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猪

“老猪，倒给你吧！”一个大大咧咧、五大三粗的男子，走到一个瘦猴儿似的男子跟前，把少半盆菜汤倒在他的饭盆里。

瘦猴儿正蹲在地上喝菜汤，吃玉米面窝头，见前者把剩菜汤倒在他的饭盆内，有些惊慌失措，猛地站起身，语无伦次地说：“这，这，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儿呢？”

粗大男子哈哈一笑，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说：“怎么不能这样儿呢？你吃得多，我吃得少，倒给你正好嘛！这谁也管不着。”

瘦猴儿还想说啥，粗大男子早转身走了。就在此时，有两个年轻老师也来凑热闹，他们说着“老猪，我也倒给你”，把剩菜汤倒在他的饭盆内。顿时，他的饭盆内满满当当，差点儿就要流出来了。瘦猴儿气得不得了，端着满满一盆汤，呆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缓过劲儿来：“你们，你们……”

此事发生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地点：某中学食堂前的空地上。那时，人们伙食极差，早晨，一盆小米粥或玉米面粥，再加上一个玉米面窝头，再吃上几根咸菜，中午，一份炒菜，两个馒头，晚上，一盆菜汤，再加上两个玉米面窝头。这菜汤，就是在大铁锅里搁点油，加热之后，扔进去一把花椒，再倒进去一些菜叶，用大铁铲搅几下子，再加上几桶水，烧开，就做成了。名为菜汤，那可真是汤，没几片菜叶。老师们打上饭，就蹲在食堂前的空地上，喝一口菜汤，咬一口窝头，窝头吃完了，再把剩下的菜汤灌到肚里，一顿饭就结束了。粗大男子和两个年轻老师，就是把不想喝的菜汤倒在瘦猴儿的饭盆内，这明显地带有侮辱的意思。

瘦猴儿名叫朱清志，英语老师。说起来，他也是正而八经的大学生，毕业于某外国语高等专科学校。可他管不了学生，上了课，他叽里咕噜一个劲儿念，下边乱成一锅粥，可他根本不管，教学成绩可想而知。据说，他也想管学生，可学生故意跟他闹，比他还有理，几次交锋之后，他也就索性不管了——管不了。教学成绩不好，领导不满意，同事们瞧不起，学生不尊敬，就连老婆也看不起。

见了同事们，不管年龄大小，他都恭恭敬敬地称“老师”，可人们见了他，却称“老猪”。先是个别人这么叫，到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这么叫，再到后来，都这么叫。他以为是叫“老朱”，其实不是。不管他人怎样，他都不在乎，还是一如既往地过日子。他想：“等我干成了那件大事，看你们还敢不敢小看我。”

他干什么大事呢？谁也不知道。他跟人来往不多，上完课，便赶紧回到宿舍兼办公室的小屋，夜以继日地忙碌起来。偶尔，有人找他，见他桌子上放着一摞一摞的纸，上面写满了书写漂亮的英文。对方不认识，问他：“你干啥呢？写了这么多？”他说：“没干啥，就是备课哩。查了一些资料，记到上面。”写满英语的纸，桌子上有好多，床底下还有几个纸箱子，都塞满了。他从不示人，也不对任何人说。

有一次，老婆跟他吵架，气极了，大声嚷他：“你说你，书教不了，地里活儿干不了，饭也做得不好吃，你还有什么长处哩？你说！你说！”他气急败坏，扯着嗓子喊叫：“我怎么啦？我一个月挣47块钱，这不是长处？”的确，47块钱，在当时算得上高工资了。许多人，每月挣29.5元。老婆又喊：“除了这，你还有什么？”他圆瞪两眼，喊道：“我正在编英汉词典，等我编成了……”这事儿，他早就对老婆说过，老婆不信他能编成，可也不说啥，随他折腾。这回，她在气头上，又听朱清志说起此事，还把这当成“长处”，更加生气，嚷道：“就凭你，编英汉词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能编成吗？”朱清志振振有辞地说：“我这词典，集众家之所长，避众家之所短，非常适合中学生用。我研究好多年了，也编得差不多了。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心服口服。到时候，看你们，谁还敢看不起我！”老婆不想听他痴人说梦，气呼呼地走了，争吵也就停了。

学校领导对他不满，但鉴于英语老师紧缺，也从未对他怎样。有他到课堂上叽里咕噜说英语，总比没有强嘛。朱砂虽好，但没有朱砂，红土也为贵嘛。那年暑假，学校分到了大学刚毕业的英语老师。当朱清志又到了学校，想接着叽里咕噜时，教导干事递给他一纸调令，一言不发走了，连个“老猪”也未叫。他看着调令，愣住了，这实在是当头一棒，把他打懵了。让他到小学去，而且是他老家的小学，这不是让他难堪吗？琢磨了半天，他才回过神来，动手拾掇自己的东西。别的都好说，那几箱子写满英文的纸成了累赘，他跑了好几趟，才用自行车带回家。

老婆一听让他回老家教小学，也有些愤愤不平——小学里没有英语课，这不是明明白白欺负人嘛。朱清志好歹也是上过大学的英语老师嘛，这就不能教中学了？她当过小学代课教师，还教得响当当。斟酌了一番，对朱清志说：“你没有教过小学，这小学也不是好教的。这样儿吧，你在家里歇着，做做饭，我替你去教。”老婆替他上课，学生满意，家长满意，教育干部也就顺水推舟认可了此事。于是，朱清志就安心地宅在家中，除了做饭外，就是一心一意地编他的英汉词典。老婆也不再泼冷水，由他去。日子过得安稳、顺心，但闲暇之时，朱清志也郁闷：“我这一辈子，算个啥呀？真是活得窝囊！”

就在朱清志觉得窝囊时，一个天大的馅饼从天而降，落到了朱清志嘴里，令他惊喜不已。

县轴承厂进了一批机床，说明书全是英语，谁也看不懂。厂里听说朱清志上过大学，学的就是英语，便派车来接他。“这是小菜一碟嘛！”一听来意，朱清志来了精神，冒出这么一句话。他给老婆留了一个字条儿，坐上小轿车走了。两天后，小轿车又把他送回来。他乐滋滋地说：“两天工夫，给了我50元，比一个月工资还多！”老婆也高兴，做了顿好饭慰劳他。又过了一段时间，厂里又来找他，他以为又是翻译说明书，可人家说“不是”，是另有“要事”——厂长要出国考察，让他当翻译。“是出国呀！”朱清志一下子愣了，出国可不是小事啊！“这，这……穿什么衣服啊？”他首先想到的是服装，知道自己从前的行头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对方说：“衣服的事 ，你不用操心。厂长说了，只要你答应去，厂里会给你办好一切。”这从天而降的好事，他怎能不答应呢？对方要了他的照片，说：等办好手续后，再来接他。

一听说他要出国，当翻译官，老婆乐滋滋地开起玩笑来：“你别当陈世美啊！”他认真地说：“我要是变心，天打五雷轰！”老婆笑道：“量你也没那个胆儿！”他笑道：“就是有那个胆儿，我也舍不得你，你是天下最好的老婆嘛！”

一天，小轿车接上他走了。一个月后，小轿车又把他送回来。一下车，连老婆也不敢认他了——西装革履，还打着领带，发式也变了，头发黑油油的，分明是抹了东西。这跟先前的朱清志相比，真有天壤之别！装束变了，说话也底气十足。他告诉老婆：出国一个月，身上的行头是白送的，还给了200元！他还告诉老婆：厂里想让他把关系办过去，当厂长办公室主任，每月工资200元，比他当老师强多了！

老婆高兴，他也高兴，准备休息几天，再到教育局探探风声，托个人，把关系转到厂里去。那时，企业上风头正劲，待遇比教育上好得多。

有个亲戚家娶媳妇，老婆有课去不了，他闲着没事儿，便骑上自行车去了。天黑了，还不见他回来。老婆急了，叫了两个人和她去找。别人说：“是不是喝醉酒了？”老婆说：“他不敢多喝，绝对喝不醉。”到亲戚家一问，知道他坐完席就走了。老婆更急，担心他出事儿。几个人打着手电沿途去找，果然，在一个急弯处，发现他连人带车翻到了路旁的深沟里。车毁了，人血肉模糊，早就断了气。老婆抱住他，疯了一般嚎叫：“你这是怎么了？你怎能撂下我们娘儿几个走呢？”别人劝了好一阵，她才止住哭，说：“清志，你当不了老师，可你偏偏当了老师！你这是用错了地方啊！你一辈子窝窝囊囊的，谁也瞧不起！好不容易有人看得起了，可你……”说着又哭起来，哭了一阵，又说：“三个孩子，你甭惦记，我一定把他们养大成人，让他们上大学！”又说：“你活着时，窝窝囊囊，这回，我要让你走得风风光光！”

朱清志死了，许多人对他说三道四，说得最多的，是说他用错了地方，还说，再有才能的人，一旦用得不是地方，也就没有才能了，比如，让鲁班去打仗，让关公当木匠。

多年后，满头白发的老婆，戴着老花镜，两手捧着一幅大大的镜框，朱清志放大的照片镶嵌在里边。那是他大学毕业时的照片，两眼炯炯有神，留着分头，微微笑着。她凝视了好一会儿，笑着说道：“死老头子，你应该笑！女儿，博士毕业了，到研究所上班了！两个儿子，都大学毕业了，都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你就放心吧！你就笑吧！”又看了一会儿朱清志，又说：“这二小子啊，最是不安生！我对他，老是不放心。你说他，大学毕业没两年，工作换了好几个！他说呀，不能老在一个地方，不满意就跳槽，哪儿好到哪儿去！我不管他了，也管不了啦！唉！比你那会儿好！你那时，要是能随意地换工作，也不会那么窝囊！你呀，就不是当老师的料儿！”

说一阵，端详一阵，又说，又端详。说着说着，老泪纵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