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明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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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校长，长得圆头圆脑圆眼，中等个儿，敦敦实实的。据说，他二十多岁时便秃了顶，明晃晃的；络腮胡子粗粗壮壮，三天不刮便多么长。有一次到城里去，一个小伙子喊他“老大爷”，他哈哈大笑，闹得对方愣住了。
我在古山中学读书时，他当校长。听高年级的同学津津有味地谈他的轶事：除了二十多岁被人称为“老大爷”之外，还说，有一次，他走在村里，一群小孩儿看见他，说他像列宁，他听了，笑得嘴也合不拢。又碰见一群小孩儿，说他像鲁智深，他听了，破口大骂，吓得那群小孩儿抱头鼠窜。走在校院里，远远瞧见他，仔细一瞅，他那身材，他那脑袋，他那秃顶，颇有几分像列宁，也有点像鲁智深。我想，那些小孩儿还是颇有眼光的，不过，徐校长愿意当列宁，不愿意当鲁智深，列宁比鲁智深伟大嘛。
徐校长相貌威武，令人敬畏，学生们都怕他。我入学不久，徐校长便让我虚惊一场，可也让我感激一生。那是开早饭时，我排着队，好不容易轮到我打饭。我接过大师傅递来的小米粥和玉米面窝头，小心翼翼往回走。谁知，一个愣头青学生只顾走路，猛地撞翻了我手中的小米粥。我拿起饭盆，看着撒在地上的粥，气得要哭。我拿着窝头正要走，突然听到一声吆喝：“喂，那位撒粥的同学，你过来！”一听声音便知道是徐校长，我胆战心惊地走过去。徐校长说：“走，我领你再打份粥。”我大气也不敢出，跟着他走到打饭口。他要过我的饭盆，跟大师傅说明情况，让大师傅免费给我打一份粥。随后，徐校长把粥递给我，说：“以后小心点儿，要是再撒了，可就不再免费了。”我接过粥，紧张、兴奋、感激，连“谢谢”也忘了说。
此后，我一直感激徐校长。数年后，我大学毕业，又回到母校任教，校长还是徐校长。我感激万分地谈起当年那份粥，他哈哈一笑，说：“是吗？我早就忘光了！”
当了老师，对学校的事情便知道得多了，对徐校长也有了更多的了解。老师们对徐校长有褒有贬，褒者说他有气魄，处事果断，贬者说他霸道，处事粗暴。有一件事，让我领教了徐校长的“有气魄”，也就是某些人所说的“霸道”。当时，粮食还归国家统一管理，师生的口粮必须到粮站去买。一次，粮站进了一批轻度发霉的玉米面，别的单位不好欺负，便全部售给了古山中学。学校不愿意，可惹得起粮站吗？好多事情还得求人家呢。
虽说玉米面轻度发霉，可吃起来也有霉味儿，难以下咽。一天，两天，终于，学生们闹事了。在几个学生的鼓动下，一些学生把带着霉味儿的窝头送到食堂管理室，堆在管理员的办公桌上，小山似的。学生们一个劲儿嚷叫：“发霉了，不能吃！”管理员没辙，派人去叫徐校长。
不一会儿，徐校长来了。大家让开一条路，让徐校长进了管理室。徐校长坐下，拿起一个窝头，不紧不慢地吃起来。转眼之间，一个窝头进了肚。随后，他抬起头，扫视一下众人，斩钉截铁地说：“不好吃，但是能吃！”“能吃”二字，语气极重。“粮站供应的就是这种玉米面，学校也没有办法，我也天天在吃这种玉米面。谁要是嫌不好吃，就从家里带玉米面，学校负责给你们做，保证好吃！”说完，徐校长起身走了。
学生们愣住了，谁也没有想到，徐校长会来这么一手！在管理员的劝说下，闹事的学生们拿起窝头走了。一件别人无法收场的事，就这样被徐校长轻而易举地吃掉了。
事后，我和徐校长谈起此事，他嘿嘿一笑，说：“不这样儿闹不住。不过呀，也挺窝火的，粮站上的王八蛋，就敢欺负咱们学校！”
说真话，经过这件事，我更加崇拜徐校长，觉得他就是有气魄，可有人偏说：“什么气魄！那是霸道！”
徐校长说话一言九鼎，凡是他做出的决定，别人很难改变。他不苟言笑，处处显示一种威严，大伙儿都怕他。然而，他也有栽跟头服软的时候。一位同事和我闲聊，说起徐校长一件不算光彩的事。
某老师才高八斗，性格古怪，谁也不放在眼里，老师们对他颇有非议，经常对着徐校长说某老师的不是。一次，某老师和几位同事发生冲突。几位同事联合在一起，找徐校长告状。徐校长心头冒火，气冲冲地去找某老师。进了某老师宿舍，见某老师正在看书，头也不抬，连让座的意思也没有，他更加生气，便放机关枪似的，把某老师批了一通。徐校长放完枪，见某老师一言不发，仍在若无其事地看书，便使劲儿压住心头的怒火，问：“我说了半天，你表个态呀！”
某老师放下书，抬头看看他，装出一副糊涂样儿，声不高气不粗地说道：“哦，你说啥呢？闹了半天，你是说我呀！我还以为你是说别人呢！这才是……以后再来，你先敲明叫响是说我哩，我保证洗耳恭听。要不，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我保证好好听。”
徐校长气得说不出话来，转身就走。某老师仍然装糊涂，一个劲儿地说：“喂，怎么不说了？怎么不说了？”
徐校长冷静下来后，找了几个人，详细了解了情况，发现自己偏听偏信，冤枉了某老师。他懊悔不已，赶紧登门道歉，请某老师原谅自己，某老师深受感动，也检讨了自己的不是。二人消除芥蒂，握手言和。
此事传出后，褒者说，徐校长光明磊落，知错改错，宰相肚里能撑船，贬者说，徐校长欺软怕硬，窝囊！像某老师这样的人，早该收拾他一回，杀杀他的傲气。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上级要求干部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徐校长不是大学毕业，年龄55岁，不符合要求了，上级要求他让贤，要求他跟上时代的步伐，还说：“您是教育界的功臣，为教育事业做出了突出贡献，该休息一下了。”尽管徐校长身强力壮，气魄不让当年，也舍不得离开岗位，可也无可奈何，只能从命。此时，褒贬又出，褒者说，徐校长年富力强，还可以再干几年，现在退位，真是太可惜了！贬者说，徐校长霸道多年，怨声载道，早给让位，人家不让当校长了，可他舍不得，真是不知趣！
经过民主选举，新校长诞生。新校长一上任，首先取消了星期日晚上的例会，有啥事，让教导处在黑板上通知。此外，还废除了一系列的处罚条款，美之名曰“人性化管理”。新举措颇得民心，大家一致拥护，拍手叫好。然而，不到半年，问题便出来了，新校长一看不妙，赶紧改变治校办法。新校长教书是把好手，当班主任也行，可当校长并不出色。两年下来，学校教育质量滑坡，升学率大大下降，问题成堆，他也常常窝火，说啥也不干了。上级答应了他的辞职请求，并派人到古山中学了解民意。许多人想起徐校长的好，说：非徐校长出山，才能收拾这局面。有人联名上书，要求让徐校长出山。
上级找徐校长谈话，想让他出山，徐校长提出两个条件，一是校长兼书记，二是人事权归他。上级只答应第一个条件，他坚持两个，彼此不欢而散。消息传出，褒贬又来，褒者说 ，徐校长明智，没有人事权，工作不好干；贬者说，徐校长霸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直到如今，谈起徐校长，仍是褒者一群，贬者一帮。不过，大家都承认：徐校长管理学校是把好手，当年，在他年富力强时让他退位，实在可惜！他满可以再干几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