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子龙

韩子龙，小名儿平平。在我的故乡，他是一个常被人们说起的人物。平平的祖父，因听信了阴阳先生的话，用一块园子地换了人家一块旱地。这块旱地在高高的山岭上，据说，在这里修墓，将来要出“五霸诸侯”。

“诸侯”的意思我知道，就是“古代帝王统辖之下的列国君王的统称”。“五霸”是何意？是指“春秋五霸”？是说在那里修墓，后代子孙中要出“春秋五霸”那样的大“诸侯”？这是我的揣测，到底何意，真的说不清楚。平平的祖父换到那块旱地后，赶紧把父母的坟迁到了这里，然后，怀着满腔的希望，等着后代子孙中出当大官的。平平出生后，祖父兴奋得睡不着觉，先是起了一个小名儿“平平”，后来，又经过数月的琢磨，起了一个大名“韩子龙”。这老爷子，常听说书先生讲《三国》，知道了五虎上将赵云赵子龙，心想，就让宝贝孙子叫“子龙”吧。韩子龙，多响亮的名字啊！将来，孙子长大了，就算成不了“五霸诸侯”，能成为赵子龙那样的人物，也就心满意足了。

过了几年，老爷子去世了，也葬到了那块出“五霸诸侯”的风水宝地里。又过了一些年，韩子龙高中毕业了。那时，高中毕业后是不能考大学的，唯一的出路是回乡当农民。于是，韩子龙回到村里当了农民，不久，担任了生产队的会计。除了夏分小麦、秋分玉米等粮食外，他还有一个常做的事儿：带着妇女们到玉米地里摘豆角儿，再分给各家各户。每次进玉米地摘豆角儿，他总是脱下衬衣，团在一起放到背篓里，然后光着膀子进玉米地里。玉米叶儿把他身上刷得一道一道的红，可他宁可刷得身上疼，也不肯穿着衬衣进地里。婶子大娘们心疼他，说：“看你身上刷成什么了！穿上衬衣去摘吧。”他笑着说：“穿上衬衣进去，不一会儿就湿光了，可糟蹋衣裳哩！干脆不穿了！”韩子龙不光在穿衣服上这么仔细，在家中的许多事情上都特别仔细。他不让娘做玉米面粥，说：“怎么盛也盛不净，锅里沾那么多面，瞎了！”那时，粮食紧缺，人们常把山药蛋当主食吃，或蒸或煮都可以。吃山药蛋时，他娘把山药蛋皮剥下来扔在地上。他嫌娘这样做，指着地上的山药蛋皮说：“你说你，你把山药蛋皮剥下来扔到地上，鸡也不吃！”他娘不高兴，反驳道：“鸡也不吃的东西，你让我吃哩！”他不高兴，但也无言可对，只好由着娘。他不剥皮，一口一口地连皮吃了下去，他认为这才没有瞎掉东西。

韩子龙有个远房舅舅，在公社当副书记，经他帮忙，韩子龙到邻村小学当了代课老师。全家人高兴得不得了，认为这是祖宗积下的德，那块风水宝地就是灵验。先当代课老师，再一步一步往前走，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当上官了，就真的成为“五霸诸侯”了。然而，好景不长，当代课老师还不到三年，他就被辞退了。其实，公社教育干部早想辞退他，因为他难以胜任工作。有一次，教育干部去听他的课，他紧张万分，竟然不敢讲了。无奈之下，他让学生写生字，一遍一遍地写，一直写到了下课。教育干部火冒三丈，狠狠地训了他一顿。本想辞退他，但顾忌他的后台，便忍了下来。后来，他的舅舅调到了别的公社，教育干部便毫不留情地辞退了他。

就在韩子龙刚当上代课老师那会儿，有人找他娘，给他说媳妇，他娘很高兴，可跟他一说，就是不答应，也不说什么原因。照理，二十四五的大小伙子了，应该找对象了，父母急得不行，可他就是不急。母亲劝他：“人家好心好意给咱说媳妇哩，咱怎么说‘不’哩？”他说：“再有人给咱说，你就说‘谢谢你，俺们不说’，这不就行了。”一来二去，人们也就不再给他提说了。转眼，便过了说媳妇的最佳年龄。他被辞退后，更没有人给他提说了。

他回村里时，土地已分到了各家各户，他跟父亲种地，母亲在家做饭。他有个兄弟，当兵去了，有个妹妹，出嫁了。过了几年，父母都去世了，他一个人种五个人的地，回家后还得做饭，忙得团团转。家里就他一个人，大事小事全由他一人做主。人们都种玉米杂交种，这东西好，抗旱，抗倒伏，抗病虫害，每棵能结两根玉米棒子，都粗粗长长的。韩子龙嫌杂交种贵，不肯买，可他又羡慕人家的玉米结得多，便用自家的玉米去换人家的玉米，想第二年做种子。别人告诉他：“这杂交种只能种一次，再种就不高产了。”他说：“总比我那强，就换给我点儿吧。”村里人们都知道他舍不得买杂交种，说：“这人就是死巴！花点儿钱买杂交种，多打点玉蜀黍不就什么也有了。就是不会算账！”不管别人怎么说，他就是舍不得买。

家里有电视，可他很少看，嫌费电。一到晚上，便到邻居家聊闲话，看电视，等该睡的时候才回家去。进了屋，亮一下灯，上了炕，赶紧熄灯，生怕费了电。茶余饭后，人们都把他的事当成笑话来说，可他不知道，一直按自己那一套过日子。

我回故乡时，偶尔碰到韩子龙，也闲聊几句。我常想，要是他的祖父还活着，看到孙子这个样儿，会作何感想呢？是否后悔用园子地换了那块旱地呢？这“五霸诸侯”的风水之说是骗人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