,用王家村的话说:下雨都怕打破脑壳——胆小。别人一见他胆小,就觉得自己胆子大了,气派了,于是乎对阿翠爹说话的语气就不知不觉地有点冲。这些情景,阿翠小时候就感觉到了。有一次,王大眼喊阿翠爹为“小老李”,阿翠就立即喊王大眼为“大老王”。阿翠此话一出,把在场的人都怔住了。半天,王大眼才说:“没大没小的,怎么一点也不像你爸?”阿翠并不怕,认真地说:“我爸爸喊你‘三舅’,你怎么就喊他‘小老李’?”大家一听,有理。王大眼只好苦笑着:“小丫头,人小嘴巴大,谁教你的?”阿翠爹用眼睛瞪阿翠。阿翠爹一直称王大眼为“三舅”。不知什么缘故,大约是按照古老的风俗,做父亲的随孩子称呼别人,表示对别人的尊敬。

“三舅不在家吗?”阿翠爹问。王大眼的父母对阿翠爹倒还热情,请他坐,按照风俗,过年前后,家里只要有外人来都是客人。王大眼的父亲说:“大眼到县城里去了,雪大,回来不了。”阿翠爹说:“那什么时间能回来?”王大眼的父亲一辈子是受苦人,为人忠厚,说话一点也不冲:“我说不准。”阿翠爹嘴巴张开两下,没有发出声音。王大眼父亲问:“你有事?”阿翠爹这才说:“我那工钱不知道三舅准备好没有?”王大眼父亲说:“等大眼回来我问问他。”王大眼母亲没好气地说:“这还用问?别人辛苦一年,工资应该给的。阿翠爹,你回去,大眼一回来,我就让他把钱给你送去。”阿翠爹很感激地对说:“不用送,我自己来拿。”

阿翠爹回了家。心里想还是老人家有良心。回到家里,正看到村里王驼背在向父亲要帐。王驼背是泥瓦匠,去年帮李家盖瓦的工钱留了一半拖到现在。阿翠爷爷说:“等孩子回来就有钱了。”王驼背有些不满,说:“都是去年的工钱了,你总不能拖到明年吧。”阿翠爷爷有些为难,说:“真不好意思。阿翠今天上火车,明天晚上一定到家的。到家了,我就把钱送给你。”王驼背说:“你全靠阿翠阿喜的工资?小老李不也有工资吗?”以前,王驼背在李家干活时,对阿翠爹还客气,有时竟然喊他“姐夫”,现在他也喊“小老李”了。阿翠爹结结巴巴地接过话说:“我刚去过三舅那里,他还在县城,说雪大,回来不了。”王驼背听了,一脸不满,说:“大眼在县城回来不了,你家孩子在广州就能回来?你们不是哄我吧?我这个钱可是拖了两年的哦!”阿翠爹和阿翠爷爷一愣,是啊,火车即使能开,汽车也开不了。阿翠怎么回家啊?

  阿翠家没有电视机,一家人不知道今年的雪都下得很大。阿翠打电话回家时,家里人只是说要她小心点。阿翠很自信,说不怕的。奶奶听到阿翠自信的声音,就很开心。一家人都很相信阿翠。现在想到连王大眼在县城都回不了家,那阿翠怎么办?阿翠爷爷想到给阿翠打电话。可是,平时都是阿翠打过来,一家人只会接电话。阿翠的电话是多少,他们没有一个知道。

 “是啊,阿翠怎么回来?”

阿翠爷爷看着阿翠奶奶。

王驼背看到李家一家人都在发愣,就只好说:“好了,你们先商量,我明天再来。”说完走了。

阿翠奶奶赶紧去自己房里给菩萨磕头。

阿翠爹说:“我走路到县城去接阿翠。”

阿翠爷爷说:“别的地方也会下雪啊。火车能通吗?”阿翠爷爷又说:“阿翠不是和端午一起回来的吗?去端午家问问。”

阿翠爹就到了端午家里。

端午家也是去年造的新房子,房子比阿翠家的漂亮很多。凡是儿子要结婚,必须要造新房子。这成了农村的风俗。端午要结婚了,父母到处托人找姑娘做媒。其实,他父母早就看上了阿翠。虽说辈分有点不对称,但是他们没有血缘关系。端午和阿翠的外婆家是隔壁邻居,和阿翠外婆家是隔了好几代的族人。端午父母托阿翠外婆来试探过,阿翠奶奶说阿翠还小。阿翠的确是小,十八岁不到。到广东打工是借了表姑的身份证的,叫王学琴,二十二岁。所以阿翠在服装厂里别人一直叫她王学琴。当时阿翠拿着王学琴的身份证进厂,心里很害怕,可是,厂里老板只瞧一眼身份证,就登记了。阿翠心里是谢天谢地。阿翠十七岁就圆了儿时梦想,能够在广东打工给家里挣钱。而且通过打工,可以让王家村的人对她和她的家人刮目相看。她和村里端午最先较上了劲,她在服装厂干了三个月,工资就比在塑料厂干活的哥哥和端午高。到了秋天,就买了个手机,比端午的手机好很多。端午的手机是个二手的老式手机。那时,端午就渐渐处在下风。这时,奶奶偷偷地在电话里向阿翠透露端午家有娶她的意思。阿翠立即生气,说:要嫁人也不嫁在王家村,她看不起王家村的人。奶奶并不生气,后来和阿翠爷爷说起时,俩老很开心,他们觉得天空出了太阳一样。更有后来阿翠的一句话让爷爷和奶奶惊诧不已,那是阿翠说以后要到县城去买房子。县城的房子只有王大眼和乡干部才能买得起的,阿翠不是说梦话吧?阿翠对奶奶说:等到二十岁时,争取做到主管,主管的工资有五千多。这样做几年,就有很多钱了。阿翠的话让俩老激动好几天。阿翠奶奶给菩萨烧香时心里默默地念叨,祈祷菩萨保佑阿翠,果真能让阿翠实现愿望,李家人在王家村熬了几十年,总算有出头之日了。不过这成了阿翠和爷爷奶奶的秘密,阿翠谁也没有告诉,爷爷奶奶也不敢对任何人说起。

阿翠能挣钱,给家里带来了欢乐和希望。说实话,一家人的收入,如今算阿翠最高了。阿翠爷爷甚至想当初阿翠不愿意再读书,可能是对的。读书干什么?不也是为了挣钱?

    阿翠外婆家近来似乎也对阿翠关心不少。阿翠亲舅舅在县城工地干活,经常搭便车回家。虽然和李家是一个村庄,但以前一年到头几乎都不来哑巴的大姐家。只有过年阿翠爹去他家拜年,他才给姐夫递支香烟,喊声“姐夫”。两个月前,阿翠舅舅的手机掉到粪坑里,这才急匆匆来李家叫姐夫和他一起去打捞。捞上来后,手机洗干净。很多人凑近过来说:手机肯定没有用了。阿翠舅舅很难过。阿翠爹问一句:“这个很贵吧?”阿翠舅舅没好气地说:“要五百多块呢。”阿翠爹疑惑地问:“怎么阿翠说她的手机要一千五百块?”阿翠舅舅一愣,问:“阿翠就买手机了?这丫头会过日子啊。”旁边的人就说:那阿翠的手机好啊,她舅舅这个手机是什么手机?二手货,淘汰了。说得阿翠舅舅不好意思。

从那以后,阿翠舅舅就知道阿翠能挣的钱比他多了。后来,舅舅在村子里碰到姐夫,就会问起阿翠和阿喜在广东还好吗。有时,竟然也到李家坐坐。阿翠奶奶赶紧给阿翠舅舅泡茶,跟着孩子称呼:“舅舅在县城忙吧?”阿翠舅舅说:“忙什么哦,我也是在工地干活,又不是在县城做干部。”又叹口气,说:“现在是后生家好啊,像阿翠的收入都超过我了。”阿翠奶奶听了很开心。她差点把阿翠以后想在县城买房子的愿望告诉阿翠舅舅,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阿翠的外婆外公有时在村子里碰到阿翠的爷爷奶奶,也会聊起阿翠阿喜。他们也知道孩子们在广东能挣钱了。

有儿穷不久啊,这是流传的古话。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菩萨没有保佑阿翠。

    阿翠爹走进端午家里时。端午娘刚接完电话。那是端午从广州火车站打来的电话。端午刚刚给阿喜打过,接着给家里打,他不知道阿翠家的电话,他要母亲转告阿翠家:阿翠被拥挤的十万人潮踩在脚下。端午娘的脸色顿时灰青,说不出话。阿翠爹进门后哈腰笑着,称端午娘为“婶”,那是跟随哑巴妻子论辈称呼的。阿翠爹说:“婶,在家啊。”端午娘一时失语。阿翠爹以为自己把她吓着了,只好后退。半天,端午娘问:“你都知道了?”问得阿翠爹一头雾水。他什么也不知道啊!端午娘一下子“哇”地哭了,喊道:“阿翠她死了!”

几分钟前,远在广东的阿喜知道这个消息。他在被子里躺着。脑子一片空白。他只是想:阿翠命大,不会死的。隔壁搓麻将的几个老乡停下了手头功夫,可能他们也接到了端午的电话。他们来到阿喜的房间,低头不语,不知道说什么好。对于阿翠的死,阿喜理解还不透,似乎妹妹还在厂里加班或者正在火车上,或者是端午制造的一个谎言。有人提议阿喜也去广州看看实际情况。阿喜这才起床。但他一个人不敢去广州,他来到东莞后从来没有一个人外出过。怎么买车票到哪里坐车他都不知道。有人建议他去找阿翠的工厂老板,让老板带阿喜去广州。但工厂放假了,台湾老板也回去了,联系不上。几个老乡磨磨蹭蹭,欲言又止,阿喜六神无主。终于有个人提议癞壳三带阿喜去广州,癞壳三曾经在广州流浪过,在那里跟过公交车(做扒手),对广州非常熟悉。癞壳三倒是痛快答应,只是说:我没钱的啊,就刚才搓麻将赚了一百元,一路开销我出不起的啊。众人都说:阿喜会出的。阿喜点点头,他身上还有一千元,够用的。于是一致决定癞壳三带阿喜去广州。

长江边的王家村,阿翠之死的噩耗如同惊雷,一下击碎了李家四口人。阿翠奶奶几乎晕死过去。阿翠是他们整个家庭的希望和骄傲,这样的噩耗他们承受不起。

本乡规矩,谁家碰到重大事故,已经无心处理了,村里的长老们就会自发来处理。王大眼自从在县城买了房,也加入了长老会。上午还说雪大不能出门,但听到老李家的事情,他开着面包车还是从县城回了老家。几个王姓人在阿翠家聚会碰头,有邻居女人在阿翠家里忙乎烧茶煮饭招待他们,李家几个人趴在房内哭得没有了声音。有人劝有人哭有人出主意。最终是觉得事情不一定是端午说的那么严重,端午不是说阿翠是救护车拉走的吗?有可能是到医院里救治去了。阿翠奶奶也似乎感觉到阿翠是住进了医院,阿翠还活着。她跪着一直磕头,嘴里喊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救救阿翠,救救我家!一村女人都念叨着:观世音菩萨救救阿翠!念叨一顿又哭一顿又劝一顿。长江边的王家村,在快到除夕的日子里一片悲凉。大家都忖着这年是过不好了。

王家村的长老们七嘴八舌的讨论了半天,又叹息了半天,个人又盘算了自己这个年怎么过,怎么在阿翠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富有乡情点同时也不要把自家的年节过砸了。某家的钱怎么讨某家的债怎么还,这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事情,都聚拢在这几天。各家都有各家的事情啊。几个男人讨论了到了晚上,在阿翠家吃过晚饭,接着讨论怎么办。房里李家人一声长一声短地在哭,水米未进。阿翠的外婆家的人也跟着哭。到半夜,男人们熬不住了要睡觉,女人还哑着嗓子哭。后来王大眼说:想不出什么办法了,明天天亮我开车子到省城,将小老李送到省城火车站,我年底账目来往多,抽不开身陪小老李去广州。阿翠舅舅和小老李去广州。这一决定立即得到长老们的同意。说实话,王家村几个所谓的长老连县城也没去过几次,他们是不敢去广州的。阿翠的舅舅在县城工地干活,又读过小学四年级,认识字,他陪阿翠父亲去广州合适,再说他们是至亲。王大眼算是慷慨,车子送他们到火车站。如果坐汽车转两趟到火车站得多费一天时间,再说客车现在还停开了。讨论了一个下午和半个晚上总算有了决定。一帮众人回自己的家了。还有几个女人在陪着李家在哀叹和哭泣。下半夜哭声小了不少,断断续续。不知不觉天亮了。

阿翠的舅舅穿着很厚的棉袄,挎着帆布袋子,来到阿翠家门口,喊:姐夫,出发了。阿翠爹红肿着双眼高一脚低一脚走出来。阿翠舅舅说:大眼的车子在村口等。阿翠爹就跟着阿翠舅舅往外走。走几步,阿翠舅舅问:“你东西都准备好了吗?”“什么东西?”阿翠舅舅没好气地说:“钱啊!买火车票要钱,吃饭要钱。我身没有钱的啊。”阿翠爹一愣,说:“没钱呢,等大眼给我工资。”阿翠舅舅也无奈,说:“那怎么办?没钱也得去广州啊,找大眼要去。”他们两个走向村口,阿翠舅舅对大眼说:“去广州我们没钱的。”大眼瞪着眼,摇摇头,说:“那你们讨饭到广州去吧。”场面一时尴尬。大眼说:“先上车吧,到火车站再说。”在车上,阿翠爹只顾掉眼泪,有时还哭出声。阿翠舅舅也一脸悲戚。大眼心里不耐烦了,说:“不要老哭,哭也没有用。再说端午一个电话,你知道什么情况呢?端午也没有说清楚啊。到了广州才知道实际情况。”这种劝慰的话一直不停有人说,李家人也在内心期盼有这种结果。

一路白雪皑皑,车子开得缓,有时在山道上,旁边是深沟悬崖,但雪白一片,似乎都是平地,如果司机不熟悉道路,掉进深渊那是一眨眼的事情。还好,大眼对路况很熟悉。

人在重大打击面前,很弱智了。阿翠爹想不到行动方案,只是听身边人摆布。到了省城火车站,是怎么买车票怎么吃饭怎么行走,阿翠爹都没有记忆,大脑一片空白。大眼交给阿翠舅舅一叠钞票,嘀咕着一顿,大意是说先给两千元钱,除了阿翠爹的工资,多余的算借给他们的,等阿翠的事情办好了再算清账目。阿翠舅舅连声道谢。

南下广州的火车车厢很空,过年了只有北返的人,南下的少。阿翠舅舅和端午联系好,火车是天快亮时到广州车站的,端午在车站接他们。

阿喜昨天下午就已经到了广州和端午接上了头,癞壳三把阿喜带到端午面前就溜开了,不知所去。端午和阿喜一直呆在车站广场,躲在一个角落里,肚子饿了买个饭团吃。他们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

端午描述阿翠被踩踏的情景,那人比现在多很多,高峰期。人被挤得脚都无法立地,身边的人像巨大的海浪,把自己冲得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呼吸都困难,感觉到自己可能活不成了,可能不久会被淹死。哭爹喊娘一片。端午先是拉着阿翠的手的,让阿翠把包裹丢掉,可阿翠死活不愿意丢掉包裹,一只手攥着包裹,另一只手却不愿意拉着端午。不一会,阿翠就不知道到哪里了。端午丢掉包裹,双手抱胸,随人流漂移,脚下有时悬空有时踩到物件,也许是人。不断有人喊:踩到了踩死了。突然有人撕心裂肺长喊一声:阿翠——。端午陡然一紧。不断有人在传:死了,一个女孩,不要再挤了。但人流像大海波涛,是没有谁能控制住的。不知过了多久,警笛呼啸,110和120的车子都来了,人潮似乎松了不少。端午听说往车上抬了四五个人,两个小孩,其余的都是女孩。人们都在传说,有两个其实已经死了,七窍流血,大小便都一地,身子已经变形。

 “阿翠——”端午拼命地喊。没有阿翠的回应。广场上来了不少警察,人流疏松不少。地上都是包裹。有警察喊:把自己的包裹找回去!有几个包裹被人领回。端午看到阿翠的包裹!阿翠被踩到了,被踩死了。端午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广场上人们也在流传着:有个叫阿翠的姑娘被踩死了。端午很失望地看看天,天空灰蒙蒙的。他看看广场上的大钟,中午12点,上车检票的时间已经过了,他手上的车票废了。他重重地垂下头,不知所措。停一停,他才想到给阿喜打个电话,阿翠的手机在阿喜手上,接着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长江边的王家村,白雪茫茫,炊烟凝滞。老李家的啼哭已经嘶哑无声了,像几只死猫挣扎地哀怨,奄奄一息。别的人家也沉闷伤痛,都在哀叹老李家的不幸。

大年三十的傍晚,阿翠奶奶昏睡在床上,喉咙偶尔发出叫声,不知所云。

突然,有人喊道:奶奶——

是阿翠的声音!阿翠进门必定喊奶奶。

奶奶——

一个甜美的声音,一个惊悚的声音。门开了,白雪的亮光立马涌入屋内,将一个女孩的印成一道暗乎乎的剪影。

奶奶——

老李一家人一阵愕然,慢慢惊惧地围上来。有人扶起奶奶,奶奶向前,抓住阿翠的手。奶奶以为是灵异出现,战战兢兢,说:“是阿翠吗?”阿翠说:“奶奶,是我啊。我回来了,好不容易挤上火车,包裹都挤没了,端午表舅也走丢了。大雪没有汽车,我从县城走回来的,走了一天。”阿翠竟然咯咯笑了。

大悲之后的大喜。奶奶对着桌子上的神龛不停地磕头,喃喃地说“菩萨啊,大慈大悲的菩萨啊!”

李家人竟然又哭了。

长江边的王家村又一次轰动,阿翠没有死,活着回来了。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都缓了口气,感叹一声:天有眼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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