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中学时,初中和高中都是两年制,我的中学时代共四年。回想当初,有多少令人不可理解、不可思议的事啊!可在当时,人们都虔诚地、深信不疑地去做。现在想来,那是何等的可笑!何等的荒唐!
1971年春至1972年冬,我在西洪子店中学读初中。那两年,正是邓小平复出搞整顿的时候,教育上也抓得特别紧,老师竭尽全力地教,学生老老实实地学。期末考、期中考,都是几所中学统一考试,统一阅卷,互换老师监考,还按成绩给各中学、各老师排队。在这种形势下,老师们拼命地好好教,想方设法地逼着学生们学。常有老师占用自习课讲课的情况,其他老师不高兴了,给校长提意见。根据老师们的要求,校长把自习课分给了各位任课老师,规定某节自习课只能学某一科。尽管如此,也有老师犯规。有位年轻的数学老师见同学们都不会做某道题,急了,便占用自习课讲起来。正讲得起劲儿,门“哐”地一声开了,语文老师怒气冲冲地闯进来,对着同学们厉声喝道:“你们的语文都学好了?”说完,门也不关,走了。原来,这节自习课是分给语文的。数学老师脸红脖粗,尴尬至极,说声“明天再讲吧”,走了。
除了期中、期末考以外,老师们也常常随堂考试,还把同学们的分数排起队来,贴在教室墙壁上。为了让同学们重视平时的学习,老师们上课还经常提问同学们,并根据回答情况给分,登记在册,算作课堂提问分。到期末时,期末考试成绩占一定的比例,期中考试成绩占一定的比例,课堂提问分占一定的比例,三者相加得出某位同学的学习成绩,以此给学生拍队,还把这填入家长通知书。
我所在的村离校8里地,我们村的学生不能到学校上早晚自习。为了督促我们学习,班主任要求我们村的学生按居住地划分学习小组,集中到某一家学习。班主任除了找小组长询问情况外,还利用晚上的时间,悄悄地到村里检查,遇上不好好学习的情况,是要严肃批评的。我初一时的班主任韩国钧老师,初二时的班主任杜文老师,都曾在其他老师的陪同下,到我们村检查学习情况。
老师们很敬业,恨不得把所有的知识都教给同学们,升初二后,数学老师换为一个女老师,小巧玲珑的,但似乎能量无限,她一个人上了三个班的数学课,每周18节。我从未见她缺过课,每天批改厚厚的三摞作业本,一直是那么认真。当学生时,我不觉得她的工作量大,直到我从教后,才知道她是何等的不易!那工作量是何等的大!别看她身材瘦小,口气却比其他老师大。记得她第一次上课说过这样的话:“甭说你们,就是全公社的数学老师们集中到一起,也难不住我!”当时,一听这话,我觉得她非常了不起。
平心而论,她的课上得不错,也极为敬业,但我对她没有好感。有一次上课,她讲完一道数学题,随口说道:“这道题有两种解法,我只讲一种,另一种就不讲了。”此话激起我的兴趣,便琢磨另一种解法。不一会儿,我用另一种解法做了出来,很高兴,但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等老师转到我身边时,我恭恭敬敬地站起来,问:“老师,你刚才说,这道题有两种解法……”还未等我说完,她便打断我的话:“像你这样儿的,学会一种解法还不行吗?”我不服气,赶紧说:“您看,第二种解法是不是这样儿的?”到了这个份上,她才弯下腰,看我的本子。看过之后,高兴地说:“对!就是这样儿的,就是这样儿的。”老师直起腰,向前走去,没走几步,又停下来,转回头,打量了我好一会儿。
“像你这样儿的……”直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地记着这句话。也许是因为我相貌平平,不像个学习好的学生吧?也许是因为我穿得破破旧旧,不像个有出息的孩子吧?也许是……到底因为啥,老师断定我学不会第二种解法呢?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老师是凭啥做出断定的。其实,她刚教我们,不清楚我的情况,不知道数学是我的强科,不知道在初一的多次考试中,我的成绩名列全年级第一。我的同桌儿为我抱不平,悄悄地跟我说:“她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在咱们班,你要是学不会第二种解法,谁还能学会呢?”
我的语文也学得相当不错。在初二时,我的作文《驳“破罐子破摔”论》受到老师赞赏,老师在课堂上做了讲评,还让全班书写最好的同学抄在教室外的大黑板上,引得全校师生观看。有个村干部到校办事儿,看到我的作文,还让班主任领着他看了我一眼。
转眼,到了1972年冬,老师带领我们,踏着厚厚的雪,到古月中学参加升学考试。1973年春天,我升入古月中学读高中。据说,当年的升学率为30%,有许多同学未能考上高中。在高一第一学期,耿淑芳老师担任班主任,她教政治课。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她在课堂上讲过的话:“毛主席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大约,这是当时报刊上流行的话吧,绝对不是耿老师杜撰的。除此之外,我不记得耿老师讲过哪些东西了。在整个第一学期,老师们还是竭尽全力地教,学生还是老老实实地学。在期中考试时,我考了全年级的第一名。那时,是按平均分排名的,我是85分,第二名是79分。
1973年夏天,大学的招生办法改变了:由过去的单纯推荐改为文化考试加推荐。正是在这次考试中,“白卷英雄”张铁生出现了,媒体上大肆地宣扬他的事儿,号召人们闹革命,反潮流。随后,邓小平又被打倒了,教育上又乱了起来,老师们也无法竭尽全力地教了,学生们也不能在教室里安安生生地学习了。你瞧,上级要求“开门办学”,老师们带着我们去工厂劳动,去水库工地劳动,去农村帮助贫下中农除草灭荒……即使在学校,老师们也无法教学,不是批林就是批孔,我们在老师的组织下,写大字报,画林彪、孔子的漫画。高一第二学期和整个高二,我们就是这么糊里糊涂地混了下来,去工厂劳动,去水库工地劳动,去庄稼地里除草灭荒,这是上学吗?何等的荒唐!然而,在当时,全国上下都这么做,所有的人都深信:毛主席指引的方向不会错!真不知道,当时的领导人是怎么想的!一个交白卷的,竟然成了“英雄”,这是什么逻辑?
高一第二学期,耿老师调走了,语文老师闫德瑞先生担任班主任,这是对我产生很大影响的一位老师。闫先生当时三十来岁,中等个儿,圆圆的脸,大大的眼,身材敦敦实实的,声音格外洪亮。他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是个很有学问的人。我的一篇题为“太行平原”的作文被他看中,他指导我修改了两次,又让我誊抄后寄给《石家庄日报》副刊。虽然此文泥牛入海,但我的写作热情却被大大地激发起来,我迷上了写作,如痴如醉。闫先生告诉我:“写作不能怕失败,要不断地写。”
有时,闫先生想出一个故事,让我去写,借以锻炼我的文笔。从工厂劳动归来,闫先生让我写一首诗,抒发一下内心的感受。我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模仿贺敬之的《在西去列车的窗口》,写了一首30多行的长诗。其实,那也不叫诗,只不过是分行的字句罢了。我乐滋滋地交给闫先生,他看了,摇摇头,说:“太空洞。诗,不能只喊口号。”过了两天,他根据我的意思,写了一首8行的短诗,题为“愿在炉中炼成钢”。实际上,这已经完全是闫先生自己写的东西了。可过了不久,这首短诗发表在学校编辑的油印的师生作品集上,署了我的名字。我知道,这是闫先生变着法地鼓励我写作,我很感激他。
有时,闫先生还从学校图书室借来我想看的书。他说:“多看看,看得多了便能受到启发。”那时,教育上已经乱套了,学校也不敢正儿八经地抓教学了,老师们也没法像前两年那样教了。在这种形势下,我的热情和精力被吸引到了读课外书和写作上。我读了好多书,也写了好多东西。我投了好多稿,但一篇也没有发表,可我仍然痴心不改,还是一个劲儿地写。
闫先生对我的鼓励,不仅仅停留在我当学生时,在我从教后,每次相见,他总是过问我的写作情况。有一次,他对我说:“我有个大学同学叫刘英民,在河北人民出版社当编辑。如果需要帮忙,我可以给你联系。你可以找找他编的东西,看看怎么样。”我到图书室翻阅图书,找到了责任编辑是刘英民的书。有小说集,也有散文集,编得相当不错。然而,那时,我没有像样的东西,也就没有让闫先生帮忙。后来,闫先生弃教从政,当了石家庄市政策研究室主任。有一次,我跟王素亮老师去市里办事,打算去看闫先生。但走到半路,一看时间太紧了,便没有去。
此后,数十年过去,我一直没有见到闫先生,也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在他看来,是我忘了他吧。其实,我一直记着他,也一直对他感恩戴德,但我不好意思见他。若是见了,他依然声音洪亮、两眼充满期望地问:“明法,这么多年了,写出什么东西没有?出书了吧?”我该如何作答?我会汗颜,我会恨不得地上有个洞,一头钻进去,再也不露面。
闫先生,真是辜负您的期望了!但我没有灰心,仍在奋力前行,正如中山先生所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我推算了一下,闫先生已超越古稀之年了。不知此生还能否见到他。
转眼,到了高二第二学期,这是我中学生涯的最后一个学期了。那时,毕业后没有别的出路,只能回乡参加农业劳动。恰在这时,学校又有了新花样儿——四个班重新划分,改为写作班、会计班、电工班和农机班。学校做了一番动员,让学生们根据爱好报班。我喜欢写作,自然入了写作班。班虽然如此划分,但主体课程并没有什么变化。我所在的写作班仍然学习数学、物理、化学、英语,只不过语文课多了两节。
既然成了写作班,学生们便不想学习数学了,个别同学干脆连作业也不做了。数学老师嫌同学们不做作业,在课堂上发起火来:“就算写作班,毕业后也不能天天写通讯啊!数学也还是有用的啊!这作业也得做啊!”然而,这话毫无说服力,同学们知道,毕业后就是回乡当农民,数学是用不上的。大环境乱了,即使老师想好好教,也是徒劳无益。写作班里有许多写作迷,大家不停地写,也互相交流所写的东西。那段时间,我读了好多课外书,也写了好多自认为是诗歌、散文和小说的文字。
农历1974年底,正是寒冬腊月的时候,我高中毕业了,我的中学时代结束了。两年之后,也就是1977年,邓小平复出,高考恢复。那年,大学招生和中专招生是分开进行的,考生可根据自己的情况任选一种。看看高中课本,似曾相识,但又迷迷糊糊;再看初中课本,印象颇为深刻,觉得颇为简单。于是,我决定报考中专。1978年3月初,我如愿以偿地到河北正定师范学校求学,读了文科。毕业后,当了中学语文老师。
感谢我初中的那些水平不高但特别敬业的老师们,他们多为高中刚毕业的青年人,没有受过科班训练。但正是因为他们的倾心付出,我才学会了初中的课程,才得以在后来的中专招生中胜出,由一个农民成为中学语文老师。感谢闫德瑞先生对我的种种帮助,正是因为他的指引,我才爱上了写作,才有了后来的一点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