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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明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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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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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倔脾气

父亲是个倔脾气,一辈子宁折不弯,对谁也不肯说软话。因为这,吃过好多亏,可他始终不改,谁劝也不听。

那年,公社成立了社办工业站,简称社办站。父亲凭着自己的修配手艺进了社办站,每天挣10分工,6角钱的生活费,这就比在村里强多了。父亲对这待遇很满意,对我和哥哥说:“我一个人顶你们俩。”的确如此,在村里劳动,每天挣10分工,年底分红,10分工仅值3角钱。与父亲同时进站的有十几个人,钉鞋的、挂掌的、打铁的、翻砂的……都有一技之长,凭手艺吃饭。父亲是铁匠出身,也略会木工活儿,他凭着自己的钻研,学会了修多种东西,自行车、土车、缝纫机、铝锅、铁锅……有些东西,他从未修过,可有人找来,他这么琢磨,那么鼓捣,硬是修好了。父亲到社办站,所干的活儿便是修配。

有一年夏天,庄稼起了虫子,各村纷纷购买喷雾器喷药治虫。全公社二十多个村子,谁说得清要用多少喷雾器?这村坏一个,那村坏一个,加起来就是好多个。有一段时间,父亲天天修理喷雾器。凡是来修的,都特别着急,恨不得一拿来就修好,马上回去用。可再着急,也得让父亲吃饭睡觉吧,总不能一天24个小时都修吧。一天中午,父亲正在午休,有个愣头青小子来敲门,喊着要修喷雾器。父亲让他等下午上了班再来,可他不依,说“急着用”。父亲生了气,嚷道:“你再急,也得等到上班!”那小子找到公社,敲公社书记的门。书记正在午休,开了门,听了小伙子的话,竟然火冒三丈,狠狠地说:“治虫如救火,哪能等什么上班?这思想觉悟也太低了!这么着吧,我给你写张字条儿,你再去找他!让他赶紧修!”

小伙子仿佛得了圣旨,拿着字条儿,又到了社办站,使劲儿地敲门。听了来意,父亲还是那句话:“等上了班再来。”小伙子嚷道:“公社书记写了字条儿,让你赶紧修!”父亲的倔脾气上来了,嚷道:“公社书记怎么拉?他能不让我休息?你再急也得等到上班!”小伙子没了辙,又找到公社,又敲公社书记的门。书记看看表,快到上班时间了,不值得再为此事劳神了,便劝小伙子耐心等一会儿。公社书记丢了面子,生了气,给社办站负责人打了电话,说父亲思想觉悟低,要严加教育。负责人找父亲谈话,让他去向书记认个错,以免有什么麻烦。父亲说啥也不肯,这就惹恼了负责人,找公社书记作了汇报,说父亲顽固不化,教育不了。后来,二人串通起来,找了父亲的不是,开除了父亲。虽说在社办站上班是农民,回家也是农民,可待遇还是有差别的。要是父亲服个软,也不会弄到这般地步。说到底,还是因为倔脾气吃了亏。

不久,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老百姓各干各的了。父亲除了种地外,还搞起了修配,每逢集日,到集上接活儿,下个集再让人家取。虽说一家人忙得团团转,可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父亲高兴,全家人都高兴。父亲会修秤,有一天,邻村一个做小买卖的找上门来,让父亲修一杆假秤,9两算1斤,还说可以多给钱。父亲一听便恼了:“这是昧良心的事!是遭天打雷劈的!你给的钱再多,我也不修!”那人还想纠缠,父亲更恼了:“你想昧良心,我不想昧!你走吧!”那人不死心,又去找了他的亲戚、父亲的当家子叔叔来说情,父亲更加生气,对那人说:“你真是缠磨头!这不是人干的事!你就别再啰嗦了!”那人不高兴,当家子叔叔也觉脸上无光,可父亲不管这些,就是不修缺斤短两的秤。

父亲有个堂叔伯哥在村里当了十几年支书,年轻时,俩人闹了矛盾,一赌气断了来往,几十年话也不说。闹起“文革”时,那人担心父亲兄弟四人会整他,便找了一个长辈领着,在一个晚上找到爷爷,说了许多好话,让爷爷打个招呼,别让父亲为难他。第二天,爷爷对父亲说:“人家上门找我了,也甭管谁对谁不对,过去的事儿就算了吧。不管说到哪儿,近的远不了,远的近不了,还是一家子哩!别人怎么闹腾,咱也管不了,你们弟兄四个,谁也别去找他的麻烦。”既然爷爷发了话,父亲还能说啥呢。那些年,村里人们纷纷造反,批斗走资派,父亲弟兄四个谁也没有参与,否则,那人肯定多吃些苦头。

有一年,国家征兵,哥哥体检合格。恰好,父亲那个堂叔伯哥当着支书,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家里人劝父亲:“你去找找他吧,说说好话,让孩子去当当兵,也好有个出息。要是不求人家,说不定会不让咱去哩!”父亲即刻回绝:“就算当不了兵,我也不去求他!再说,咱们村就检查上一个,又没人和咱争,他能怎么着?不去望着他下那口气!”然而,父亲想错了!他万万没有料到,那个堂叔伯哥在公社的征兵会议上说:“今年的兵,俺们村不去了!”那个时候,人们送礼找关系,都争着去当兵,公社武装部长正为僧多粥少着急呢,一听有人说“俺们村不去了”,高兴还来不及呢,自然不会说别的,赶紧答应了。这么一句“俺们村不去了”,便断了哥哥的前程,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继续修地球,继续吃山药啃窝窝头。要是当了兵,家里成了军属,待遇即刻不同,哥哥到了部队,前程肯定比当农民好。因为当兵梦破灭,哥哥哭了,但也无可奈何,只能逆来顺受。那些日子,父亲默默无语,他是不是有点后悔呢?多年后,我跟年迈的父亲谈起此事,说:“当年,要是去找找他,求个情,他肯定会让哥哥去当兵的。”父亲即刻说道:“他巴不得咱去找他哩!唉,‘文革’那会儿,咱们家也没去整他,想不到他这么黑心!上一辈儿不对了,下一辈儿又没惹他,他对咱下这狠刀子!”我说:“人家望着咱们家求过情,他是想着让你也望着他求情哩,要不,他心里不平衡,人们都是这么个心理。”我还想说:“做人,应该像人家那样,能屈能伸。因为你的倔脾气,断送了哥哥的前程。”然而,我怕伤了父亲的心,把这话咽了回去。

父亲经历过许多磨难,有一些便是他的倔脾气惹来的。我没有问过父亲,不知道他是否为自己的过去后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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