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自行车

父亲有一辆锈迹斑斑的老自行车，全身黑乎乎的，连一点儿漆也没有了。多年废弃，没有丝毫用处，可父亲仍然把它当宝贝，不让我们当废品卖掉。

收废品的又来了，我走到他跟前，凑近他的耳朵，说：“爹，那老自行车，卖了吧。”

爹耳朵背，非这么说，他才听得见。他摇摇头，仍然斩钉截铁地说：“不卖！”

“一点儿用也没有了，白白地占地方。卖了吧。”我再次劝说。

爹突然变了脸，气呼呼地说：“我也没用了！”

我见他生气，赶紧离开，心里说：“人和自行车能比吗？”

那辆老自行车，是永久牌的，不知道它的年龄有多大了。自我记事起，它就在我家中，如今，我六十多了，它还在。据父亲说，这是一辆二手车，买来时就很旧了。父亲是铁匠，会修自行车，费了好多工夫，又换了几个零件，终于修好了，骑起来和新的没有多少差别了。此后，父亲一直骑着它。

小时候，我想学骑自行车，父亲说：“你个子还小，再等两年吧。”又过了两年，这才答应我学骑。学会后，我骑着它外出，父亲总是再三嘱咐：“路上小心点儿，别碰着了。”

我骑着它下坡，一下子倒了跟头，车梁交接处断了。我把车推回家，父亲见了，虽然心疼，可他还是说：“你没有碰着，这就是万幸。以后可得小心哩！”

父亲生起铁匠炉，把火烧旺。随后，他让我拉风箱，他把拆下的车梁放在炭火中，再把一块铜放在车梁断裂处，一块烧。他嘱咐我：“使劲儿拉！”我使足力气，猛拉风箱。车梁和铜都烧得通红时，他用钳子夹起铜来，让它融化到车梁断裂处。父亲把车梁拿下来，放到地上。等冷却后，又把自行车组装起来。父亲用铜把我摔断的自行车焊接得完好如初。

后来，我长大了，有了新自行车，再也不骑父亲的老自行车了。可父亲仍然把它当宝贝，宁可骑它，也不骑新的。我劝他骑新的，他说：“骑了几十年了，还是骑着它对劲儿。”

父亲年逾七旬后，不骑自行车了。那辆老自行车一直放在屋子角落里，上面落满了灰尘。我建议父亲：“那老自行车没用了，卖了废品吧。”父亲说：“不吃不喝的，放着吧。”他过八十大寿时，我回老家去。见那辆老自行车放在院子里，许多地方搁了油，闸修得好好的，轮胎的气打得饱饱的。我问：“爹，你收拾自行车干嘛呀？”他说：“不干嘛，就是收拾一下。”

母亲悄悄地告诉我：“你爹正生气哩，你劝劝他。”原来，有个老板在我老家附近搞一项工程，让大妹夫在村里招工，许多人到那儿干活儿，，每天50元。他嫌大妹夫不招他，生了气。他不明说，就是把自行车搬出来，收拾得好好的。母亲问他收拾自行车干啥，他嘟嘟囔囔地说：“真个儿说哩，我还不如一个妇女哩？我还不如一个妇女哩？”母亲知道他的心思，把这事儿告诉了在本村做媳妇的大妹子。大家都不同意父亲去做工，八十的老人了，哪能让他去呢？他自以为能比得过妇女，可三四十岁的妇女，他是比不过的呀。

我和父亲坐到一起，再三地开导他。他不说别的，只是一个劲儿地说：“我还不如一个妇女哩？”我说：“要说干活儿，你不比一个妇女差。可让一个妇女去，老板不说啥，可让你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去，老板可就有意见了。再说，人们怎么议论我们弟妹几个呢？人家会笑话我们呢。你就在家里歇歇吧，愿意干活儿，就到咱们地里干一阵子。”经过开导，父亲这才答应不去。我推上自行车，放到了原处。此后，那辆老自行车一直放在那儿。十来年过去了，锈迹更加厉害，车胎也放坏了，零件也绣坏了。尽管如此，他还是舍不得卖。我说：“他不愿意卖，就放着吧，就算是留个念想。”

他放着好多铁，都是他几十年积攒的。有的是从收购站买的，有的是从工厂买的。收废品的知道父亲有铁，每次来，都要问父亲“卖不卖，这回可是贵了”。父亲总是说“不卖”。他想把铁拉倒收购站卖，多卖几个钱。大妹夫有三轮车，知道他想卖铁，便和他收拾一下，拉到收购站卖。他把秤砣留下，把钢筋留下，总之，好铁舍不得卖，只卖那些烂铁。大家劝说他：“留着没用了，反正你也不修秤了，卖了吧。”他说：“不吃不喝的，留着吧。”他就是舍不得卖。

2022年春天，供暖期结束了，他和母亲都急着回老家，不想在城里住了。我和弟妹们商量了一下，都说“由着他们吧”。送他们回去后，父亲对我说：“那些铁，不留着了，卖了吧。”我到收购站打听了一下，铁的价格正高，正是出售的好时机。偏偏在这个时候，大妹夫有事外出，只能再等等。大妹夫回来时，铁的价格下跌，父亲不愿意卖了，只好再等着。一直等到2023年春天，铁的价格上涨，我们张罗着卖铁。所有的铁都装到三轮车上了，大妹子看见那辆老自行车，问父亲：“爹，把老自行车卖了吧，能卖20块钱。”父亲还是两个字：“不卖。”我劝他：“卖了吧，反正也没用了。”父亲不说话。我知道他不愿意，便对大妹子说：“先留着吧，别让咱爹不高兴。”

然而，那辆老自行车实在没用了，留着它，白白地占地方。我又一次回老家时，恰好碰上收废品的，便动员他卖，大约父亲心情不好，这就发生了本文开头那一幕。我实在想不明白，父亲为啥非要留着那辆老自行车，一点用也没有了呀！

不久，我读到一篇文章，大意是：一户人家养着一头牛，为人服务了十几年。牛老了，再也不能干活儿了。舍不得杀，卖了吧。然而，男主人就是舍不得，家人只好依着他，一直把牛养到老死。人们劝说他卖牛肉，可男主人不答应，在自家地里挖了一个坑，把牛埋了。男主人流着泪和人们说：“这牛，真是出了大力了！我不忍心卖它，也不忍心杀它。”

我想，父亲的老自行车，就像那牛一样吧。父亲知道它没用了，可就是不忍心卖它。它和父亲相处几十年，出了大力了，它就是父亲的老朋友，父亲怎么舍得卖它呢？父亲不愿意卖，那就留着吧。

我理解了父亲，再也不说卖他的老自行车了。