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时候悲观,认为自己就要死了;有时候,又不服老,认为自己什么也还能干。很危险的事,再三劝他别干,他满不在乎:“怕什么哩!没事儿!”多少年了,这两种状态总是伴随着父亲。
父亲虚岁86了。中秋节,我带着给父亲订做的衣服、香烟、月饼和肉等物,回老家探望父母。一听说那身衣服花了300元,他格外心疼,说:“今年冬天,我就死了。明年就不穿了,花这钱干甚哩?”我笑道:“身体好好的,怎么说这话哩?”他叹口气:“唉!这事儿,还能没个料磨哩。”
说自己要死,这不是头一次了。早在67岁那年,他就说自己要死,根据是:“你大伯活了67岁,比着他,今年就要死了。”然而,活了一年又一年,一直到70岁了,他还活得结结实实的。可他又说:“我今年就要死了——你爷爷活了70,比着他,今年就要死了。”我不无责备地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寿数,哪能这么比呢?你67岁那年,就说自个儿要死了,可你,不是结结实实地活着吗?这事儿不能比。”他不再啃声儿,一年又一年地活着,一直活到了86岁。可他不止一次地说到死:“比着你大伯和你爷爷吧,我早就该死了。”有一次,他对我说:“我得走到你娘前边。”我说:“这事儿,谁能说准来。”他说:“还能没个料磨哩。”
父亲在更多的时候是不服老,什么事也想干,什么事也要干,全然不像年逾八旬的老人。
父亲69岁那年,哥哥因工伤去世,他跑前跑后,张罗哥哥的后事,几天几夜没有好好休息,可他没有颓唐、衰老的样子,镇静如常,一切如旧。母亲一提起哥哥,便老泪纵横,伤心不已,可父亲从来不提哥哥的事,也从未见他流泪。老年丧子,乃人生四大悲痛之一,可父亲默默地承受了。我知道,他是把悲痛压到了心里,他是要做全家人的主心骨,他不能服老。我不止一次地想,在那悲痛不堪的日子里,要不是父亲镇定、沉稳、冷静、坚强,全家人不知要慌乱成什么样子呢。正因为有他做主心骨,我们心里才有底儿,才度过那段艰难、悲痛的日子。那时,有多少“怎么办”要让父亲回答呀!父亲一丝慌乱也没有,井井有条,妥妥当当地处理着各种事件,不失礼节地迎接各种各样的来客,恰到好处地说着这样那样的话。那时的父亲,没有半点儿老的样子。他不服老,也不能服老。
78岁那年,他爬上高高的柿子树,摘了好多软柿儿,想让子孙们回家时吃个稀罕。我嫌他上树冒险,说:“这多危险呀!你还以为是年轻时候哩?要是从树上摔下来……”我不敢想,也不敢往下说。父亲却像没事儿一般,轻描淡写地说:“怕什么哩?不知道上过多少树了!”父亲年轻时是上树的好手,可将近八十的人了,还能跟年轻时比吗?我劝他以后再也不要上树,他答应了,可随即又说:“要说上树,真是不比年轻人差!”
80岁那年, 他想去妹夫负责的工地上干活儿,大家都不同意。他见好多妇女都能去,便生了气,嘟嘟囔囔地唠叨:“我还不如一个妇女哩?我还不如一个妇女哩?”我正好回家,听说此事,赶紧开导他。费了好多口舌,才打消他想去干活儿的念头儿。可他还是认为,那些年轻力壮的妇女们,干起活儿来不如他。
86岁那年,也就是2018年伏天,他把木梯靠在树上,手拿锯子,爬上去,锯那些本可不据的树枝。树旁就是猪圈,万一梯子滑倒了,后果不堪设想啊!那木梯,年轻小伙子也够扛了,可他硬是扛到树下,又靠在树上,还爬上去锯树枝,这哪里是他干的活儿呢!听说此事,我批评他,可他仍是满不在乎:“怕什么哩?我好好看着哩。”我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以后,可千万不能再干这有危险的事儿了!八十六的人了,要处处小心,得服老。”他默不作声,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不服老的父亲啊!69岁那年,你是全家的主心骨,你不能服老,可后来这么多年,你可以服老了啊!你为啥总是不服老呢?因为你不服老,子女们要担多少心啊!(此文首发于《老人世界》2020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