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饼

离中秋节还有二十来天，住在乡下的父母便打来电话：今年不要买月饼——别给他们买，我们也不要买，他们要打一炉。还说，自个儿打的月饼比买的好吃。好多年了，父母的月饼都是我买，我觉得好吃，他们也觉得好吃，可这回……

细问之后，我才明白怎么回事儿。村里有户人家，买了打月饼的设备，除了卖月饼以外，也给人们加工。自个儿的油，自个儿的核桃仁，加工一炉，60个月饼，45元。父母说，邻居送给他们两个，尝了一下，就是比买的好吃，决定打一炉，随便吃，就像吃馒头一样。最后，父母又强调了一句：“你千万不要买了。”

父母的来电，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吃月饼的事。

我七八岁那年，离中秋节还远，便急着吃月饼。那时，我不知道“中秋节”，只知道“八月十五”。然而，急也没用，不到八月十五，是吃不上月饼的。买月饼，除了人民币以外，还必须有粮票，二者缺一不可。村里有户人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因为没有粮票，中秋节连月饼也吃不上。八月十四那天，父亲去赶集，买回一斤月饼，裹在纸里边，严严实实的。母亲接过月饼，锁到了柜子里。我馋得直流口水，想吃，可母亲说：“你这会儿吃了，过八月十五就没有了。等到八月十五黑呀，月亮出来了，才能吃。”

第二天上午，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惦记着柜子中的月饼，吃的欲望一阵比一阵大。终于，欲望战胜了理智，我四处找起钥匙来。我知道，父母没有把钥匙带在身上，就放在家中什么地方。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番寻找，找到了钥匙。我格外兴奋，急不可耐地打开锁，掀开柜子，找到了那包月饼，撕开纸包，拿出一个月饼。然后，放好其余的月饼，锁上柜子，把钥匙放回原处。我把月饼藏到衣兜里，跑出家门，躲到一个无人处，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来。吃了一半，舍不得再吃了，便装入衣兜，想以后再吃。然而，我经不住诱惑，过一会儿，拿出来吃一小口，又装入衣兜，再过一会儿……不过几个回合，那半块月饼也到了肚里，这才无牵无挂地跑去玩。

一整天，光顾着玩，光顾着高兴，心里啥也不想。到了吃晚饭时，听见母亲说：“今个儿黑呀，让你们吃月饼。”我顿时恐慌起来，不知父母会怎么收拾我。但转念一想，每人一个月饼，我早吃晚不吃，不会有什么事。

饭后，一家人坐在院里，等着月亮升上山头。我没有了吃月饼的盼望，也不再觉得那月亮升得慢了。我远远地坐在一边，一句话也没有。母亲觉得奇怪，对我说：“往年，数你着急，数你话多，怎么这回哑巴了？”我心虚，无言以对。终于，月亮升上山头，母亲走进屋里。片刻，母亲出来了，高声喊道：“怎么回事儿，这月饼有人动了！”父亲答话：“你锁在柜子里，谁去动哩？”母亲让父亲看那纸包，说：“就是有人动了，纸包撕开了，就剩下4个月饼了！”父亲这才相信有人动了，问哥哥：“是不是你偷吃了？”哥哥矢口否认：“我没有，我根本不知道钥匙在哪儿！”两个妹妹还小，父亲不怀疑她们，便问我：“是不是你偷吃了？”我不敢啃声，怕父亲打我。见我如此，父亲发起火来：“你人人儿不大，鬼心眼子不小！这是当贼哩！以后再这样，非砸折你的腿，砍掉你的爪子！你个不争气的东西！”我有点儿不服气，嗫嚅道：“反正俺吃了俺那个，也没有吃你们的——俺早吃晚不吃。”父亲发起火来：“你还嘴硬！想找死哩！”说着，要过来打我，母亲赶紧拦住了他：“这回就算了吧，孩子急着吃哩。”她又转向我：“以后可不敢这样儿了，你这是当贼哩！要是再这样儿，公安局就把你抓走了！”

母亲给哥哥分了月饼，又给两个妹妹分了月饼，手里就剩下一个了。我急得直咽口水，可又无可奈何，谁叫自己偷吃了那个月饼呢。我把头扭向一边，不敢看他们的月饼。等了一会儿，母亲走近我，说：“分给你半块吧，给。”我头也不回，堵着气说：“俺不吃，俺把俺那个吃了。”父亲见状，高声嚷道：“你还使性子哩！给你，你就吃吧！”母亲轻声说：“给，拿上吃吧。”她把月饼递到我眼前，我赶紧接过来，往嘴里送去。

那时，我真傻！光顾着自己吃，竟没有想到父母。五个月饼，兄妹四人各分一个，就剩一个了，父母只能各吃一半儿。我提前偷吃了一个，母亲又分给我半块，那父母……那时，怎么就想不到这一点儿呢？长大后，每每想起此事，我便愧疚不已。那时，我真是缺心眼儿！

中秋假期到了，我和妻子回到老家，陪父母过中秋。按照父母的嘱咐，我没有买月饼。一到家，母亲便端出十来个月饼，让我们吃，还说：“你们尝尝，就是比买的好吃！俺们早就吃得不想吃了！”我拿起一个吃起来，真是比买的好吃——香甜酥软，一咬就碎，味道儿好极了！父亲说：“自个儿产的油，自个儿产的核桃仁，吃着放心。”妻子咬了一口，也说：“就是好吃！比买的好吃！”

闲聊之时，我说起当年偷吃月饼的事，大家笑起来。母亲眼里出了泪，说：“那时可受罪哩，连个月饼也不能随便吃。这回，你随便吃吧，吃多少有多少！能让你吃得不想吃！”

离开老家时，母亲用塑料袋装了十几个月饼，硬要让我带上。我嫌多，母亲说：“带上吧，家里还有哩！”父亲也说：“带上吧，家里有的是油，核桃仁也多得是，吃完了了再去打，就好比吃馍馍哩。”

回到城里，我送了几个月饼给邻居，剩下的放入冰箱，何时想吃便拿出来吃。到后来，还真是吃得不想再吃了。

妻子开玩笑说：“吃不花钱的月饼，就是能吃得不想再吃。”

有天晚上，母亲打来电话：“家里月饼吃不完，你们想吃就回来拿。要是不够，你爹说了，咱们再打一炉。”

我赶紧说：“拿来的月饼还没有吃完哩——真是吃得不想再吃了！”

母亲哈哈大笑：“俺们早就不想吃了！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光景能过成这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